张俊生眉心微皱。他既然都决定自食其力了,就不想搞特殊化。
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驳覃凤娇的面子,便没开口。
这时下人来报:“宋小姐来了。”
冷怀玉立刻“哟”了一声:“她终于现身了呀。再不来,都要忘了有这号人了。”
“怀玉。”覃凤娇柔声责备,“宋小姐是真的忙。我听说她和她的东家闹了不愉快,被辞退了。”
“什么?”张俊生大感意外。
他这些日子一心忙着自家的事,还不知道宋绮年丢了工作。
冷怀玉兴奋道:“俊生,你是不知道。好像就因为被老板责备了几句,宋绮年就像个泼妇一样在店里大吵大闹,还放火烧了好几件衣服,险些连铺子都点着了。哎哟!谁能想到,她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竟然都是装出来的。原来本性是个泼妇!要不是店家宽厚,早就报警把她抓去巡捕房了……”
“冷小姐此言差矣。”一道清朗的女声由远及近,“李高志剽窃我的设计作品,我为了不让我剩下的作品继续被他剽窃,干脆付之一炬。这就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随着话语声,就见一个摩登女郎走进书房。
声音确实是宋绮年的声音,可这模样……
精巧的短卷发,红唇明眸,无领紫色菱格纹针织衫配白衬衫,深咖色薄呢鱼尾裙。戴着一串浅粉色的海水珠子,胳膊里还挽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衣。
女郎身段修长窈窕,发型衣着优雅别致,好似从哪一本西洋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封面女郎。
“绮年?”张俊生站了起来。
宋绮年嫣然一笑。
宋绮年生了一张饱满的方圆脸,俏丽蓬松的短卷发能极好地修饰她的轮廓,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庞烘托得格外精致。
其余众人也跟着反应过来,神色各异。
张家二老无所适从,覃凤娇和冷怀玉皆一脸难以置信。
宋绮年之前朴素的时候就十分漂亮,如今更是光芒夺目。
不光打扮换了,宋绮年的神采也截然不同,整个人精神奕奕,充满自信。
海水带走了沙砾,一颗明珠终于得见天日。
“原来是宋小姐。”罗太太恍然大悟,“险些都没认出来。”
“是啊。”覃凤娇笑盈盈,“这么一打扮,比之前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怀玉?”
冷怀玉接到暗示,阴阳怪气道:“宋小姐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大的改变?是不是新认识了哪位年轻才俊,人家喜欢摩登女孩,你赶紧换了风格?”
这是暗示宋绮年见风使舵,眼看张家穷了,立刻转投别处。
可宋绮年压根儿就不屑和冷怀玉过招。
宋绮年对罗太太道:“伯母,我已经从‘小巴黎’辞职了,打算自立门户。既然是西装裁缝,那自然该穿西装,做一个活招牌。”
罗太太一脸茫然:“哦。好,好!”
她虽无知,但脾气倒是很温顺,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冷怀玉又想开口,张俊生抢先道:“这真是好事!恭喜你,绮年!以你的手艺,一定能做出好成绩的!”
“是啊。”覃凤娇附和,“你什么时候开张?我一定带着朋友去光顾你的生意。”
宋绮年相信覃凤娇绝对会来光顾,可她绝对不会是个好顾客。
只是表面上,亦客客气气道:“眼看年底了,我先接一些小件的活在家里做。年后我把我家收拾一下,做一个小工作室。覃小姐是熟人,我给您亲友价,第一件衣服免工时费。”
冷怀玉见缝插针道:“一件衣服的工时费最贵也不过几十块,谁稀罕这个钱?”
