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江独不想多说,他对此也没什么太强烈的好奇心,总归江独这朋友应该不会是裴朝朝,怎么想都不可能。恰好这时候,他感应到了裴朝朝的位置。在幽山尽头那边,气息很微弱,像是被什么结界遮掩住了。
从昼朝着江独点点头,叫他慢慢找,随后先离开了。
另一边。
裴朝朝坐在石块上,眼看着上一秒赵息烛在质问她,下一秒就被薄夜用灵力扯开。
她很无辜地眨眨眼,甚至还晃了晃腿,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她爱看人打架,热闹,视线在薄夜身上停了半晌,又去看赵息烛。
赵息烛本来就对她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正在气头上,薄夜就送上门来,于是他直接出招回击薄夜,两人一来一回过了几招,嘴巴也没消停,平日矜贵的男人们这时候倒是有了点怨夫扯头花的味道,彼此羞辱,问对方算什么东西。但赵息烛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白衣男人敌意更为浓重,被对方激得眼红,最终直接出招要掀薄夜的斗笠。
而薄夜站着没动,似乎没想着反抗,就要赵息烛掀开斗笠,看一看他是谁。
这怎么行!
掀开斗笠,不就要看见薄夜的脸了吗?
就算薄夜的脸伤得很重,几近毁容,但那一头白发很有辨识度,借着这个就能认出他是谁。
裴朝朝本能不让他们碰见,她甚至已经猜到了不能让他们碰面的原因。
她之前就猜,这幻境的主人是赵息烛而他却不自知,那看见薄夜这样不该出现在这的人,他就会意识到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重新回到幻境中的掌控者的身份。
她没有记忆,但足够了解自己的行事作风,如果这个猜测成立,这幻境多半是她亲手打开的,或者是她亲手把赵息烛拉进了幻境里。
赵息烛要是变回幻境的掌控者,那他能轻易地掌控她的生死,能让她死在幻境里。她笃信他喜欢她,但他再喜欢,她没失忆的时候,他不也和她是敌对的身份吗?她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就算没记忆,看他行为也能猜出之前她和他的关系,他要是意识到这是幻境,应该也能猜到是她做的局。
到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就难说了。毕竟现在他给她当牛做马,也基于她失忆的基础上,他觉得她信了他的夫君身份。但反过头来,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她算计的,被蒙骗被戏耍,全都会反噬这份爱,加倍反弹成恨。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先赵息烛一步将幻境打碎。
但如果赵息烛现在看见薄夜,幻境应该现在就要碎掉了。
眼看着斗笠要被掀开,
她用了道灵力,直接把斗笠上的白纱给按了回去,然后抬脚踢了下赵息烛:“你干什么?”
她脚还受着伤呢,所以这一脚力道根本不重,踢在赵息烛大腿上,就像轻轻撞了一下桌子的那种力道,分明是不应该疼的。但赵息烛还是觉得疼,那种疼很隐秘,从骨骼深处泛出来一点儿。
他动作就此顿住,转眼看她,反问他:“你又干什么?”
“裴朝朝,”
他叫她名字,像是气笑了的样子,但这个笑挺难看,嘴角咧起来很僵硬,眼睛都红了。他盯着她,分明很生气,但不像是刚才怒气上头把她按坐在石块上那样质问,而是有点难以置信地说:“你为了他踢我?”
这话里甚至都有点委屈的味道了。
而那一边,
薄夜看见裴朝朝这个态度,轻笑了一声。
这声音听在赵息烛耳朵里就更刺耳了,他盯着薄夜,又要掀薄夜的斗笠。他倒要看看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长什么样子,长成什么天仙样子,她居然为了这男人踢他!
他这边正想着,然而还不等有动作,
下一秒,
裴朝朝就又用力踹了他一脚,语气不满——
“你干什么啊,非要掀他斗笠,他不露脸肯定因为是个丑八怪啊,你非要他露出那张丑脸恶心我吗?”
