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就说这个办法有用吧?你看这不是轻而易举地钓鱼上钩,还是一钩两条呢。”
奚的意识在缓缓恢复的时候,朦胧之中先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俩的眼睛我刚刚看过了,没有颜色啊。你这法子靠谱吗?会不会是来抢货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还带小孩儿办事的?什么脑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缕闪烁不定的烛光。
四周弥漫一股潮湿的腥味,浑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话语笃定,“他俩绝对是岐山人,否则怎么会特地舍近求远地来救这只‘眼睛’?随便抓一个走岂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点很淡的味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猎人”!
少年猛地睁开眼,仓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竖着木栏的牢房,地上散乱地铺满干草,他就着墙上的孤灯望出去,摇晃的视野狭窄幽暗,逼仄的空间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间房内皆关着一个形容木讷的女子,有人蹲在墙边念念有词地划拉地面,有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发呆,还有的抱头瑟缩在角落。
空气中发出细碎的絮语,魔咒一样。
那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可他却能很清晰地知道——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呼吸一下子凝滞起来。
“咱们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们弄坏了一个,如今正是缺货的时候,抓到两个刚刚补上空缺,你还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呢?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养大点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衣衫间隐有血渍。
很快,听得“吱呀”一声响,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进门。
逆着烛光,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感觉那笑起来的轮廓分外阴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来,在阿蒙的脸上瞧了瞧,满意地一颔首,“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说完又望向边上的少年。
“嗯……年轻归年轻,不过模样也不小了,养上个一两年,将来还能干得更久。”
“你们之中到底哪个是‘眼睛’啊?”
她很好说话地发问,“是主动承认呢,还是让我一个一个地慢慢儿审?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耐心有限,脾气可能没那么好。”
“让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我对小孩子很温柔的。”
她指甲行将掐进去的刹那,旁边的阿蒙骤然喊道:“是我!”
奚只见他蓦地撤下伪装,一双瞳眸橙黄清亮,愤怒而凶狠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眼睛”这门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壮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贵,她瞬间欣喜若狂,全部的注意力几乎皆在那对明澈的星目上,却不察他手里的小动作。
阿蒙趁着这个时机,一直贴在身后墙上的掌心骤然发力。
被他侵蚀了半个时辰的砖石轰然倒塌。
“阿奚,快跑!”
他一手推过来,当场将他半截身子攘出墙外。
旋即就地抓了把混着毒液的泥土和干草,朝面前的人撒去。
那女子反应极快,顾不得眼里进了泥沙,抬手就要来擒他。
掌心一道雪亮的银光划过,她吃痛抽回手,才发现这小崽子藏了刀刃。
阿蒙:“跑啊!”
奚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几步,回头见他以一己之身挡在豁开的洞口前,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原地里的女人气急败坏:“钉子呢,还不快上钉子!——他为什么能动,你怎么没钉他的手?”
男人唯唯诺诺:“我以为他不是……”
“你以为个屁!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捂着手心的伤,吩咐左右,“去追啊!那只也是,都愣着干什么!”
阿蒙哥会变成什么样……
牢房在城镇的郊外,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树林。
他边跑边回想着此前见过的,关在笼中的族人,心绪沸腾悲凉到了极点。
为什么我什么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我的眼睛不开窍。
少年拼命朝着漆黑的群山奔跑,内心无助地想。
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如果他的眼睛也能像季那样派上用场。
就不会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脚踝猛地一阵刺痛,隐约是被什么利刃划破,奚膝盖一弯,顷刻扑倒在地,小腿处赫然有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只能拔起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密林深处逃去。
奚回头看着距离逐渐缩短的“猎人”们。
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不可能跑掉的……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多的敌人。
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而正是在少年慌不择路的时候,他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撞得太突然了。
毕竟这么大一片野林子,谁都没料想会有路人出现。
对方像是站在天空下出神,竟一点也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囫囵被他碰了个满怀。
“诶。”
大约是看他这一下磕得太狠,不自觉地要往后倒,那人连忙眼疾手快将他两手扶住。
少年激愤的血液沸腾着犹未停歇,过于后怕的情绪使得四肢竟无法动弹,僵在了当场。
“小弟弟。”
响在头顶的嗓音清丽而灵秀,“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乱跑啊?”
