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们也变得更谨小慎微,低眉顺眼,
裴朝朝是个例外。
她是幽山帝君身边的人,和他神脉相通,虽在仙位,但名字记上了诸神谱,就算被从裴朝霖改成了裴朝朝,但她的名字依旧和上神们放在一起。也因此,她的脾气并不好,行事风格也恶劣而放肆,她不把任何神仙放在眼中,也想把上神们踩在脚下。
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了神族的秘密——
千百年来再无仙人飞升,也无凡人升仙,是因为这世上不再有多余的灵力了。这世上,不管是凡人还是仙人,修行都要靠灵力,凡人靠人间的灵力,仙人则靠天界的灵力,神也一样。但当这些灵力都有了定额,所以不管是神还是仙,甚至是凡间的大能修士也有了定额。
凡人若要成仙,则就是在抢占仙人们的灵力,若有凡人飞升,必然会有一位仙人慢慢失去灵力的滋养;仙人要成神也是一样的道。
而因为再没有多余的灵力,所以飞升也变得很艰难。
但飞升的路没有堵死,
裴朝朝发现,仙想要成神,可以通过掠夺神仙的神力来达成。
她这样,天帝怎么会允许?
除了天帝,其实天界的上神们也不会容许。
赵息烛盯着她,慢声说:“神力不好隐藏,在人间你还能藏一藏,天界到处都是神仙,对神力很敏感,到时候你的神力被感应到,直接成众矢之的了。”
他这话一落,
裴朝朝确实没继续挪步了。
但她也没回去,就站在原地看他,然后笑着问:“你不也是神吗?”
赵息烛:“……”
裴朝朝凑近了一点:“最想弄死我的不应该是你吗,我要是出去,被人弄死在外面,你不高兴吗?”
赵息烛是天帝之子,在神族的地位也很高,甚至于阻止凡人成仙,阻止仙人成神,本身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裴朝朝想成神,他起初想要让她放弃这事,可是她本就不是听劝的人,好胜心和好奇心刻在骨血里,她不可能放弃成神。从劝阻,到阻止,千百年来纠葛在一次一次交锋中缠绕得更深,像大树埋在泥土之下盘根错节的根系,早已经从简简单单的劝阻成神变成不死不休。
然而恨到最后,他发现他恨的不是她不听劝,要和他对着干,也不是恨她想成神,狼子野心,
他恨的是他用尽浑身解数,她仍旧看不见他。
裴朝朝是有些恶劣癖好的,知道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些龃龉,也知道他爱着她,于是她就喜欢用这些龃龉来折磨他,用钝刀子来一点一点往他心上磨。她这时候明知故问,然后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连眼里都带着笑意,很期待他的痛苦反应。
赵息烛被她这样看着,知道她在玩弄他,一股子火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声音冷了两个度,漠然道:“裴朝朝。”
裴朝朝:“嗯?”
赵息烛沉默了两秒,目光发凉地盯着她。
平心而论,他这目光还是挺让人畏惧的,说到底,他虽然有些虚弱苍白,但压迫感是浸透到了骨子里的,如果换做旁人被他这样看着,可能腿都直接吓软了,生怕这位喜怒不定的神君下一秒就开始发作。
然而裴朝朝觉得他像只纸老虎。
他哪敢对她怎么样呢?
她从来都没害怕过赵息烛,被他这样看着,她也只是觉得好笑。
本来站在这就只是想看他变脸,但这人变来变去也只是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她,还没有以前一半疯,以前至少会掀个桌子砸点东西。她任由他看了一会,有点不耐烦,然后慢慢说道:“不说话我走。”
她说完,还真转过身,又往殿门口迈了两步,
一点也没回头的意思。
赵息烛都快气笑了,他劝她别出去是怕她受伤,这人一点没众矢之的的自觉,仿佛她出去了倒霉的是他。
不如让她死外面算了,虽然大概率她也不会死,连吃亏的机会都渺茫,但多多少少可能也会遇见点麻烦。
他心中冒出个怨毒的念头,脚步没有再动,等着她出去自讨苦吃。
他就这样看着她,
她走到殿门口,准备伸手推门,还真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样子,他自己反而先等得不耐烦了,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她手腕,然后一只手穿过她后腰,一眨眼就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冷脸抱着人往殿内走。
垂下眼,发觉她在看着他,他一字一顿往外挤:“因为我没亲手弄死你。”
裴朝朝:“嗯。”
赵息烛:“所以如果让别人先把你弄死了,我不甘心。”
裴朝朝抬抬脖子:“那你现在掐死我?”
