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边荣耳朵微动,听见这个称呼不觉停住了口,动作犹豫的也想站过去瞧瞧,只是碍于颜面才黏在座上。
宋沂倒不认得这位,不过幸好,曾玉英也不认识,她身边养娘虽是都中跟过来的,可却对县里各门户都有些了解,这会儿就开口给自家小姐介绍道:“就是咱们隔湖王老爷家中的公子,小姐不知,王家世代为官,根基不浅,更因先祖受封过郡王,当年小半个县城都是他家,这王湖的名字就源于此。
王老爷如今在河南任招讨使一职,两三年不得回来,他家夫人和一对儿女在府城另有房屋居住,大儿子前几年得中秀才去府学读书去了,小女儿也常在府城陪伴母亲,不大回来的,所以小姐不认识。”
怪不得前头那条街叫做王湖街,这个湖又叫做王湖,宋沂原本还以为是本地旧名,合着是因为王家的缘故啊,要是换成张家李家,这湖就该叫张湖李湖了,好朴素的取名。
“既然是邻居,不如请来一见。”曾玉英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艘舟船,与他们说不得还更有话题。
她那身边养娘并不像之前叫花娘女先那样推三阻四,反而点着头就领命而去,似乎王招讨这个名头一露,就自动代表了这家教养得体,儿女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等人请来,那王公子被留在前院,只有王娘子进得院来,大大方方自自在在走至台中,左右望望,感叹道:“果与我家不同,别有一番美景。”
边荣一改方才的破口大骂,十分腼腆的与王娘子问好,才想奉承一句,就看王娘子走向曾玉英,与她躬身赔礼道:“才听说我家多了个新邻居,本该奉礼拜帖再上门,不想今日景色湖光,我兄妹二人乘船赏景,偶听得此间仙乐,仓促打扰,还望曾小姐莫怪。”
曾玉英也没了先前的傲气,反而笑着起身去拉她的手,亲热道:“哪里的话,这才是缘分……”
说来也奇怪,曾玉英对那些她娘请来的人也不过态度平平,可与王娘子倒有说不完的话来。
宋沂见她们一见如故聊得热乎,自己索性也甭干站着了,自得其乐的与女先和花娘们讨论着如今时新的说书本子,还想再挑些给冉母解闷。
才听女先说到第三本故事梗概,就发觉自己后背火热,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去一看,不由得乐了,那柱子边上哀怨看着自己的不是边荣是哪个。
她站在曾玉英的边上,脸上挂着笑的也想搭话,只是中间两人聊得话题不是都中就是府城,叫她一个县城里的娘子没法接话,她干站了半天,只觉着自己和其余养娘丫头无二,可又舍不得走,所以求助似的看向宋沂,希望她也能过来接茬。
宋沂嘴角抽抽,闭起眼睛只当自己没瞧见转过身子,得了吧,她还是老实做个背景群众,充当今日曾小姐和王小姐初次结交的看官好了。
瞧瞧吧,那王娘子只开头与她随意点个头,后续就再没搭理了,人家的目光看着曾玉英呢,何苦还要舔着脸凑过去。
见宋沂没理会,边荣在边上又扮了一盏茶的美人灯,见实在插不进去话来,才悻悻挪着步子来到宋沂边上,小声抱怨道:“什么人呐,傲成这样,难道还要我巴结她不成。”
这话谁说都行,可边荣说出,宋沂就有些微妙的看着她了。
傲?先前曾玉英不也这样傲气,她不也硬蹭着做了朋友,怎么这会不行。
“那怎么能一样,”边荣见宋沂态度有异,涨红了脸急忙解释,“咱们都是一帮的呀。”
她大手一圈,将战线分的清楚,“你爹,我爹,还有知县老爷,大家都在衙门里做官,是同僚上司,可她算什么!在我面前摆小姐架子的,我娘摆席的时候,我可从没见过什么王家夫人小姐,哼,你看她那个样吧,谁嫁去她家谁倒霉,碰见这种婆姑。”
再说了,奉承一个还能说是交友,要是奉承两个,她不就成了趋炎附势的势利眼了吗。
“是是是,”宋沂敷衍着点头,只是陪着背地里嚼人也不好,随即转移话题道:“她说她的,咱们聊咱们的,你还记得印象里有哪些是你娘爱看的戏文吗,说几个我听听。”
“这话可问对人了。”边荣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与花娘女先聊起什么状元探花传、侠女刺客传奇等等。
宋沂一边听她们说一边心里记着,顺带还有空思度,看边荣这个态度,王家在延清县的存在感确实不高,连孙娘子这么个爱摆席请客的交友也没见过她们。
可看曾家主仆以及边荣先前的态度,王家人又断然不像是个没来历的。
郡王她是知道的,这个招讨使是什么官。
幸而宋沂如今有个许先生,她只回家同许凤仪谈起招讨使这个名字,许凤仪就像是有部字典一般突突突的迅速就给了答复。