“说的也是哦。”宋绮年笑呵呵,“那冷小姐要是也来光顾,就不给你打折了。”
“……”
宋绮年是真的焕然一新。
放在过去,她为了给张俊生留下温婉的印象,吃了覃冷的排挤也会忍着不在他面前发作。
可如今宋绮年再无顾忌,遭到袭击,毫不客气地反击。
她本就是个性格刚烈的江湖女儿,又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更有一份高傲刻在骨子里。
宋绮年一旦做回她自已,覃冷二人从她这里再占不到便宜。
可是张家二老却对这个宋绮年的新面貌很不适应。
宋绮年的美貌是明媚且张扬的,容易招女人嫉妒,也会让男人觉得这女人会不安分。
张家二老都觉得这姑娘显然是看张家没落了,打算弃了张俊生另找户头。心里一时极不痛快。
当初人家姑娘放低身段来讨好的时候,张家也从没瞧得起过她。可一旦人家转头走了,老两口却又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怨恨和挫败感。
近则不逊,远则怨,很是难搞。
宋绮年带着礼物上门,在张家坐了一阵,眼看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主动告辞。
罗太太这时才挽留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吧。”
“是啊。”张俊生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我们家的西湖醋鱼的吗?这厨子做完这几天就要去别家了,你以后就吃不上了。”
“宋小姐怕是还有约会吧。”冷怀玉道,“俊生,你可别耽搁了人家。”
张俊生眼神一黯。
宋绮年的心也揪了一下,一半跟着他难过,一半又替自已欢喜。
这男人还是有点在乎自已的。不管他在乎的是她本人,还是在乎她所代表的过去的好日子。
于是,宋绮年解释了一句:“我确实约了人。我请了我家的老掌柜来家里吃饭,和他谈谈铺子的事。”
这话又让张家二老听了心里不舒服。
张家穷得要靠女婿家接济,张俊生的薪水只勉强够家用。
宋绮年就算没工作了,也还有一处石窟门的房子,一间赚钱的铺子。她的条件居然比张家还要好了。
张俊生送宋绮年出去,低声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替你高兴。我们俩的生活都在短短数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变得更好,我却变得……”
张俊生唇角的青痕还未褪去,伴着苦笑,十分令人不忍。
宋绮年很想伸手抚一下他的脸,又生生忍住。
宋绮年道:“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未来怎么样,现在说还太早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俊生道:“我爹很想东山再起,可亲友都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做的那事,等于赌博。赌徒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亲友都避之不及。”
“你家这样,令尊恐怕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宋绮年道。
“他?”张俊生心里有气,下意识对宋绮年倾诉,“我爹炒期货好多年了。要不是过去的手气一直很好,他的心也不会被养那么大。这一次,他明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及时收手,反而连着老本一起砸了进去。贪心不足蛇吞象!”
但毕竟是亲爹,张俊生的埋怨适可而止。
张俊生内心十分悔恨。
他从小到大都在无忧无虑地吟诗弹琴,也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家会败落,所以从没有做过经济文章。一朝生活重担压在肩上,张俊生才意识到自已是多么无能。
“我爹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为这个家辛苦奔波。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更多课时,还在外面接了钢琴课和演出。如此一来,至少家里吃穿用度不愁,欠的债也能慢慢还上。”
宋绮年虽知道张俊生会走这一步,可还是暗暗遗憾。
宋绮年初见张俊生时,她还是“玉狸”。
那次她为了一桩活儿,乔装成女仆潜入一个有钱人家的婚礼中。
宋绮年还记得,那西式婚礼在草坪上举办,女宾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不论老少都十分优美。
宋绮年端着盘子游走在宾客之中,正要接近目标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那琴声轻快悦耳,如珠落玉盘,令听众不自觉微笑。
然后,宋绮年看到了弹着琴的张俊生。
英俊的青年穿着雪白的衬衫,整个人沐浴着阳光,正即兴弹奏着。一群孩子随着乐曲跳着舞。
孩子们的舞跳得东倒西歪,男子的笑声清澈爽朗。