她脖颈纤细白皙,随着呼吸,皮肤在轻轻起伏,很漂亮,漂亮到无暇,也确实是会让人产生一些施虐欲。
赵息烛把目光挪回来,心里烦躁感都快溢出来了,想骂她两句,但知道骂不过,又闭嘴了,继续用那种冷嗖嗖的目光盯着她看。他疑心他是恨都恨累了,她把脖子摆在他面前他都不想掐。
裴朝朝则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赵息烛脚步微顿。
裴朝朝将手掌搭在他眼睛上:“舍不得我死,还总用想杀了我的目光看我,你自己不累,我被看着心情也很不好。”
赵息烛:“……”
裴朝朝指尖戳了戳他眼皮:“不然我把你眼睛挖下来呢?”
赵息烛心烦气躁,不想和她说话,被她戳着眼睛,又没法睁眼。
他只能继续挪步,闭着眼走路,准备把她扔回床上去,
他走了两步,倒是忘记了用灵息探路,头几步走得很不稳,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莫名地想起裴朝朝在人间,失去记忆和法力,那轻描淡写的十六年。
命簿上这十六年被他一笔带过,
他写她是个身体孱弱的瞎子,爹不疼娘不爱,所以即便眼睛瞎了,还要上山采药讨生活。
其实她就这样过了十六年,他先前心烦气躁,听见她提起人间这个词,就想拧住她的耳朵问她,我与你之间的因果已偿,命簿上写的那些都是我来承受,难道这不算还清了吗?
或许是不算的。
赵息烛心里蓦地掠过这想法,
因为一笔带过的那十六年,是真的。而她没提这十六年,让他更为烦躁。
原本想要用灵息探一探路,眼不见,心却能看见,可是这时候,也不知道到底出于什么想法,他又将那缕灵息收了回去。
他抱着她,歪歪扭扭往前走了两步。
裴朝朝忍不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要是不看路,就把我放下来。”
她打人的时候手劲重,力道大,清脆的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了个印,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很温和,带了点笑音:“现在不想掐死我,想改摔死我么?”
她扇他耳光,所以戳在他眼皮的手指就松开了。
赵息烛终于睁开眼看她。
他睁眼的一瞬,
裴朝朝又抬手臂,圈在了他脖子上,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她用得实在太好。
她说:“赵息烛,干嘛不睁眼看我,想起我眼瞎的那十六年了?”
赵息烛被她这一问,骤然反应过来——
她故意的。
她向来喜欢什么事情都算计得好好的,走一步能算两百步,很多时候旁人还没有察觉,就已经深深掉入她的陷阱,直到在这陷阱里走了很长的路,撞上了墙,才能反应过来早就中计了。
她从一开始提人间,兴许就是故意的,但是她演技实在太好,
以至于他思索了片刻,疑心她是故意提起折磨他,却最终打消了这念头。
眼下才发觉,她早就想好这一刻。
他心高气傲,和她博弈千百年,她不把他放在眼里,她每一次压过他一头,提前看破他的手段,他就会生气,怨怼,如果换做是以前,知晓被她算计了,他肯定会立刻将她踩的坑全都还给她,不择手段,一定要看她跌进他的陷阱才解气。
然而这时候,
那股子气就和哑火了一样,升腾到心口,就梗在心口,再也没法继续往上升了。
他只能看着她不说话,情绪无法压制,看着她的眼神就冷嗖嗖的,然而想到她不喜欢这视线,他又开始犯贱,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说,她本身就不多喜欢你,你难道还要做让她不喜欢的事吗?