这话一落。
赵息烛动作顿了下。
薄夜也顿了下。
空气里瞬间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
很不礼貌。
甚至话里的漏洞也很多,这话说得好像她没见过这男人的脸一样,怎么听都不大符合她的性格,像是随口胡编出来的。她爱说谎,很多话都是假的,甚至假得明显,但她不需要过多去推敲谎言的逻辑,甚至她编出这些话的时候可以一点都不走心,
她的假话不是不会被揭穿,而是因为当她有心哄骗的时候,能叫被哄骗的人甘愿无视她话里的漏洞,沉溺进虚假谎言里。
赵息烛不想承认,但他此前那些情绪好像瞬间泄了大半,她踹在他推上的这一脚很重,比刚才那一脚重多了,应该疼的,可是他又感觉到痒,是一种很异样的心痒。他愣了半晌,抬手攥住她脚踝,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么踹我脚不疼吗?”
裴朝朝没他,皱眉说:“不想看丑八怪,打架就打架,别来恶心我。”
赵息烛嗯了声,手还攥在她脚踝上。
裴朝朝又晃了晃脚:“继续打呀。”
赵息烛这些日子在她面前,虽然话不算特别多,但也很少有像现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几乎是她每说一句话,他就能端着阴阳怪气的姿态呛她。但这时候,他不仅沉默,而且也没再出口呛她,听见她命令,也就是很简短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转过身去,本命剑出现在掌中,要和薄夜动真格地打。
刚才两人一人一招,打得你来我往的时候,赵息烛也没用剑,就赤手空拳的。这时候没什么可打的了,之前那股子想要打架想要打死对方的冲动已经被摁灭了,但他却出了剑。
不因为别的,
大概就因为裴朝朝想看他们打架,也不知道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赵息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他也按下思绪,不再就着这个继续往下想。
他这样倒真的很像一条听话的狗,野性难驯,骨头硬,但还是低头了。
裴朝朝坐在那儿,就看见他和薄夜打起来。
薄夜或许情绪更差,用的招式更凌厉一点,过招间,他微微转头像是看了裴朝朝几眼。
蒙着斗笠,
其实也很难说他在看裴朝朝。
但裴朝朝还是撑着脑袋,做了个手势——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用袖子在脸前挡了一下,像比手语似的,
意思很直白,就是让他捂好自己的脸。
她做完这姿势又露出脸来,嘴角顺势绽开个笑,有点恶劣,漂亮灵动,但淌着毒似的。
薄夜一瞬就解了。
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她只是不想让赵息烛看见他的脸,所以她用这样尖锐的语言表达嫌弃,说她不想看见一个丑八怪。她亲手把他按进河水里,知道他的脸被腐蚀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故意这么说的。他现在确实是丑八怪,即使知道伤口能够痊愈,但现在脸上的伤口现在还依旧在尖锐作痛,细细密密的痛感好像游移着钻进心里。
顽劣,恶毒,不择手段。
这是她。
薄夜几乎气笑了,阴暗和怨毒好像要腐蚀掉他,他看着她,心想——
这样对我,难道你以为我还会顺着你,如你的愿吗?