“这是个武官从五品的职位,本朝开国那会现管着边境土司,还掌收招讨杀盗贼之事,州县官员任职之权,倒真是个厉害的。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如今哪有这样大的权位,早被削减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管地方军民与土民小事而已。”
“那也不算小了,从五品呢,我们县里还没有比这更高的官阶。”宋沂感叹,怪不得曾玉英对王娘子这样和和气气,边上的养娘也是这样热情,王娘子的爹官职可比她爹这个知县高多了。
小小县城也藏龙卧虎哩,城外的皇亲,城内的招讨,宋沂提高了警惕,谁说还会不会再蹦跶出几个官来。
“果然是孩子话,做官可不单只是看他的官阶大小,”许凤仪被宋沂逗笑了,耐心与她讲解道:“接下来我就把本朝官职名称来历权掌与你讲讲,你该背下来的。你娘病着,将来待人接物少不得是你主持,合该知道这些,明白怎么称呼人怎么安排座次。”
她只用手虚点着北边南边,“你只瞧这个五品了不得,满县城独她家家世最为显赫,可你若是有机会去金陵去都中,到那才知道五品官算不得什么。五品,哼,你从城墙拿块砖头砸下去,十人里说不得就有个是三品的。”
“对呀,”许凤仪忽的想起,“你姨夫不就做着户部主事六品的官么,可惜他是南边的户部主事,若是在北边,做都城户部京官,恐怕连知府老爷都得和你姨夫称兄道弟拜把子去。
你莫看这个主事官小,论起权来,比知府都要厉害。倘若真个如此,你家就是另外一幅光景了,旁人该奉承你这个宋小姐去。”
“诶,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借亲戚势,提我姨夫姨母家做什么呢。”宋沂一摆手,可不敢瞎攀扯,据她娘的描述,自家这个大姨母心眼小的很,现在还记她家的仇呢。
万一真是个坏的见不得人好的,她家得了势,对自家并没有什么好处。
许凤仪还不知道宋沂心里嘀咕这些,她讲了半日,才有些遗憾道,“可惜你我没见着那位王家公子,我在金陵时听说过的学子千余,出众者却少之又少。你既然听说他家家世显赫,良田连天,宅邸宽阔,骡马无数,仆妇众多,这样的好家世却能年少进学,可见心志坚定才学不凡。”
“能有什么不凡?还不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宋沂却觉得没什么可惜的,这年头找人难得很,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谁知道人皮后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只瞧他那妹子的做派,就能看出这位王公子的心性来,标准的官宦人家子弟,和曾玉英差不齐,教养出来虽然看着不差,对人温和有礼,可人家只对上头的人露笑脸。
你这个底下的丫头要是非想着凑上去,就只能和边荣一样热脸蛋子贴上个冷屁股。
宋沂的皮肉金贵,好容易养得这样红润壮实,还是别挨冻了,管好自己吧。
她伸手拿了算盘,开始计较自家这月盈余多少,那说书先生是按次数收费的,价钱贵着呢,每日叫恐怕还真个有点叫不起。
“这,也罢,只是县城终究只是小地,若我将来有机会,禀了夫人带你回金陵见识见识也好,国子监就设在那里,才学出众的人总能见着的。”许凤仪笑眯眯的看着宋沂,横竖自家小姐还年轻。
“县城还算小吗?”宋沂好奇的探头,她逛了这些天都还没逛完呢。
“自然是小,别说和金陵比了,就是隔壁的府城都比不了。”许凤仪摇头,看着自己这个女学生,不觉开始替她筹算起将来来了,嫁在县城实在是可惜,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她见宋沂感兴趣,便慢慢的把自己当初的见闻说与宋沂听,什么花灯彩戏,歌舞行会,元宵有灯猜谜,端午有走索子百病,中秋赏月听曲,金陵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日都热闹得很。
许先生又会说,又会描述,听得宋沂几乎成了池塘青蛙,口里只哇塞一片,恨不能自己也过去瞧瞧。
屋里热闹,屋外冉母捂嘴忍着咳嗽听了半响,过后才悄悄的离开。
她觉着许先生说的对。
第35章 猜测
这日晚间,宋长洮难得从衙门回来与家人一起用饭,冉霁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就好笑,“怎么这样赶着吃饭,难不成衙门还要你回去不成?”