他想抵抗一下,但是最终还是闭上眼睛,
这情绪无法克制,只能闭眼让她看不见。
他又默不作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朝朝说:“我要出去。我才发现,这个把我捡回来的人似乎不太想让我出去。所以这间寝殿的门被用咒术封上了。是一个反噬类的咒术,强行解开要伤神魂的,你帮我解开。”
赵息烛气笑了:“所以让我来解?”
裴朝朝声音温和:“不然呢,难道要伤我的神魂吗?”
她攀着他的脖颈靠近了点,在他耳边蛊惑:“你不是觉得亏欠我吗?人间那十六年你觉得你偿清了吗?”
赵息烛以为自己恨她都恨累了,
但她永远能有一句话挑起他怒火的本领。
他绷着下颌,嘴巴硬得像钢铁:“我不欠你。你故意算计我,让我觉得我欠你,你觉得我会上你当?”
裴朝朝说:“那好吧。”
她说完这话,就没有再出声。
她好像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赵息烛被她算计怕了,疑心她又在算计他,憋着坏要引他开那是扇门,说不准还要继续用言语刺激他。他打起精神,思考要如何应付,一边等着她开口,但是迟迟听不见她声音。
他又等了一会,忍不住睁开眼看他。
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的这瞬间,
裴朝朝圈着他脖颈的胳膊稍稍用力,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往他耳廓上亲了一口。
赵息烛手臂骤然绷紧了,背脊都绷起来,随即又听见她在他耳边笑:“你不亏欠我,但你爱我。你爱我,而我想出去,所以你应该以保护为名困住我吗?你难道不应该帮我打开这扇门吗?”
甜言蜜语,温声蛊惑,
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以她的想法为中心,
赵息烛就知道她会这样——
但他的抵抗在这一个很轻的吻里,折在了第一步。
他骂了她一句,
然后猝然迈步,拎着她往寝殿门那边去了。
第136章 孔雀开屏 这也能叫等?
另一边,
天界,蓬莱。
蓬莱是天界属地,很早以前被老天帝分给了九尾一族。
狐狸原本是妖, 然而九尾一族则是神兽,体内有神族血脉, 于是九尾一族则为神,
九尾一族之中, 又以白策为尊,被天帝下令掌管这世间所有的妖, 故而白策虽是妖尊,却在神位,平日里都在天界蓬莱。
蓬莱并不比幽山小, 四面为水, 天光明亮。
白策坐在一处宫殿内,窗户大开着, 放眼望去就能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湖泊, 水天一处,这样的景色本该让人觉得心静, 然而他手里拿着个珠串, 百无聊赖拨弄, 数着珠串上的珠子计数,似乎在借此计算时间。
他耐心并不好,拨弄两下,还没数几个数,就直接把珠串给扯断了。
于是啪的一声。
珠串就直接散落了一地,在地面上咕噜噜地滚来滚去。
地上已经有很多这样的珠子, 看样子白策已经扯断了很多串子了,这些珠子滚动,互相撞击,发出来清脆的声响不绝于耳,让人更为烦躁。
白策其实早在前阵子就已经回到了天界。
在天极岸,裴朝朝跳下升仙台的那一刻,四周所有的景物就全都被雾气覆盖住了。
白策起初并不知为何会这样,然而在那片雾气之中,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并不是天极岸白家的幼子,也不是什么妖邪,他那时候方才想起来,他是天界的白少君,是妖尊白策。而他之所以会成为凡人,是因为他当年,随着裴朝朝跳下了轮回道。
在意识到自己身份的那一刻,
他所有的记忆就如同潮水一般涌现,他几乎是瞬间就发觉,自己在一处即将成型的幻境里,
然后就在幻境成型的前一刻,他飞升回了天界。
回到天界后,
他重新将自己在凡间的命数看了一遍。
命簿上有关于他和裴朝朝、以及琼光君的内容已经被烧毁,是当时裴朝朝在人间归元宗时做的,以至于命簿上的内容不再能操控他们在凡间的命数。然而命簿上的内容仍有留档,很容易就能看见。
他那时候才知道,
