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闻言,刚要说话。
然而这时候,
白策听见他这话,率先不悦出声,整个人逼近白辞,散发出一种攻击性:“拿着我的东西挖我的墙角,哥,你还要不要脸……”
话音未落,
白辞念了个诀,直接将他挡开,
白策这时候也不装了,一招回击。
一来一回间,
两人竟直接大打出手,越打越凶!
裴朝朝捏着藏书阁令牌,觉得无趣,于是先一步离开——
总归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个人,先把隐神珠捧给她。
她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等就好了。
从藏宝阁出来时才下午,外面天色还很亮。
裴朝朝拿着令牌准备去藏书阁。
然而走在路上,却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注视她,
这是一种微妙而怪异的感觉,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如附骨之蛆,似乎就这样附着在她的后背上,没有重量,但仍旧给人一种又阴又沉,黏腻腻的感觉。
她停下脚步,目光不着痕迹在四周扫了一圈。
她周围没什么人。
白家内宅的守卫不多,偶尔有侍从路过,也是目不斜视地快速走过,并没有多看她几眼。
平心而论,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人很压抑,很不舒服,骨子里的防御性和警惕都会被这感觉一同激起来。
这是一种生上的恐惧感,就像失重,或者窒息这样的感觉一样。
生上的东西是有绝对支配性的,无法被意志所驱散。
裴朝朝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要她快点离开,快点逃走,
然而她却驻足在原地,感受着这种生上的恐惧,身体越恐惧,心里反而越亢奋,她连带着心跳都有些过速,瞳孔略略有点放大。
她确认自己在被窥视、被注视,而她想找到那道目光的来源。
于是她不仅没有逃,还回过身,慢条斯地在四周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晃了一圈——
什么也没找到。
这说明窥视她的可能根本不是人,又或是窥视她的人用了隐身术一类的咒术,藏得很好。
裴朝朝捏了捏指尖,感觉更有趣了,
但她动作上却像是放弃了寻找偷窥者一样,回过头,继续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藏书阁并不算太远。
她走了一会,很快就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外机关重重,如果不贴身佩戴令牌,甚至等不到进门就会被机关困住,然而她在里面坐定后,却仍然能感觉到那种黏腻的、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的视线。
这说明窥视她的人或物,要么修为足够高,高到能避开白家的机关,要么就是足够微小,存在感足够低,能跟着她进来。
裴朝朝在心里补上这一条猜测。
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一边留心感知那道目光,一边开始翻找记载白家禁术的书籍。
书有好几册,
她找了有一会,终于找到制作碎万界符的方法,于是她将玄玉拿出来,又找了一把玄铁匕首,然后开始在玄玉上比划。
她感觉到那视线更黏腻了,好像一条蛇盘踞在她身后,如果说之前是远远的注视,现在,她则感觉那道视线贴着她在看,像是盘踞着的冷血巨蟒,开始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背脊,伸出蛇信舔/舐她的肌肤。
她把匕首往下。
刀尖将将落在玉上时,她手腕却突然用力——
就是现在!
她猛然调转方向,将刀尖往身后的空气中刺去!
下一瞬,
手腕好像被人捏住。
而后,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显形,白发白衣,像高山之颠的一樽雪。
是薄夜。
他站在这里,仍旧显得安静漂亮,但却和印象中那个温和的太清道君不太一样了,那种温和感依旧浮在表面,却好像产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偏执也更癫狂,好像是厚厚的积雪之下,被掩埋住的东西露出来了一点。
她的刀尖正正好好抵在他的喉结前半寸处,就好像在他显形之前,就已经精准地猜到了、算计到了他的位置。
而他垂着眼睛,微微弯身跪坐下来,一只手落在她背上,将她抱在怀里,可是他做着这动作的同时,琉璃似的眼睛却一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视线就好像是贪婪的蛇信舔/遍她的全身,克制,却痴迷又疯狂。
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发出满足的叹谓,笑声很轻很轻——
“好聪明,朝朝。”
第76章 他想要 和她有一些密不可分的关系……
薄夜往日里很温和, 连触碰都是虚虚凌空地碰一下,很少会真的触碰到她的皮肤,然而这时候, 拥抱的动作虽看起来轻柔克制,实际的力道却像是禁锢一样, 将她箍得紧紧的, 甚至于似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身上的气味像雪停后的冬日空气, 很干净温和,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这是一个存在感很强、很真实的拥抱。
触觉,嗅觉,听觉, 都能这样清晰地觉知到他。
然而裴朝朝抬起眼, 却看见他依旧是半透明的。
这意味着:
这并不是他的本体,这是他的分/身。
她初见他时,是在荒山里那间破庙, 那时候他也是以分/身的形态出现。
是不是他的本体根本没法离开归元宗太远?
