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息两声,唇角有血迹要溢出来,他又拼命把血吞下去,不想恶心到她,虽然他现在浑身血的样子应该已经有点恶心了。
他咽下喉咙里的血,咽得太急,呛了好几声,几乎是一边发疯一边哀求地问:“为什么……怎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裴朝朝闻言,笑了声。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眉眼弯起来,终于停下脚步,蹲下身来,面对面看着他。
她问他:“你会喜欢一个,让你被挖肉取血,让你被剖开丹田,最后被一剑穿心,神魂俱灭的人吗?”
这话说得轻轻的,是她惯有的语气,柔软,漫不经心。
然而落在赵息烛耳朵里,却有如雷鸣,振聋发聩,
他被这串话砸得思绪发昏——
什么叫让她被挖肉取血,剖开丹田,一剑穿心?
他从来没有……
不,不对。
他曾经给她写的命簿,就是这样!
他喘息愈发急促了,几乎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朝朝,你,你——”
他想问什么,
却又不知道问什么。
答案在脑海中,浮现得愈发清晰,他竟然感到一阵荒谬,
那一边,
裴朝朝则继续说:“啊,你应该会吧,毕竟你贱。”
她抬手,手落到赵息烛的头顶,还真的像是摸狗一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狎弄似的拍了拍。
很屈辱的动作,
赵息烛却条件反射地抬了抬头,迎合她。
裴朝朝被他这样逗笑了:“你和条狗没什么区别了,赵息烛,我没想到咱们不对盘几千年,居然还有一天能看见你给我当狗。”
寝殿里灯烛通明,
赵息烛抬起眼看她,灯火好像映不进他的眼睛,他眼睛很黑很黑,像一潭死水。
那些癫狂和哀求好像在同一时刻画上休止符,他平静道:“你想起来了。”
裴朝朝说:“我一开始就想起来了,一直在骗你。”
她低下头,靠近他,靠得很近,有点像爱侣低语:“说爱你是骗你的,说不爱你也不完全是实话,喜欢从昼是骗你的,要把你的孩子给从昼养也是骗你的,你觉得你能生下我的孩子吗?你怎么下凡一趟,脑子都变不好了?连我的话都能信了?”
“你不是很清楚我是什么人吗?我十句话里没一句真话,你怎么上钩了?”
猜到她恢复记忆是一回事,
听见她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赵息烛脑中轰鸣,他感觉自己要被彻底逼疯了,
他喘息起来,之前仿佛被麻痹了的痛觉再一次袭来,绞杀着他,让他无比清醒,又无比渴望自己现在立刻疯到失去智,她像个偶师,把他当成提线木偶,让他正常一会儿,疯一会儿,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疯无可疯。
裴朝朝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你看,我不会爱上你,因为你给我写的命簿里,让我被人关进地牢,取血剜肉,又让我和白策成婚,以为被爱了,然后被剖开丹田,取神髓。最后还要失去智,疯魔入魔,再被琼光君一剑穿心。”
她说:“可是你比较贱,我取你的血浇花,给人治伤,你能为我找由,能说服自己继续爱我;我让你以为自己被爱了,却又让从昼怀孕,说我更喜欢从昼,你居然还能犯贱,继续爱我。”
赵息烛眼睛骤然瞪大,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滚烫的,是血泪。
他觉得好笑,
他为她准备的桩桩件件,最后竟然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他嘶声笑道:“裴朝朝,你报复我。”
裴朝朝不置可否,
她喜欢看人发疯的样子,喜欢看人狼狈的样子,尤其是,这人还是她的死对头,千年来棋逢对手的敌人。
他的痛苦是她的养料,她感到愉悦和兴奋,骨子里的恶劣再一次流动起来,于是她坏心地弯下身,又说:“我太了解你了,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你发疯,在你用修为将这幻境一分为二要囚禁我的那一刻,你就没有多余的灵力供养肚子里的孩子了。”
她说:“所以孩子没有灵力可以吸收,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拿起刀,
然后两只手执刀,高高提起,然后狠狠地刺下,
这一刀精准刺在丹田,往下,一下一下戳刺,最后才把他肚腹剖开,取出里面颜色暗淡的胚胎:“你看,早就死了。”
赵息烛已经没力气了。
心脏仿佛被放进烈火里,放进滚沸的油里,
回旋镖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现在咬破她的喉咙,杀了她,再亲吻她,和她一起死,一起下地狱,这恨意如同烈火焚烧,烧得他眼热,竟有眼泪再滑落,他哑声笑骂:“裴朝朝,你挺狠的。”
裴朝朝说:“和你学的。”
她问:“记得我刚到天极岸赵府那天吗?那天我在祠堂里感应到装有你神魂的一半玉简,那天我就想好了,要给你也创造一道命劫。这个就算我给你创造的情劫吧,怎么样,还喜欢吗?”
赵息烛不说话。
他闭上眼睛。
裴朝朝则又弯下身,恶劣地亲亲他,亲了下他的额头,又亲了下他沾血的唇角。
随后她又低声在他耳边刺他:“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觉得这情劫真不错,赵息烛,你现在还爱我吗?”