如此祥和欢快的景象,是自幼在高压、闭塞的盗贼帮派里长大、见惯了底层百姓挣扎生存的宋绮年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她被这种快乐和自由深深吸引。
张俊生最吸引宋绮年的,就是那份清澈的、没有被铜臭沾染过的书卷气。
宋绮年从小在江湖里打滚,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不论上流阶层还是下九流的混混,几乎人人都充满算计,不是狷介轻狂,就是锱铢必较。
而张俊生有一份很动人的纯良。
他自幼没缺过什么,所以不贪婪,不计较,豁达单纯,赤诚善良,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水晶。
宋绮年不会说自已是因为张俊生才想要脱离帮派的。她想走的心早就有了,日渐壮大,结成了一个茧。
见到了张俊生,那个茧咔嚓裂开一条缝,里面的蝴蝶终于挣扎着要飞出来。
可惜造化弄人,这样水晶般的人,眼睁睁地落入了红尘泥潭之中。
张俊生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心思,释然一笑:“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就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哪里能一辈子弹琴看戏?过了二十五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已足够了。不说这个了——”
张俊生换了话题,赞道:“绮年,你这样打扮好看极了。”
“过去就不好看了?”宋绮年嗔道。
“都好看,却是不一样的美。”张俊生道,“但我觉得你改变的并不是衣着,而是气质。你好像终于找到了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意识到,因为张家的败落,她和张俊生第一次站在同一条平线上。
张俊生也终于能读懂她了。
“哟,宋小姐还在呀。”冷怀玉走了过来,“怎么送都送不走?”
可不等宋绮年回应,张俊生朝冷怀玉转过头,认真道:“怀玉,这里还是张家,绮年是我的客人。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冷怀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俊生过去最多不过温言相劝和稀泥,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宋绮年而直截了当地落了冷怀玉的面子。
众所周知,冷怀玉不过是覃凤娇的口舌。落冷怀玉的面子,就是落覃凤娇的颜面。
张俊生确实变了。
宋绮年浅浅一笑,道:“这下真该告辞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宋绮年确实有要事:她要做一条特殊的跳舞裙,去参加林家的舞会。
宋家一楼的大书房,过去是宋父算账、练书法之处,如今成了宋绮年的服装工作室。
宽大的工作台上堆放着纸板和裁剪好的布料零件,墙角的架子上垒着一卷卷布匹,一架缝纫机摆放在窗下,两个人台穿着半成品立在一旁。
宋绮年将书柜上一本厚重如砖的文件夹抱了下来。几本文件夹没放稳,也跟着跌落。
哗啦一声,里面的服装设计稿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简洁利落的线条,明快的色调。
光看这些充满灵感和时尚美的设计图,很难想象宋绮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和服装设计教育。
这些图如一张张照片,记载了宋绮年的成长,和不懈的努力。
热腾腾的黑咖啡放在茶几上,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
宋绮年把那条裙子穿在了人台身上,打量着,思索着。
“少即多。”她呢喃。
很快,她的脑海中就有了修改方案。
爵土乐欢快的旋律中,宋绮年从架子上抽出一匹布料,用力一抖,似水如雾的布料在工作台上铺开。
粉饼顺着纸板勾画出轮廓,锋利的裁缝剪朝前一滑,随着唰的一声,布料便被裁开。
宋绮年踩着缝纫机,一块块布匹从她纤细灵巧的指尖滑过,缝合拼接在一起。
整个二十年代下半叶,装饰艺术风格席卷全球,统治着时尚界。
简洁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取代了过去复杂柔丽的花纹,黑金银白成了最流行的配色。
人们迷恋上了太阳光芒的符号,用硬朗的线条来分割一切画面。色块的拼接变得简单,构图却又更加灵活多变。
flapper girl,西洋杂志上这么称呼这个时代的女孩。
她们像是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终于从家里飞了出去,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一起玩耍,在舞池里跳着查尔斯顿舞,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珍珠和轻纱是宋绮年设计晚装时最喜欢用的两大材料,它们都适合制造出层次丰富的渐变效果,便于做出特殊的图案。
轻纱飘逸,珍珠光芒温润,也同宋绮年简洁典雅的设计风格最般配。
