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用沾满泥水的鞋子往他身上踹了一下,留下一个泥印子。
旁边是河,脚底是湿润泥土,她刚才一路跑到雾气尽头,鞋确实脏了。
但这借口很蹩脚,怎么听都像现编的。
薄夜垂眼看着她。
她却心安得在河边的石块上坐下,抬着脚:“能帮我洗鞋吗?夫君。”
薄夜是想咬断她的脖子,把她吞下去,和她死在一起的。
他觉得她大概在编借口,拖延时间,他不信她。
但他看了她一会,半晌,还是走过去,把她的鞋子从脚上脱下来。
裴朝朝由他伺候着脱了鞋,又说:“因为你是我夫君,所以你要伺候我,你要帮我手洗,不能用法术。”
薄夜拿着她的鞋,没出声。
总不能让他的孩子穿着这样脏污的鞋子死。
薄夜弯身蹲在河边,准备把鞋子浸入水里。
他还没动,又听见裴朝朝在身后说:“我没有说谎。”
薄夜没回头:“嗯?”
裴朝朝说:“我是真的觉得,就咱们两个在这,很好。”
薄夜顿了顿。
裴朝朝说:“好就好在……”
薄夜等她继续说话。
然而紧接着,他就听见一阵动静,
下一秒,
一阵巨大的推力传来,裴朝朝抬手突然出招,用灵力将他推进了河里!
好就好在……
她杀/人的时候比较自在。
这地方并非没有危险,裴朝朝刚才沉默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后来她想了想——
外面幽山的河一路蜿蜒进来,但外面的河水会流动,水里有灵鱼,这里的水虽看起来仍像那条河,却死水无波。这条河应该会限制灵力,所以里面没有灵鱼,如果换做有灵力的人进去,应该也会被限制住灵力。
神仙若被限制住灵力,就和凡人没什么区别了。
这时候如果岸上有个人用灵力把他往死里按,他就只能被淹死了。
不过这倒也算不上什么顶级危险,
毕竟她进来前,本能觉得这地方非常危险,可能一进来就离死不远了。然而一进来倒是没碰上什么危险。
她不认为是自己的本能有错,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这个地方不对劲。
结合之前的种种,
她猜,这个地方可能是假的。
她所在的着整个天界,不管是司命宫还是幽山,还是这片被雾笼罩起来的区域,都是假的,是幻境。
她只穿罗袜,却踩着泥水走到河边。
这时候,
薄夜从河里冒头,手撑住河岸,他衣衫和头发都被水浸湿,竟然也有一种颓唐的美丽。此时他抬眼看着裴朝朝,知道是她故意把他推下河,倒是也没表露出太多愤怒,眼眸仍然温和带冷感。
他一只手撑住河岸,却没有起来,而是抬起另只手攥住裴朝朝的脚踝,温声说:“朝朝是故意的。”
裴朝朝没否认。
但她其实对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对她爱而不得,生出偏执扭曲的欲望,想她爱他,想她死。偏执,病态,她隔岸观火,只觉得有趣。她把他推下河,想杀他,只是因为她想借此进一步确认这地方是真是假。
她猜这地方是个幻境,但复刻了真实的天界的场景,所以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太大的异样,所以这块被雾气笼罩的地方本该危险致命,进来后却和她与薄夜所想象中的不符。
可能真正的天界幽山尽头,这块地方确实致命。
但如果这里是幻境,幻境的主人熟悉天界的环境,却没进入过幽山的这块雾霭,那么这幻境自然无法真正复刻出雾霭中的样子。
但这些都只是猜测,还需要验证。
如果这地方是幻境,她就是真杀了薄夜,薄夜也不一定会死。如果这地方真是幻境,杀了她,她也不一定会死。
其实她可以自己跳下河里把自己淹死,这也不失为一种验证的方法,如果跳下河被淹死以后她又复活了,那她差不多就能完全确认这地方是幻境了。
但她没自己跳河。毕竟万一她猜错了呢?
她垂下眼,看见薄夜攥住她的脚踝,猜他想把她一起拖下去同归于尽,和他死在一起。
“夫君,松松手,”
她伸出一只手,慢条斯掰他手指,另一只手狠狠按住他的头,用了灵力把他往水里按,随后由衷地说——
“我暂时还不想死。”
这条河确实能限制住灵力,天王老子进去都使不出灵力,得暂时变成凡人。
不仅如此,
裴朝朝还发现这河水有腐蚀性。
她用灵力把薄夜按进水里,感觉他应该断气了,就又把他给拖了出来。然而一拖出来,就看见薄夜的皮肤都像被灼伤了一样,浑身上下的皮肉都被腐蚀,应该非常痛苦。
而她把人拽出来的同时,手脚沾上河水,不过短短一瞬就也被灼出溃烂伤口。
她试图用灵力治疗,但这河水能限制灵力,河水腐蚀出来的伤口竟也无法被灵力治愈。
血淋淋的,有些疼,还越烂越深。
裴朝朝身上没有伤药,她从衣服上撕了几片布料下来,暂时先把伤口包扎好,然后才又拖着薄夜,把人拖上岸。然后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薄夜已经没有气息了,应该就是死透了。
她坐在石块上等着,想看看薄夜会不会复活。
然而等了一会,薄夜那边没动静,反倒是她的手再烂就要烂到可以见骨的程度了。
她想了想,决定把薄夜放在原地。
她自己则先去找找附近能治伤的灵草。
这地方很大,枯木成林,山路蜿蜒崎岖,裴朝朝七拐八拐找了一会,才在一处悬崖边上找到一株治伤的灵草。
她用了点灵力,准备把它采下来,
然而她灵力刚触碰到那株灵草,下一秒,就听见身后有人语气不善地问:“你跑到这来干什么?”