前面剑风卷过来,
薄夜一时不察,肩膀被划伤一道,他侧身一躲,
与此同时,
他感觉到赵息烛的剑风不太安分,又要掀他的斗笠,就是故意在玩心机,想要掀开他的斗笠让裴朝朝看看他究竟有多丑,让裴朝朝更嫌弃他,毕竟是裴朝朝自己刚才说讨厌丑八怪。
薄夜并不是特别在意外表的人,
刚才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只是心慌了一瞬,心想这张脸毁成这样,在等待愈合的这段时间会不会连一点肤浅的容貌上的吸引都吸引不了她。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酿成什么风暴,
他这时候就应该顺着这剑风,掀开斗笠,让赵息烛看一看他的脸。
她那样对他,
他不能如她的愿。
薄夜这样想着,然而等到剑风真正到面前,将斗笠上垂落下来的白纱掀开一角的时候,
他骤然动手,迅速又将白纱压了下来——
他此刻才近乎荒谬地察觉,他竟然真的有点怕她嫌弃这张脸。
转过眼,
那一头,
裴朝朝对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
薄夜“咔”的一下,像是突然发火了,出招将赵息烛的剑震得抖了三抖。
两人又迅速打起来。
与此同时,
裴朝朝舔了舔唇。
她觉得这样也不是个事,迟早这两人打完了,还是会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
她思索片刻,想到同命戒的作用,除了融命线以外,还能让她和赵息烛生死与共。她没办法在赵息烛和薄夜见面前打碎幻境,也不是不能试一试在赵息烛和薄夜碰面前,把同命戒骗过来。
拿到同命戒,不管他会不会意识到这是幻境,他都没法转头把她弄死在幻境里——
同生共死,她死了,他也活不成。
要怎么骗到同命戒呢?
她现在没时间再和他慢慢耗,等他把东西主动心甘情愿给她。她要立刻得到,那就要让赵息烛以为她生命垂危,马上要死了,或者让赵息烛以为她死了,没救了,只有给她同命戒能救活她。
趁着现在他还没发现她一直在骗他,他会把同命戒给她。
裴朝朝惯会利用别人的爱意。
她想了想,立刻有了主意,随后又想到一件事。
反正顾及赵息烛也快和薄夜真正意义上地碰面了,既然都这样了,那不如让江独也过来算了。她的计划应该能在江独来之前完成,来得及。
她想到这,用了点灵力,想办法引动了自己随手送给江独的那块灵石。
做完这个,
她心满意足,猛地往后仰了下身体。
与此同时,
正在打斗的两人听见“扑通”一声。
下一秒,
两人迅速停手,转过眼,就看见——
裴朝朝掉进那条河里了!
与此同时。
江独等从昼走了,好一会儿以后,又开始一间间房翻找裴朝朝的踪迹。
然而没过多久,
他感觉到袖袋中有一种异样的灵力波动,手伸进去,就发现是裴朝朝送给他的那块灵石里的灵力在乱窜——
灵石就是最普通的灵石,按说里面的灵力不会无缘无故地胡乱波动。
但这是裴朝朝送给他的,
她经手过,在这灵石上留下了气息,如果她想朝着他传递什么信息,用灵力操控,倒也能让灵石像现在这样。
所以是裴朝朝找他么?
江独手指落在灵石上,下一瞬,竟感应到一点她的位置。
和刚才从昼离开的是一个方向。
江独有种微弱的直觉,不大吉利,所以他刻意忽略了某种可能性。
他只是在想——
去找裴朝朝怎么还要和他爹同路?
裴朝朝到底干什么去了?
第112章 但他 舍不得
裴朝朝算计赵息烛的爱意, 用跳河这种方法逼他给同命戒,但也从来没打算真的用自己的命来赌。这地方是假的,所以死亡就变得不足为惧, 即便跳进河里会被限制住灵力淹死,但过不了多久就还会复活, 就像刚才薄夜那样。
只不过这河水有腐蚀性, 会让皮肉溃烂, 她手上脚上的伤本身已经够疼了,这时候整个人跳下去, 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绵长又尖锐。好在她沉下去没多久,就呛了水, 随后因为缺氧和呛水, 意识一点点抽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意识渐渐回笼,裴朝朝感觉到自己被救起来。
她隐隐约约听见赵息烛和薄夜在说话, 能听出他们好像在争执, 但很快,似乎又达成了一致, 停下争执准备先救她。赵息烛试着带她出去, 但确实没能穿过雾气尽头的结界出去, 于是他把她抱起来,准备找个干净的山洞给她处伤口,薄夜则去周围找灵草,采药帮她治伤。
也就是这段时间里,
裴朝朝意识逐渐清醒,她发现时间只过去了很小一会, 算起来几乎是她刚跳下河就被捞上来了。
因为捞得太快,所以她没能淹死,顶多就是呛了水,加上被河水腐蚀伤口,疼晕过去了。虽然浑身皮肉溃烂,但也远远还没到奄奄一息马上要死了的地步。