裴朝朝心里突然冒出来个猜想。
她思忖了下, 但没太纠结在这事上,只是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
她没再称呼他为“师尊”了。
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和从前在归元宗时有些不同——
从前在归元宗时她和他们说话更迂回, 也会更小心地哄着他们, 哪怕骨子里的恶劣底色和现在并无区别, 但她那时候,仍旧会用无辜天真的面具将这份恶劣算计掩盖起来。
因为那时候她还是凡躯,武力值低下,而他们在感情上也还没完全被她操控,驯化与被驯化本就是个缓慢的博弈的过程,在她没有完全占据上风的时候, 她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现在则因为已经稳稳站在高位,所以在算计他们时,连掩盖在目的之上的虚伪讨好都变得可有可无。
她说话时声线仍旧是柔软的,但也更直白冰凉,更为贴近她在天界身为朝露仙子的时候。
那一边,
薄夜察觉出她语气中的差异,心中有种怪异又酸涩的感觉,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熟悉感。
他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将她抱得更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低声反问:“……看见我不高兴吗?可看见你,我很高兴,朝朝。”
他的语气温柔,克制,又极端疯癫。
几种特质揉杂成了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裴朝朝没有出声。
薄夜就又将她抱紧了一些,他又想说话。
然而也就在这时,那阵熟悉感好像终于引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
他感觉到不久之前,才刚刚在脑中闪过的那些零碎画面又一次出现。
这些画面像是潮水一样,喧嚣地涌入他脑海里。
他感觉到头疼,于是闭了闭眼。
上一次,
他看见了幽山帝君和朝露这两个名号,看见满院子被付之一炬的灵草,还有一个复活追魂的法阵。
这一次他好像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画面里,那个名号是朝露的人缓缓转过身,露出正脸——
鼻梁又直又挺,嘴唇丰润。
整个下半张脸长得人畜无害。
然而上半张脸,
眼睛是微微细长上挑的凤眼,哪怕眼中含笑,却也仍然掩不住那种锋锐的攻击性。
于是这张脸的整体气质就变得有点割裂了,
从那种毫无攻击性的漂亮,变成了极具侵略性的漂亮。
更重要的是——
这位名号是朝露的女子,和裴朝朝摘去覆目白绸后所露出来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薄夜指尖抖了下。
他睁开眼,琥珀似的眼眸注视着她。
她这时候已经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取下来了,露出来的就是她自己的脸。
这让他有一瞬间错乱,分不清她和那位朝露仙子了。
薄夜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她一会。
然后他抬起手,指尖落在她的下颌处摩挲起来。
这是一个摘人皮面具的动作,由薄夜做出来,就显得有些神经质了。
他不想相信他的孩子和那位朝露仙子长得一模一样,这给他一种错乱感,以及一种熟悉感。他下意识猜测她和那位朝露仙子之间有某种联系,这太明显了,这猜测又让他感到不安,他很难讲清这种焦虑不安源于哪里,但他下意识地逃避着,不想顺着这猜测继续往下想。
于是他就自欺欺人地开始摩挲着她下颌处的皮肤,他有些疯癫地期望着,期望她其实并不长这样,和那位朝露仙子并不一样。
他希望她现在这张脸是假的,是一张人皮面具,于是想要把那一层子虚乌有的面具摘下来。
可是就这样摩挲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揭下来。
指腹的温度落在下颌,温温热热,力度并不算太重,但仍旧将她的皮肤弄红了一点。
过了一会。
裴朝朝才攥住他的手腕,她慢条斯笑道:“可我怎么感觉你看见我这张脸,并不像多高兴的样子?”