裴朝朝转过头,看见那人的面色也同样不善。
是赵息烛。
赵息烛克制着没和从昼动手,就是因为以为裴朝朝还在司命宫里,把从昼轰走以后,他越想越气,准备回去找裴朝朝算账。结果一推门,发现裴朝朝已经不在司命宫里了,他感应她的气息,发现她跑来了这个鬼地方。
赵息烛盯着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质问她哪句——
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背着我和从昼搞?你瞒着我和从昼搞是不是怕我发现?为什么怕我发现?总不能是心里有我?真把我当夫君了?
为什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知道这地方有多危险吗你就来?
他脸色黑了又黑,黑了又黑,一肚子话憋在喉咙口反反复复,最后一句也没说,就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把人一拽,拽得离悬崖远了很多。
这一拽,又感觉手上触感不对。
高高在上的司命神君冷着脸看了她半天,终于出声问话,但不是之前打好腹稿想质问的那些问句里的任何一句。
他看着她包扎好的手,问:“手怎么回事?”
裴朝朝言简意赅:“烂了。”
她看见赵息烛的时候有点意外,但再想一想,他应该是感应到她在这,然后跟过来的。
眼下这地方离薄夜那边已经有点远了,赵息烛应该没看见薄夜。
总归赵息烛在这。
他在这,她就没必要自己采灵草,自己给自己的手伤伤药了。
赵息烛伺候她伺候得挺好的。
于是她手指微动,指了指悬崖峭壁上那草药:“夫君,我手和脚都在溃烂,你快点把那株草药采给我。”
又是那种使唤仆人的语气。
加了夫君那两个字,就心安得把他当下人用。
赵息烛听她这话,听得心头火起,她有没有这样使唤过从昼?有唤过从昼夫君吗?
万一她也这样使唤从昼,也叫从昼夫君呢?
毕竟她本性如此,没有心,却爱玩弄别人的心,孟/浪轻浮,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忠贞。
失忆了也是本性难移。
赵息烛越想越火冒三丈,想质问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质问的话就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看了她半晌,然后又转开目光,用灵力把那株灵草拔下来。
然后他不轻不重掀开裴朝朝的衣袖和裙摆。
本意是帮她看看伤,她包扎了好几圈,要掀开一点衣物才能将她用以包扎的布料掀开。然而掀开裙摆的时候,能看见包扎之上仍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腿,腿上皮肉完好,却有一些淡红色的咬痕。
全是从昼咬出来的。
下贱,不要脸的浪/货。
赵息烛太阳穴突突地跳,抬手就把灵草丢给她,让她自己上药,用行动告诉她她叫他夫君也没用。他还没那么贱,知道她和从昼有首尾,现在还因为一句夫君帮她上药。既然她背着他和从昼搞,那么就叫从昼来给她上药啊。
他是这么想的。
于是把灵草丢给她后,他就一言不发看着她。
裴朝朝拿到灵草,倒也没有再强求赵息烛帮她把药也上了。
她把手脚上包扎的布料掀开,露出伤口,然后准备上药。
那一边,
赵息烛一直在看她,于是也看见她手脚上的伤——
皮肉都腐坏,溃烂得深可见骨,不知道有多疼。
他顿了顿,半晌又倾身过去。
裴朝朝抬眼看他,轻飘飘问:“怎么了,又反悔了,要给我上药?”
赵息烛心里烦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犯什么贱,身体和大脑好像一分为二,脑子里在想她只是受伤了,不是残废了,能自己给自己上药。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把从她手上抢过那灵草,然后小心翼翼帮她把伤口先清干净。
他垂着眼睫,把灵草上疗伤效果最好的枝叶摘出来,慢条斯道:“不然呢?”
他情绪不佳,但或许是这段时间反复发火,这时候情绪已经有点接近麻木了,即使生气,也没到气急败坏的程度,脸色不好,周身气压也低,但说起话来语气还算正常,是和平时差不多的散漫:“你手都烂成这样了,能自己上药吗?我不给你上药,还有谁能给你上药?”
从昼吗?
从昼可不在这。
赵息烛分拣着灵草枝叶,心想,算了。
她失忆了,把他当正牌夫君,那他怎么就不算正牌夫君?