赵息烛仍旧不说话。
裴朝朝觉得无趣了,又拔出刀,再一次刺下去,
一刀又一刀,
赵息烛唇角鲜血淋漓,好像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离,神魂都开始渐渐散去。
与此同时,
整个幻境都开始剧烈震动,开始碎裂,发出轰然巨响,宛如他神魂最后的哀鸣,
而这一片巨响之中,
裴朝朝终于听见他很低声地说——
“……爱的。”
此时,
神仙们终于链接上幻境,然而还不等画面出现,就感觉到幻境震颤,再一次开始碎裂。
也就在这时候,
幽山,升仙台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力。
整个天界都感应到这灵力,
【有人飞升上神了?!】
【是司命神君回来了么?不对呀,我看星象,是新神!】
【等一下,不止一道灵力,好像还有其他灵力波动……有神仙归位了?谁?】
众神议论纷纷之中,
无人注意到,
画面中,正在破碎的幻境里,有一个浑身溃烂的男人正躺在床上,
而这时候,他身上的伤在飞速愈合,不过是短短一瞬之间,浑身皮肉就已经焕然一新,
这人黑发黑眼,很俊美,
若是有神仙注意到这画面,定然能认出来,
这便是那位陨落了几百年的——
幽山帝君。
第134章 我问你 手疼不疼
幽山帝君是与天地共生的神明, 天生神力,修为莫测,
他镇守幽山, 数万年来保天界不受魔族侵害,是最令人敬畏的存在, 甚至比天帝还要令人敬畏。
因为地位太高, 神仙们从来都不敢提及他的名讳,
以至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幽山帝君自己都快忘记了, 他原本是有个名字的,叫裴明晔。
直到很多年前的某一天,
他“孕育”了一个孩子。
说孕育其实也并不贴切——
那是一天破晓。
他刚将试图进犯天界的魔族杀得干干净净, 自己也受了重伤, 原本准备回去疗伤,然而却感知到周围还有生命存在。幽山冷清,除了他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活物, 连灵植都枯萎凋敝, 而他刚刚才把进犯的魔族诛杀干净,所以是哪里来的生命?
他好奇心很淡泊,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 或许是幽山出现了另一个生命, 又或许是担心魔族没杀干净,他最终还是顺着感应到的位置,去看了一眼。
他发现那是一滴露水。
时值破晓,气温还很低,就算幽山植被凋敝,却仍旧有露水覆在枯草之上。
而他刚才与魔族在此处交战过, 遍地都是魔族的血与残肢,魔气逸散,整个场面并不好看,甚至很血腥。这滴混了血的朝露就覆在枯草上,看着有点邪气,有点血腥,正拼命地攫取周围的灵力。
他蹲下身,凑近看,发现这滴朝露生出了灵识。
之前他与魔族交战的时候,神力掠过,这滴朝露将他的神力吸收进去了。
只是很微弱的一点灵识,他动一动手指就能扼杀,但兴许是因为幽山太冷清,他鬼使神差地将它带了回去。
这只是一滴朝露,
他用灵力滋养它,然后它的灵根愈发稳固,甚至能和他对话上一两句,后来他帮她化出了肉身,又捏造了五官,这是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吸收了他的神力,由他亲手塑造,他也会亲自教导她。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生出灵识的那一刻起,就在他与魔族的战场上,同时也吸收了血腥气与魔气,
她的性格并不像正派神仙,反倒有些恶劣邪气,像魔。
她甚至挖掉了一个劣等小魔的眼睛,将那双眼睛换给了她自己。
裴明晔最初想着好好教导她,可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自己的孩子——
他的孩子,想囚禁他。
再后来他去到人间,想为她找一颗心脏,正巧又因为其他的事情,他不得不假死脱身,于是在重明境中封住了记忆,改变了本体的样貌。再后来的事情就模模糊糊的,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而今梦醒。
裴明晔睁开眼,露出黑色的瞳仁,眼底映出周遭景物——
枯败凋敝的灵植,昏黑压抑的天,一望无际的山峦与黑暗。
他现在,回到了幽山。
幻境破碎后,
裴朝朝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寝殿里,周围装潢考究,看起来像是在某座仙宫里。
只不过她好像从没来过这,所以对这地方没什么印象。
她又垂头看自己,身上干干净净,衣服虽然没换,但血迹已经消失了,应当是有人在照看她,给她用过净衣术。
不知道是谁在照看她。
她飞升回天界后是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她虽已是上神之躯,也已经回天,但若天帝得知此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毕竟仙与神之间存在界限,仙是无法成神的,她现在这样,相当于打破了天界一直以来的规则。
她原本还筹谋着,回到天界以后暂时不露面,也不让神仙们知道飞升的是她,等到她准备好了以后再露面。否则即便她飞升回来了,天帝要惩戒她,也只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很简单。
只不过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藏身,
就好像有人先把她带回来,帮她藏起来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从床上起身,走到镜子前,果然发现她的脸很陌生,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看起来就像天界最普通的仙子,应当是有人给她用过易容术。
这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不管这人为什么把她带回来,帮她遮掩,但也都解决了她目前最大的难题。