她制止他的动作,抬了抬下巴,把下颌上的红痕露给他看:“是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薄夜安静地看着她,仍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正仰着脸,于是他又把手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他将她上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下面那半张人畜无害的脸——
他好像是突然之间,感觉到不太喜欢她这张脸。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这双眼睛。
他心底骤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那种怪异的感觉又袭上来——
自从前些日子无意听见“幽山帝君”与“朝露”这两个名号后,他时常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而这一刻,
这种熟悉感开始具像化,他好像在这一刻,隐约地感知到,幽山帝君和朝露的关系,有些类似他和裴朝朝的关系。
裴朝朝是他最喜欢的小辈,是他的孩子。
朝露是幽山帝君最喜欢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最满意的作品。
脑中无端地就有这样的认知,
甚至于薄夜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这一刻,他好像成了幽山帝君,共享了一些幽山帝君的记忆。
他分不清自己是薄夜还是幽山帝君,好像恍惚间也有点分不清抱着的人是裴朝朝还是朝露了,
他只感觉到,手底下的这张脸——
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
又或者说,这张脸是幽山帝君捏造出来的。
幽山帝君像是捏人偶一样,为她捏了漂亮的、又直又挺的鼻子,为她捏了弧度正好的眉骨,丰润饱满的嘴唇。
这张脸的每一处都按照他的心意捏造。
除了眼睛。
薄夜感受着脑中幽山帝君的记忆,
又一边垂下眼看着她。
他想要将她的眼睛挖出来,那种感觉在骨血里蠢蠢欲动。
他克制着这种极为血腥的冲动,额角都渗出了一点点的汗,手背都因此爆出了青筋,
但他仍旧将手覆在她眼睛上,只是垂下头,把头埋在她脖颈间,隐忍着这欲/望,用被憋到有些沙哑的声音叫她:“朝朝。”
他闭着眼睛,没有去看她的脸,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再去自欺欺人,因为她的脸的确和朝露的脸一样。
他不傻,感受着幽山帝君的记忆,感受着记忆深处那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哪里还能猜不到——
他或许就是幽山帝君。
他活了太久的岁月,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多少年岁了,但他知道,自己没有从幼年成长至成年的过程,从有意识起,他就是一头白发,就是现在的模样,这些法力和修为,也像是与生俱来。
曾经有很多年,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片荒芜的地方,那地方没有白天,只有一片黑夜,那像是一座界山,好像跨过山,就是魔界。
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一直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他的本体无法离开归元宗,他找不到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地方,只能每天在太清山上,看着皑皑白雪。
他好像并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归元宗,也不属于这人世间,像一片飘零的雪,直到他的分/身在那座破庙里,见到一个盲眼的小姑娘。
他看见她,然后被她触碰。那一天,在她指尖触碰到他嘴唇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感觉到了一点归属感,好像他和她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好像她是被他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的……孩子。
于是再见到她的时候,
他把洗髓草送给了她,他开始怜爱这个孩子,哪怕看见她那点无伤大雅的顽劣,他仍旧想把她带回去,他想要和她真真正正结下一些密不可分的,斩不断的关系。
后来他给她结下师徒印。
她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孩子,他的小辈。
是他这世上唯一的归属。
如果他是幽山帝君,那她一定是那位朝露仙子。
是他的孩子。
可即使猜到了,他却仍觉得不安——
因为他没有那段记忆,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离开归元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
只是知道了一个“幽山帝君”的名号而已。
其实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埋在她颈间,微微抬头,唇就贴上她缓慢跳动的脉搏,试探道:“我好像不太喜欢你这双眼睛。”
他说:“看见它,突然感觉很碍眼。”
这话一落,
那一边,裴朝朝愣了下。
幽山帝君也曾说过不喜欢这双眼睛。
她是借着幽山帝君的一缕神力化成人形的,幽山帝君为她塑六根,塑根骨,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有他的痕迹,都是他的作品,甚至连这张脸,也是幽山帝君为她捏出来的,鼻子,嘴巴,耳朵都是。
甚至最初她的眼睛也是他捏造出来的,他寻了四海八荒最珍贵的宝石给她做眼睛。
他给她捏造了一张相当漂亮,相当无害的脸,连眼睛也是无辜而漂亮的。
但她不喜欢,
她发觉他想要控制他,教化她,让她变成他最完美的作品。
于是在幽山的某一天,她引诱幽山帝君为她杀死了一只魔。
那只魔作恶多端,却对她很殷勤。
她对那只魔的记忆不多,
愿意和那只魔接触,是因为她很喜欢他的眼睛。
幽山帝君杀死了这只魔,
她又要帝君挖出了这只魔的眼睛,然后她趁着帝君不在,偷偷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她用尽了灵力,将那只魔的眼睛换给了自己。
于是那张由幽山帝君亲手塑造出来的脸,就多了一点儿瑕疵。
她的眼睛由无辜无害的杏眼,变成了微微上挑的凤眼,多了一些邪气,
显得她有时候更像是无意闯入天界的魔。
比起一位神明,仙子,
这双眼睛让她有时候看起来更像一位邪神。
这是她自己在自己脸上留下的痕迹,她忤逆了幽山帝君,让他发现自己这件完美的作品、本该是附庸的提线人偶,有了自己的灵魂。让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在千万年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滋味。
幽山帝君很不喜欢这双眼睛。
她回忆到这里,眼睫抖动了下。
她想要看看薄夜的表情,然而眼睛被他蒙住,睁开眼睛也看不见他,只有睫毛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下。
眼前这片黑暗仍旧笼罩着。
她没有挣开他,只是觉得很怪异——
初到太清山时,她曾怀疑过薄夜就是幽山帝君,还尝了一些他的血用以辨认,然而试探的结果却告诉她,薄夜和幽山帝君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性格有些像罢了。
但眼下,
薄夜却说出了和幽山帝君一样的话。
怎么会呢?
她并不在意他们喜不喜欢这双眼睛,她自己很喜欢,这就够了,但她仍旧觉得很意外。
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又让她觉得有些亢奋。
或许他就是幽山帝君,是她当时试探的结果有误?
她思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