现在他才是正牌夫君,她既然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从昼的事,就说明在她心里从昼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外室,小三,不值钱的东西,放在人间俗世里,这种身份的人都低贱得很,连给又名有份的正夫提鞋都不配,只要正夫不高兴了,随随便便就能发卖了。
他堂堂正夫,和从昼这低贱玩意争什么?
一个低贱、见不得光的东西也配伺候她?
他把灵草枝叶碾碎,敷到她手上的伤口上,动作是不自知的轻柔。
只有当正牌夫君的才配伺候她。
只有他才配给她端茶送水,做饭,穿鞋穿袜,更衣上药。
从昼还不配。
第109章 从昼 留不住你是吗?
裴朝朝手脚上的伤口没办法用灵力治, 就只能靠灵草。
用灵力治伤,伤口恢复得很快,小伤基本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愈合如初, 大一点的伤口愈合如初也不会花费太久,像裴朝朝手脚上的这种, 如果灵力能治, 至多一刻钟就能恢复如初。
但用灵草, 速度就慢得多,光是要止血就要花费很久, 要痊愈的话,至少也需要好几天。
赵息烛把碾碎的灵草涂在她伤口,然后又重新包扎好, 这才又出声, 慢条斯讥讽她:“哑巴了?”
裴朝朝伤口疼,
她倒是不太怕疼,整个包扎的过程都没怎么出声, 但伤口溃烂, 皮/肉活生生腐蚀掉,她脑子里也差不多就剩下这种痛觉了。听见赵息烛说话, 她反应了一会, 过了两三秒才有点迟钝道:“嗯?”
赵息烛扯了扯唇:“我刚才问你, 为什么自己跑到这来了。”
他见她第一眼就问了她这话,结果她说手上脚上都受伤了,要他帮她把悬崖上的那株灵草采下来。后来又是挑灵草叶子又是帮她包扎,也忘记继续追问了,包扎完才想起来她从始至终没回答过他的问题。
他在这给她当牛做马,包扎伤口,
她在那把他的问题无视得彻底。
赵息烛心里蓦地生出来一点很微妙的不平衡感,蹲在她面前,恨不得把刚包扎好的伤口再给拆掉。
但她伤口上的药是他亲手给她涂的,也是他亲手给她包扎的,都是他的劳动成果,他如果再拆开,不就是和他自己过不去吗?
他掐了把指尖,没动作,语气中透露出一点不耐烦,催促她:“说话。”
裴朝朝就没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最开始跑到这地方来是怀疑这地方不对劲,而薄夜的识海中恰巧能看见这片区域,所以她把薄夜弄过来,想等薄夜看见这片雾以后再进他识海看一眼,说不准他就想起来了什么线索。
后来进到这片雾里,是对所处的环境有了别的猜测,想进来再验证一下。
她面对这里,本能就是觉得这地方危险,不想一个人进来。
所以才说出那些话,激薄夜带她进来,毕竟进来后如果遇见危险,她还能让薄夜给她当替死鬼。
就像后来她猜测这地方是假的,然后把薄夜按进河里那样。
她想到这,抬眼看赵息烛,正对上他有点凉的目光。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像是憋着一肚子火气,就等着她回答他,似乎如果等会儿她的回答不让他满意,他就要发作了。
赵息烛性子本就阴晴不定,情绪很少外露,更是让人难辨喜怒。
周围人惧怕他,都是因为有时候他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突然变脸发怒,惩治人的时候手段也非常残忍。如果换做平时,他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目光,周围人应当已经吓得跪地求饶了。
但裴朝朝一直不怕他。
失忆前不怕,失忆后也不怕。
她好像永远笃定能拿捏他。
他目光发冷,
她就抬眼,对他笑了下:“司命宫里太无聊了,所以出来走走。”
她善于伪装,笑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
但说的话就很敷衍了。
赵息烛闻言,差点气笑了——
司命宫无聊?
从昼那个贱/人留不住你是吗?
他感觉自己喉咙口都泛上来一点儿血腥味,强忍着没和她说他已经知道从昼和她的事了。他也没拆穿她在敷衍,就算拆穿她,她也不会因此和他说实话。她来这有别的目的,就是不愿意让他知道。
没法拆穿她背着他和从昼乱搞。
拆穿了,怕辛苦维持的平衡碎裂。
也没法拆穿她刚才的回答是敷衍。
拆穿了,她继续敷衍,显得他不体面。
赵息烛难得地感到荒谬,他竟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她面前纯吃哑巴亏了。
她要是没失忆,他还能继续咄咄逼人,她现在失忆了,把他当夫君,他要是咄咄逼人,她可能下一秒就会来一句:夫君你为什么不信我呢,我感觉你以前都相信我,你让我没有熟悉感,总感觉我的夫君不会这样对我,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这一句就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怪他嘴贱,当时不过脑子就骗她,他是她夫君。
她太聪明,并不是那种说什么都信的人,他等她拆穿,但或许因为失忆了,她那天也没拆穿,好像真信了。
但他现在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相信他就是她夫君?
赵息烛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不敢想。
有些问题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怎么思考就能得到答案,但是答案太清晰太赤/裸地摆在面前,会让人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