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清让转过身,朝向她。
他的影子仿佛也有重量,压到她的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时不时拂过鼻尖,是一种暴雨洗过的青草香。
月光如流水,笼着男人天生锋利的眉眼,愈发显得瞳孔深不可测,也亮,能感受到他在很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想聊什么。”
林姰状似不经意问起:“裴樱说你高考结束那天约了人,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吗?”
她以前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想要找一个和她关系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纠葛的人结婚,分手的时候也可以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不知是占有欲、还是称不上喜欢的“生理性喜欢”作祟,她开始有一点点介意这个人的存在,她想知道裴清让为什么没有表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是。”
林姰蹙眉:“然后呢?”
“她没有来。”
没有来,就说明那个女孩不喜欢也不在乎他。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害他淋雨,害他感冒,害他喜欢她这么多年。
林姰有些生气:“她怎么这样。”
裴清让没应声,她又问:“没表白不后悔吗?”
“没什么好后悔的,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清冷,说“她不喜欢我”的时候,如同说起一个不需要证明对错的数学定理。
林姰的心尖却像是被什么冷不丁刺了一下,可是又不合时宜地泛起几分庆幸。
如果那个女孩喜欢他,她就不会遇到裴清让,她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结婚搭子。
这种不合时宜的庆幸,让她觉得自己很坏,竟然把快乐建立在裴清让的痛苦之上。
“你呢?”裴清让漫不经心开口,“高考结束那天做什么了?”
林姰呼吸顿住。
“高考”两个字,是最不想回想起的记忆的闸门,一旦拧开,就是她兴高采烈跑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却在开门的那一刻,猝不及防看见挂在客厅正中的黑白遗照。
她从不会在人前袒露脆弱,从不诉苦,从不抱怨,更不会揭开自己的伤疤给别人看,因为怕失望、怕被看轻、怕被伤害,这个世界永远没有感同身受,袒露脆弱这种行为,无异于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交付伤害自己的权力。
她被很多人无意问过“高考结束那天做了什么”,本科室友、高中学妹、甚至是同学聚会上的老同学,她说睡觉、打游戏、出去玩,答案张口就来有很多个版本。
可当裴清让问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她不介意被他知道,并且想要告诉他。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清冽也治愈,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个人只是外表冷淡、其实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脏,也许是因为确信、她不会被他伤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林姰的声音也沾染了水汽,一片潮湿。
“我是在高考结束那天才知道,外婆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去世了的。”
只是把这句话说出口,眼眶就在隐隐发热。
任由她攥在掌心的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裴清让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一片干燥的暖意。
林姰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那天的事情。
现在说来,就好像从记忆深处拎出一个湿漉漉的自己,好不可怜。
“我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说是为了我好,不想影响我高考。”
“高考可以明年考,可以后年考,考不上大学就去超市卖榴莲好了,可外婆最后一面,见不到就再也见不到了……”
裴清让的手指慢慢收紧了,就好像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也会揪扯着他的心脏。
后面的事情,林姰没有再说,因为她的尾音已经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也是那天,她无意得知了妈妈怀孕的消息。
她因为被蒙在鼓里发了很大的脾气,爸爸却在这个时候跟妈妈说你不要动气、你现在还怀着孕。
等爸爸妈妈都离开,她一个人在已经没有外婆的房子里,一整个下午看着外婆的遗照愣神,一滴眼泪都没有。
直到冰箱传来接通电源的响声——她才意识到刚才停电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大步走到冰箱前。
因为高考错过的无花果,被外婆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整个冰箱的冷冻层,有外婆吃剩不舍得扔的馒头、速冻水饺,除此之外,是满满当当整齐摆放的保鲜盒,里面是洗净、剥皮、切块的无花果。
因为冰箱年久失修又时不时停电,无人在意,所以早已腐烂不堪。
脑海不受控制还原外婆在离开之前,是怎样把那一树的无花果洗净、晾干、剥皮,放进保鲜盒。
或许她还在等见她最后一面,想看她因为开心皱起来的鼻子和弯起来的眼睛。
眼泪肆虐,她的保护机制在这一刻全面崩塌,哭到不能自己。
外婆走了,爸爸妈妈会有新的小孩。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她从外婆去世的这一刻,变成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狗。
流浪狗。
也是这一刻,她猛地想起来,她是约了人的。
他们约好高考结束的这一天在学校书店见面,他会把她的小狗带给她。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了,暗到看不出时间。
她顾不上擦干眼泪,拿出手机发信息给他,手指因为哭得厉害止不住颤抖。
眼泪滴落在屏幕上,晕染开她满心的歉疚和自责:【对不起啊,我失约了。】
信息没有人回。
他会不会还在等。
她冒着雨跑到约定好的学校书店。
喉咙腥甜,雨伞完全没有用处,浑身湿透,好不狼狈。
积水没过膝盖,书店已经关门,手机没有回音,只有水位还在径直上升,最后路上连三三两两的人都没有了。
手机电量告急的前一刻,突然响起提示音。
她怔愣着去看,是他发来的消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这一天真的太过糟糕,她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这行字却干燥温暖。
还可以再约时间吗?