“不错,”宋长洮点着头,“大老爷说了叫我用完饭还得早回衙门去呢。”
“又忙什么?先前那个老谭在的时候,也没见你忙成这样,他人才来,怎么就有忙不完的活计。”冉母闻言就不禁抱怨起来,本来嘛,年初交接那一个月忙些倒也算了,这几日又折腾起来,自家不过是个县丞,钱没多,事倒多了。
她看着宋长洮脸颊似乎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一圈青黑,心疼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回来,叫严成传个信带了食盒回去岂不好,这样跑来跑去的多累人。”
宋长洮眼神只往冉霁身上打个转,捧着碗筷没说话。
“爹,县老爷是为着什么忙的?我先前听外头说,县老爷的小姐在城外差点被人拐走,是为了这个不是?”宋沂仗着当日围观群众里头没有宋家夫妻,这回把故事全推说成外头传言,将自己轻轻巧巧摘了出去。
宋长洮看屋里头只有自家人在,便与她道:“不单只为这个,还有先前闹的几件事情,曾大人是从都中来的,他身后家世背景俱有,来此便是想做一番大事业,哪里在意咱们这个池子里的鱼虾呀。
我瞧他这几日查河道资料、又叫架搁库书吏翻找往年税账,恐怕他是要发狠心将咱们这儿管上一管了,实在是大气魄,不愧是都中来的人物啊。”宋长洮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可比他这种只顾得上自家的庸碌要有胆识的多。
延清县北边紧挨着鄣州府城,南边临近祁锡运河,共有四城门八水道,可谓地理位置优越,便是单单只守着城外码头,那来往商船税收就有好大一笔,因近些年河道繁茂,他们这里也得了大便宜,税收几乎一年一个上翻,若不如此,恐怕这位曾县令也不会特意来此做官。
只是也因这水道生意实在太好,所以县里头许多家也盯上了这里,他们倒不敢贪收上来的税费,而是捡底下掉下来那么一点渣就够吃撑了。
例如悄摸的隐瞒一船货物,亦或者是与河吏勾结上涨几个税点,再或者是在那运河支流处偷偷开个小码头,与那来往商人约定好了从这儿过等等,大家伙只消在码头上动那么一点脑筋,就能挣得盆满钵满,那可比宋沂苦哈哈绞尽脑汁结果每月才十一两的收入多多了。
“他是有背景,不怕事,可衙门其他人还在这延清县呢,他们岂肯答应的。”冉霁听着提起心来,曾知县这是要砸了其他人的吃饭的锅啊。
自己家老宋是个实诚人,不肯收银钱,可其他人难道也不收?冉霁都不用想也知晓了答案,看看别家的吃穿用度吧,绝不会往里头少捞。
现在曾县令大刀阔斧的要处置,冉霁想想就觉得难办,“沂儿,要不这几日你也别往他们那边去了,叫人看见,倒像是咱们一家都投了他那里,县里不敢对付他,可谁知会不会连带的恨上咱们。”
“我的好娘,您说的忒晚了。”宋沂正在那喝茶,听着这话拿手帕抹了抹嘴就道:“那大老爷下定了决心,他们难道就这么急忙忙的开始?曾家后宅不单只请了我一个,曾小姐那里来了七八家的姑娘呢。
什么典史家的、六房书吏家的、巡检教谕,衙门里凡是有头脸的,家里有孩子的都送去了,哪里就只我一个。”
现在宋沂想想,晏娘子那会儿半推半就答应了孙娘子的邀请,说不得还有想着借此将人全捆上的意思。
怪不得请这么多人呢,原来还有这招。宋沂点头表示自己学到了。