她这时候还被赵息烛抱在怀里,偷偷睁开眼,视线有点模糊,但能看见赵息烛的手臂。他手臂的皮肤也被河水腐蚀,这时候抱着她,她身上的水珠也还在往他手臂上淌,于是原本完好的皮肉也变得有点儿皮开肉绽的意思,但拖着她的力道仍然有力,血肉模糊的表皮之下有鼓起来的青筋,这样看着,有一点另类而血/腥的美感。
应该是他和薄夜一起把她捞出来的。
裴朝朝这边正想着,那一边,赵息烛就已经抱着她到了个山洞里。
因为他刚才一直抱着她在走路,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醒过来,裴朝朝这时候也还不准备让他发现她已经醒了,于是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下一秒,就感觉他脚步停住,弯身把她放了下来。
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狼狈又凄惨——
手上、脸上,脖子上都是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只有一点皮肤还是完好的,看起来很苍白。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眼睛闭着,连眼皮上薄薄那一层皮肉都在溃烂。
她身上的皮肤应该也已经溃烂了,只不过被衣服遮挡起来,看不见,所以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
赵息烛蹲着看了她半晌,然后抬手把她衣袖往上拉了下,就看见她手臂上也是伤。之前刚给她包扎好的伤口肯定也伤得更重了,刚才走两步路还说脚疼,非要他背,现在倒好,浑身是伤,他把她抱回来不管用什么姿势都能压到她的伤,但这时候倒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了。
他自己的手臂也受伤了,刚才不觉得疼,这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后知后觉泛上一点痛意来。
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很强,这痛意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是那种连眉头都不值得他皱一下的程度,但这时候,却罕见地觉得这痛意恼人,他感到烦躁,又莫名生出一点儿错觉来,感觉好像这痛意并不是从伤口传来,
反倒像有人往他心口上牵了一根细细的丝线,那人一直在扯动这丝线,扯得他牙酸,喘不过气。
扯着丝线那人,似乎这一刻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
他知道她还活着,但她看起来像快死了一样。
赵息烛又抬手摸她鼻息,还有,他心里就稍微安定了一点。
但又后知后觉察觉,他在害怕。
怕什么呢?好像是怕她死。
他以前分明还挺盼着她死。
之前她跳升仙台,看她闭着眼睛白着脸摔在地上,那时候他觉得她死了,也没这种心情,就觉得不信。不信她这样聪明的人就这么简单地死了,但那时候他觉得,她要是真死了,他就帮她收收尸,让她死也得死得漂亮些。怎么说也是和他斗了千百年的人,死得太狼狈,显得他也没档次。
但后来她没死,就是失忆了,他脑子一热骗她,说自己是他夫君。
然后她信了。
所有事就从那时候变得不太对了。
赵息烛感觉自己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他应该做点什么来分分心。
于是他把外袍脱下来,
外袍干爽,他弯着身,用外袍把裴朝朝脸上脖子上,还有手上的水擦干,动作不算太熟练,胜在仔细。
裴朝朝感觉到他给她擦拭,
她眼睫抖了下,思忖片刻,随后直接睁开眼,一只手按住他的动作,出声道:“疼。”
她声音有点哑,刚才呛水呛的。
那一边,
赵息烛正给她擦手,猝然被她按住,又听见她说话,心跳都差点骤停一瞬。
他动作停了下,却没抬眼看她,目光仍旧落在她手上。
过了半天,他才说:“醒了?”
裴朝朝嗯了声,把手往回抽。
赵息烛原本想把她手给拽回来,但刚一伸手,就看见她手上的伤,她胳膊上就没一块好肉,没地方下手拽。他顿了顿,于是往前了一点,凑到她身侧。凑近了,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她把手往回抽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