原来裴朝朝早就恢复了记忆,她像在取乐,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暗室里,用锁链囚/禁,然后牵着他,把他像条狗一样牵来牵去。又看着他对她心动沦陷,操控他的感情,玩弄他。
甚至当时在人间时,他自以为她对他是有些喜欢的,否则她最初为什么会和他结成婚约?那时候他觉得都是白辞这个贱人勾引她,然而现在才得知,她要和他成婚,无非是早就知道了命簿上的内容,像舞弊一样,知道和他成亲能引出升仙台,所以想借此引出升仙台。
而她自始至终,因为拥有记忆,所以像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从未身入局中,更未曾对他有过一星半点的垂怜。
但故事的最后,
倒和命簿上所写的也算殊途同归,
虽没像命簿中写的一样,剖开裴朝朝的内丹取来神髓,但也仍旧在幻境中恢复了记忆,飞升回天。
人间种种像一场沾了毒的,愚蠢的梦。
白策并非善类,
他修为了得,掌族中大权,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裴朝朝在天界时都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囚禁他,把他彻底驯化成狗,
趁着他失去了记忆,她怎么敢?
白策视线几乎都淬了毒。
手里的珠串已经断了,上面没剩几颗珠子,他掌心猝然用力,就直接把那几颗珠子咔哒咔哒捏碎了。
珠子碎裂后,尖锐的棱角把他掌心划伤,顷刻间就有血从伤口之中涌出。
白策没会,他出声问侍从:“算算时间,她该醒了吗?”
侍从道:“按是醒了……”
白策闻言,没出声也没动。
侍从在一旁惴惴不安。
白少君自从去人间历劫一遭,回来后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
从前的白少君,虽然手腕足够狠辣,但即使狠辣也都是背地里狠辣,见人都是三分笑,哪怕他地位高,心气傲,有时候说话高高在上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但到底也是笑着说的。
更何况少君长得好看,桃花眼高鼻梁,唇丰润饱满,唇角弧度是向上的,即使不笑,看着也是在笑的,头发微微卷,当真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小梨涡,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产生好感的长相,有时候连阴阳怪气都让人察觉不出来。
但自从少君历劫归来,
整个人就变得阴郁了许多,从前他还会用笑面把骨子里的恶毒狠辣藏一藏,
现在则藏都不藏了,有时候旁人提起人间之事,少君脸上就会浮现出淬了毒一样的表情。更甚至,有些神仙背地里偷偷议论少君,说起少君在人间时被朝露仙子囚禁起来玩弄,少君听见了,就直接将那些神仙的嘴巴封住,仙骨神骨都剔了一半。
怪让人害怕的。
前几天,少君更是从幽山周围带了个女人回来,带回来的时候,神情都阴戾到没边了。
不过因为是把人抱回来的,从头到尾都没人看清那女人的脸,总觉得少君和她有仇。但说有仇吧,也不贴切,因为少君将一处很舒适的寝宫收拾出来,把她放在里面,然后又用咒术封了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却又自己将各种灵药往里送,又让人掐算她苏醒的时间。
反倒像想金屋藏娇。
侍从低着头在旁边,唯唯诺诺:“您现在要过去吗?”
白策啪地一声,把碎裂的珠串往地上一扔,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问:“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我亲自去见她?”
他飞升后,倒是没同神仙们提起裴朝朝还活着的事,他知道她离开幻境后就会飞升,到时候她成神的事恐怕无法善了。如若上神们知道她还活着,恐怕她以飞升,上神们就知道飞升的人是她,到时候估计就都堵在升仙台那边围剿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