爸爸妈妈连她都不想要,还会要她的小狗吗?
她本以为,高考之后就可以把小狗接回来的。
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没有回应他说的“再约时间”。
她问:【雨这么大,你有没有淋到?】
他回:【没有,没等到你我就走了。】
她说:【太好了,雨下得很大,这样的天气不要出门。】
他回:【好。】
十七岁的她在得知外婆离世的这一天,站在和他约定好的地点,看台风登陆,暴雨肆虐。
幸好,幸好,你没有淋雨。
最终还是不忍心隐瞒她要离开的消息,所以她哭着打字:【对不起啊,我要出国了。】
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冷止不住地发颤。
过了好久,久到她以为他会扔掉她的小狗,不会回复她的消息,甚至是把她拉黑的时候。
他的信息回复过来,如同世界末日最后眷顾她的微弱光亮:【没关系,小狗会等你回来。】
后面这些事,林姰没有告诉裴清让。
只是讲到外婆去世,就已经让她鼻头酸涩无法言语,再继续说下去,她恐怕会忍不住掉眼泪。
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再发颤,她才小声开口:“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
“小时候,外婆会先把我送到幼儿园,再去忙自己的事情,还有一次她出远门,早上坐上火车,傍晚就回来了,放学的时候,她买好了糖炒栗子接我回家。”
那是林姰回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情画面,如果说她尖锐冷漠的性格里还有一点点柔软的部分,全部来源于外婆、她最最亲爱的小老太太。
“她已经去世十一年了,但我好像一直不太能接受,再也见不到她这件事……”
林姰庆幸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所以裴清让看不见她悄无声息红了的眼眶。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气氛弄凝重了。”
她是想笑一下的。
只是下一刻,裴清让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勺,很轻很轻地揉了揉。
那动作太过温柔,如同在哄小朋友。
“谁说再也见不到了。”
他冰冷的声线放得很软、很轻:“外婆只不过是又出了一趟远门,只不过这次时间久一点。”
那双天生锋利的眼睛,比风清比月光柔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她:“等你过完很长很好的一生,她又会买好糖炒栗子等在门口,像小时候一样接你回家。”
林姰垂着长长的睫毛,睫毛湿润。
那一刻,经年累月自己消化的情绪突然找到出口,猝不及防落入温暖的怀抱。
她就知道,难过可以说给这个人。
伤疤揭开给他看,他不会嘲笑不会惊讶,只会摸摸你的伤口,温柔地问一句疼不疼。
裴清让的手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眼睛,是看不清,所以这样来确认,她是不是在哭。
她的睫毛轻颤着,心跳在一瞬间凝滞。
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柔,就算是小刺猬遇到他,也会忍不住收起满身的刺,不忍心扎伤他。
裴清让垂眸,看近在咫尺的人。
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还能看到那个偷偷哭的小姑娘。
所以是受了很多伤,才长出这样倔强、不屈、冷漠到锋利的灵魂。
刚才林姰问他,没有表白后不后悔,他说没什么好后悔。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应该见她一面的。
就算不告诉她我喜欢你,也可以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站在你这一边。
虽然你,并不喜欢他。
当情绪慢慢平复,林姰小声咕哝:“所以高考结束那天,我在哭鼻子,你在想和暗恋对象表白。”
“这合适吗?”
“不合适。”
“公平吗?”