宋绮年深受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但又会在设计里加入很明显的中式元素。她还十分喜欢国画山水,一直致力于将水墨画晕染的效果运用在服装之中。
沉迷创作之中总会让宋绮年忘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时刻,有一股力量在自已的血管里流动,思绪腾飞,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
看着脑海中的构思一点点在自已手下成型,绽放着魅力,她能感觉到造物主俯瞰人间的那种自豪和喜悦。
这里是由她主宰的世界。
兴致最高涨时,宋绮年忍不住随着音乐滑出一个转身的舞步。
下意识地,一把裁纸刀在她的手中飞旋了起来,宛如一朵银花在掌心绚丽绽放。
她猛地回过神,将刀握住,吐了吐舌头。
好在屋内没有旁人。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将宋绮年唤醒。
她都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身上盖着一张厚毯子。
而四秀正蹲在人台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被宋绮年改造过的跳舞裙。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耀着憧憬与惊艳。
这是一条黑色舞裙,深深的鸡心领口,无袖,利落的直身款式。裙身上用珍珠和金色的亮片做出涟漪和碎光的效果,宛如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漂亮吗?”宋绮年问。
四秀一惊,随即啄米一般点头。
“太漂亮了!小姐,您的手太巧了!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美的裙子。这怕是给仙女娘娘穿都使得!”
宋绮年被这小女仆朴质天真的赞美逗得乐不可支。
“你小姐我就要做一回仙女娘娘了。不!不光一回。以后我还要做好多好多这么漂亮的裙子换着穿。还要给你和柳姨也做洋装。”
“我……我也能穿?”四秀难以置信。
“当然。”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我开始接单做生意,你就是我的伙计,也是我的一个活招牌。我当然也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客人们展示我的手艺呀!”
四秀满面红光,一把搂住宋绮年的胳膊:“小姐,您太好了!我一定会加倍伺候好您!”
“我可不要你伺候。”宋绮年笑着在四秀额前弹了一下,“我要培养你算账和管店呢。你生在了好时代,又遇到了我,不能一辈子就做个小丫鬟。”
“你就少给这丫头画大饼了。”柳姨端着早餐进来,“你看看你,又熬了通宵了吧?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新女性,吵着闹着不肯待在家里,要出门工作。结果呢,钱没赚多少,还累得死去活来。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女人也就罢了,你明明不愁吃穿,却非要吃这个苦,真不知道图什么。”
“图能多个选择。”宋绮年抚着新衣,“图能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东西,证明自已曾经来过。”
柳姨和四秀都没怎么听懂。
宋绮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她们听。
“当初我想学裁缝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做中式衣衫。说大街上穿中衫的人最多,裁缝不用手艺多好,生意都不错。”
柳姨连连点头。
“可我还是选了西装。”宋绮年道,“一来,我喜欢西装款式多变,可以供我发挥创造力。二来,我做一行,就想做到顶尖。旗袍裁缝没个十年资历出不了头,我可熬不起。三来,西装的顾客全是有钱人,等有了熟客,生意不会差。”
柳姨不禁点头。
“而且我很喜欢时下西装的板式。”宋绮年一手翻着她的设计图,“西方的杂志上,管这叫‘装饰艺术运动’,不论衣服还是用品,造型都追求简洁明快。你看这裙子,直线型轮廓,垂顺,利落,并不凸显女人的身体曲线。要知道,在过去,西方的女人穿衣服很受罪,腰恨不得勒得只有碗口大才算漂亮,就和咱们的女人裹小脚一样。”
一回忆起小时候裹脚的痛苦,柳姨直皱眉,对四秀道:“你们生在好时候,不用遭这个罪。”
柳姨小时候裹了好几年脚才放了,至今双足都有明显的畸形,不能久站和走远路。
宋绮年点头:“十多年前,西方打了一场大仗,大批大批青壮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田里、工厂里活儿没人干了,女人们只好走出了家门去工作赚钱。既然在外奔波,当然不能再穿着过去那种笨重又勒死人的大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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