接下来她也不需要再思考怎么藏住身份,只需要卯足心力思考要如何和天帝对抗,如何让自己真正站稳脚跟。
她思忖片刻,决定先离开寝殿,看看是谁把她藏在了这里。
然而还不等她走出寝殿,
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往袖子里一摸。
下一秒,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坚硬的、小小的圆环——
同命戒。
与此同时,
有一道烟雾在眼前凝结,缓缓凝结成一个人形。
赫然是赵息烛。
似乎因为虚弱,他脸色显得有点苍白。
这时候他目光阴暗地看着她,整个人显得冷淡又脆弱,像神龛上的脆弱神像。
裴朝朝见状,捏着同命戒的手指微顿。
随后她轻轻笑了声:“同命戒果然名不虚传,你被我捅成那样都没死。”
同命戒能让人同生共死,
她在幻境里的时候,从赵息烛手中把它骗来,是为了让他无法在幻境中主掌她的生死,只要杀了她,他也得死。而幻境的结尾,她捅死了赵息烛,按照同命戒的规矩,她原本也是要和他一起死的,但恰好在那一刻,幻境碎裂,她飞升了。
她没死,
他自然也不会死了。
就算他那时候被她捅成了筛子,剁成了肉泥,他都能活着爬回来。
那一边,
赵息烛闻言,声线凉飕飕的:“我还要谢谢你算计得好?”
裴朝朝偏了偏头,笑着看他,没说话。
她在笑,看着他笑,
赵息烛一下就哑火了。
他早就知道她秉性恶劣,恶劣又聪明,就连那个幻境也是,从头到尾都是她的算计,一步不差,她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算计进去,然后铺成阶梯,她则高高在上,踩着这一节节的阶梯飞升成神。
她什么都算到了,最后一刻捅死他,最后一刻飞升。
刀剑捅在他身上的那刻,对她的恨意几乎要吞噬他的灵魂,他想过,如果不死的话,他真的会回过头来把她撕成碎片,一刀一刀把她凌迟了,再剔了她的神髓,把她扔进天界最危险的地方折磨。
然而眼下,
他看着她,脑中竟突然蹦出个念头来——
她算计得这么好,知道和他之间有同命戒的羁绊,知道捅死他的那一刻飞升,那么是不是也早就算到了他不会死?
她兴许也没真的想他死呢。
兴许还有一点感情呢。
赵息烛恨她能眼睛一眨不眨地捅死他,恨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这时候想到她算计好了,知道他不会死,
那点恨意就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大半。
他心脏迟缓地跳起来,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她捅他刀子,往死里捅,但他最终没死,他就又能给她找借口了。
赵息烛骂自己贱。
他盯着她,想说一点狠话,
然而开口问的却是:“手疼吗?”
裴朝朝:“嗯?”
她这回不是在装傻,是真没听明白他再问什么。
话题的跨度太大了,她把手抬起来,看自己的手心,掌心干干净净,也没有伤。
疼什么?
赵息烛见状,眼皮跳了下。
他嫌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很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拉过来:“我问你,之前捅我那么用力,手疼不疼?”
第135章 甜言蜜语 温声蛊惑
裴朝朝:“……”
裴朝朝懒得回应他这种问题。
她一言不发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将同命戒放回去,然后转身就走。
但没走两步,又被他拉住袖子。
“手不疼, ”她慢条斯回了句,然后转头看他:“又怎么了?”
赵息烛问她:“你去哪?”
裴朝朝指了指门:“当然是出去。”
她说:“在人间呆了这么些年, 好不容易飞升回来, 难道不应该出去看看吗?”
她语气很自然, 自然而温和,
然而听在赵息烛耳朵里, 就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她提及人间十六年的事,他分不清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甚至她还没表露出什么情绪,他就先有反应了。说烦躁并不贴切,似乎还有一种心虚感, 希望她赶快掠过这个话题, 不要再继续提起。
那十六年如同回旋镖,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 全都一点一点还给他了,
他会想起被剖开腹部时的痛意, 也会感知到手掌被割开的幻痛,他几乎有一瞬想和她说,你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因为我给你写的命簿最后我自己都经历了一遍。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她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反应过度。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 最终憋出了句:“别出去。”
裴朝朝不置可否。
他轻飘飘说:“你一个仙人,现在飞升上神,出去找死吗?”
天界的神仙之间其实也泾渭分明,
神是神,仙是仙,
仙无法飞升成神,神则一直是最为强大尊贵的存在。
然而仙并不是一直无法飞升成神的,至少在很久很久以前,仙人靠着修炼是可以飞升的。然而后来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仙人飞升的路子被堵住,不管如何修炼都无法成神,恰逢那时老天帝继任掌管天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天界开始变得阶级森严,神和仙之间出现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