现如今在县里外人看来,衙门里的官员内外和睦,劲儿都往一处使,不然怎么连自家姑娘都送到县老爷宅院里玩呢,上下连成个铁板,一般人还真不敢独自站出来反对。
只是这样,冉霁依然劝说:“我心里还是慌张,好孩子,不如你这几日先别去了,为娘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且看看风声再说。”她宁肯旁人笑话她胆小如鼠,也不想叫家里的孩子出了差错。
见冉母这样担心挂怀,宋沂索性点着头就答应下来,横竖香方到手了,其他技能不说多熟练,至少也入了门,曾玉英结识了新人,就是不去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她到底在家中呆不住,第二日便借着去外头采买的借口,与她先生许凤仪两人乔装打扮的走到了下河巷子。
那日牛大已经说过,田家的铺子是下河巷贴着桥面的第一家铺子,招牌写着时卖苏绸等字样。
两人过去一瞧,果然好认,那上下河巷子只被一条桥给划分,两个巷子外侧都临着河面,一溜数下来全是卖绸缎丝线、鞋帽成衣的,倒有些像宋沂上辈子看到的时装一条街,往来行人众多,生意想来不算差。
不过嘛,按顺序看去,那被偷的第一第二第四家虽说大门开着,里头的伙计却只在门槛上闲打牙,并未见着有多少生意。
宋沂好奇前去,才发现那伙计指着屋里空荡荡的架子赔笑:“客人还是往别处去吧。我这里缺着货呢。”
“先前我倒是听说你们这里遭了贼,怎么?就偷的这么干净,一匹也没有了?”宋沂不信。
“唉,倒是也没偷全,”那伙计显然是闲极无聊,见宋沂过来搭话,就吧唧吧唧的往外倒八卦,“我们这里地方小,又有水汽,所以那些绸缎货物全都放在楼上库房里,河面那里连窗户也不留的。
哪成想那个飞贼,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竟然一夜之间都给偷了个干净,我们底下倒是还有些零散的,可这几日都卖完了,掌柜的也想去外头采买,可衙门里现盯着河道死紧,凡是要过的绸缎商船,价格那叫一个高,还不如去府城别家铺子买便宜呢。”
那伙计活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笑嘻嘻的搓着手看向宋沂,等宋沂塞了他几个铜钱才肯继续道:“我们掌柜的一生气,干脆就不进货了,只把这空架子给人看去,还扬言呢,要是衙门一日抓不到贼,他就一日不进货了。”
好嚣张的掌柜,他身后站的是谁,竟然敢和衙门吆喝。
“客人不知道?”伙计叫宋沂抬头往上头看,那新苏样的招牌边上还写着邓记绸缎铺呢。
宋沂明白了,“原来是邓皇亲家的买卖。”怪不得这样毫无惧怕,先前那抓住拐子的河道,不就是邓皇亲私自开凿的。
宋沂点着头,这就难怪了,她之前还疑惑,凭能在这巷子里开铺子,就知后头人有些财力,怎么会这些时日过去还不肯采买货物,原来是在斗法。
这哪里是在卖惨,分明是在打知县老爷的脸。
既然如此,宋沂便越过这一家往田老爷的铺子里去,他家虽说做的生意,可那绸缎布料也不算太多,伙计见着人来,殷勤的向前招呼,态度比头先那个热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