“不公平。”
她蛮不讲理:“想想还有点气。”
他听之任之:“我的错。”
十七岁的裴清让不知道怎么哄十七岁的林姰,但是二十八岁的裴清让或许可以。
林姰刚想要问,你有什么错。
而后,她察觉裴清让牵着她的手动了动,而后缓缓放在某处位置——
手心是他T恤的布料,柔软并不硬挺,体温可以轻易渗透,布料之下分明的肌理也是。
林姰猛地意识到那是哪里,心头小鹿瞬间苏醒开始疯狂跳动。
在她回神之前,那层短袖布料被他撩起,猝不及防触碰到男人紧实的腰腹,她想摸而他不给摸的腹肌就在掌心,那清晰分明的腹肌触感温热、紧实,和她肌肤相贴。
“如果能让你心情好一点的话,”裴清让字音咬得又软又轻,近距离落在耳边,以至于显得格外蛊惑,“摸吧。”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紧实的皮肤,裴清让似乎明显紧绷了。
腹肌摸起来是什么触感,林姰在这一刻有了直观体会——
男人明显凹陷的腰腹位置,八块腹肌块块分明,坚韧、沟壑明显、透着隐忍不发的力量感,皮肤没有瑕
疵紧实光滑,手放上去,像在摸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
简言之,很好摸也很让人上瘾。
比摸他腹肌更致命的,是裴清让这朵高岭之花,主动掀起衣服下摆拉着她的手去摸,这样的他和西装白衬衣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他判若两人,这种极致的对比让她的心口泛起难言的酥麻。
她不是什么定力很好的人,她觉得这种行为无异于勾引。
月光倾泻,偏偏那张沉默美貌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目光甚至很无动于衷,干净也冷淡,他仰着头,昏暗光影里脖颈修长,喉结漫不经心地滚动着,线条锋利却也克制。
林姰的指尖摸摸分明的沟壑,又戳戳坚实的肌肉块:“除了我还有人碰过吗?”
薄薄一层月光下,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仍清澈、透着光,像是夜空里唯独的那颗星星,住在他的瞳孔里。
“看过的都没有,”他淡声,“你是第一个。”
林姰觉得“第一个”好像比摸腹肌这件事本身,更让她心脏发颤。再摸下去恐怕要出事,这个人本就对她有难以抵抗的吸引力,所以她非常艰难地收手。
收手之后,她的眉眼间已经不见半分难过,甚至还有精力跟人讨价还价:“腹肌摸了,下次给我摸摸喉结?”
她觉得裴清让作为新婚丈夫,理应满足她作为妻子的好奇心。
“摸高兴了就睡觉。”
裴清让睨她一眼,眼神冰冰冷冷的,把衣服下摆放下去,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过身背对她,那宽阔平直的肩膀像温热的避风港湾。好像只要他在,就可以很安心。
而后,是不自觉软下语气的一句“晚安”。
这个人怎么能纯情得这么可爱,说让她摸腹肌哄她开心的是他,害羞到不肯看人的还是他。
如果现在她伸手捏一捏裴清让的耳朵,肯定是烫的。
林姰无声弯起眼睛,对着那个后脑勺都比别人可爱的人,轻声说:“晚安。”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分不清,雨声是来自窗外还是回忆深处。
窗外雷声猝不及防响起,如同直接炸裂在她耳边。
睡梦中的她被吓了一跳,可是下个瞬间,雷声雨声都消失。
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听见有人说“好好睡吧”,那道放轻的声音温柔极了。
于是一夜好眠。
翌日,天还没亮。
林姰醒来的时候,心脏轻盈,格外惬意。
她整个人被温暖的体温包围着,手里还抱着什么、非常舒服非常喜欢,鼻尖清冽的香气,好闻到让人想要埋头深呼吸。
当她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是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视线往上,是男人的锁骨、脖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平直抿起的嘴角。
还没转醒的大脑被猛地按下开机键,脑海似乎还有“哐当”的回响。
她昨天是跟裴清让一张床睡的,所以现在自己抱着的是……
手臂之下,是男人没有一丝赘余、腹肌整整齐齐八块的腰,昨天睡前,她还摸过他的腹肌,那手感简直让人上瘾。
完了,她一直觉得这个人很好抱,没想到在睡梦中实践了,她什么时候抱上去的、又抱了多久,自己根本不知道。
林姰把眼睛闭上,装作自己还没醒,搭在裴清让腰上的手不着痕迹往回收,动作不能更轻。
“抱够了?”
毫不留情,当头棒喝。
落在耳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低哑,透着平时少见的慵懒性感,她的耳朵无意间被烫了一下。
林姰仰头,对上裴清让垂落的视线,嘴角抿出一个礼貌的弧度,而后慢慢、慢慢挪到一边,把自己摆出遵纪守法好公民的形状。
她的目光闪烁,嘴里念念有词:“所以我说,如果我欠你钱,就只可能是把你那个了……”
裴清让似笑非笑:“那来吧,费用结一下,一晚上三万起步不过分吧?”
林姰其实是有点心动的,但为了买下外婆的老房子手头拮据,只能面无表情冒出一句:“要不起。”
裴清让:“想白嫖我?”
他穿的短袖,领口朝向她敞着,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白皙修长的脖颈之下,锁骨平直深陷,忍不住想象这个人的颈窝气息一定温热清冽。
林姰艰难地移开视线:“不白嫖的话你想要什么?钱是不可能的。”
裴清让垂眸看着她,最后只道:“以后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