奚慌张又无措地扬起脸时,正对上一双眼波澄澈的乌瞳。
遥远的晨曦堪堪破晓,天光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肩上,泛着柔和的辉芒。
第112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那是一张世间少有的脸,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对于“美”的概念还十分模糊,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少年胸腔里的喘息还未定,怔忡地望着她,在惊慌失措中茫然了片瞬。
而这日的晨曦不知为何,没了往日的灰蒙,碧空如洗,灿烂得明媚鲜亮。
半边浮着柔光的少年被对面的女子抬手扶了起来。
她指腹往他面颊轻擦了一下,关心道:
“怎么身上都是血,出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正落,穷追不舍的“猎人”一行刚好停在数丈开外,见此情形,皆因不知深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于那头试探性地上下打量她。
女子站直了身体,面色正直地冲来者质问:
“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子?”
来的仅是那对男女的手下,或许知道他跑不远,派的是一群普通杂兵。
“关你什么事!”
“狗拿耗子。”
“臭丫头,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奚周身的热血当即一凉,冷汗凉透指尖,下意识地抓紧她的小臂。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被面前的人往旁边轻轻一拉,顺势掩到了背后,是个保护的姿态。
他不禁抬起眼往上看去。
挡在眼前的身影高挑轻倩,那精致清贵的五官充满灵明的仙风道骨。
她就这么一站,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概。
少年目瞪口呆地微张着嘴,只见这仙女似的姑娘负手一拂袖,袖口内便不知飞出一道怎样的金光。
她动作从容又优雅,宗师般气定神闲,幻化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转瞬工夫便掀翻了来犯的“猎人”喽啰。
四下里激荡的灵风卷起衣袂。
对方像是长辈口中的术士,可又不那么像。
因为印象里的那些术士都不是什么好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还不滚。”
奚揪着她的衣袖,见满地的追兵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女子这才重新俯下身:“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此刻后脚上的伤痛令他纷乱的思绪骤然清醒,少年登时顾不得许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不该得寸进尺,却依旧抱住她的手臂恳求道:
“救救我哥,姐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吧,他快要死了!”
他以为自己冷静了下来,不承想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人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
“啊,好好好,告诉我你哥哥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救……你别哭啊。”
女子拿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她既答应了帮忙,就当真说话算话,即刻便要动身。
然而临走前想是不放心,又不知往他身上套了个什么护体的术法。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不要让人发现了,这个能替你挡一阵。”
直至此时,奚才忐忑地拉住她,担心她出事:“姐姐……”
女子转过头,掌心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两下,只当他是在害怕,笑盈盈地宽慰道: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就在他的眼中乘风而上,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次奚等待的时间没有等阿蒙那么长,她果然回来得很快,前后不过两炷香。
女子折返回林间时,背上背着犹在滴血的蒙,青年低垂着头,生死未卜。
奚连忙跟上去。
“放心,他还有气。”
她语速飞快,“屋子里关着的人,是你们认识的吗?”
“我仓促看了一眼,太多了,他们手底下养着好些术士,凭我的本事只救得了他一个,别的实在没办法。”
她仓促地解释完毕,腾出一只手来捞他。
“先走,我留下的陷阱困不了他们太久,待会儿该追上来了。”
奚被她揽在怀中,脚底下骤然腾空,一径穿过草木茂盛的野林,分明没有生出双翼,却宛如在飞一样。
疾驰的风掠过他耳畔,他惊讶极了,看着周遭急速倒退的树木,诧异得合不拢嘴。
他们花费一整天才走完的林间小路居然不到片刻就从头穿到了尾。
那人在一处平坦之地放他下来。
“……不行,我手酸了,你先自己走一会儿好不好。”
少年闻言,反倒内疚地红了脸,“对不起……”
“诶没事,没事。”她还补充,“你不重的,特别轻,是我力气小,不怪你。”
女子往来路张望半晌,确认成功甩开了追兵,方松了口气,脸色缓和,转而问他:“我现在是送他去看大夫吗?或者你们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亲人吗?要不要我去知会他们一声?”
“不要!”他忙道,“不要看大夫。”
“我们家里有大夫……”
不能再回镇上去了,他们露过面,“猎人”肯定会有所警觉。
可是村子从未有过外人进入,进村的路向来是不可轻易透露的秘密,他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垂在她肩头的阿蒙重重地咳嗽,许是被伤势呛到,吐了她半身的血。
那一袭杏黄的长裙顷刻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少年看得心里一惊,怕她生气,人家毕竟和他们非亲非故……
却不想女子听到动静一转头,全然没在意地问道:
“这位大哥你醒啦?怎么样,刚刚给你的药吃下去,感觉好些没有?”
阿蒙手腕脚腕的筋皆已挑断,几乎不能行走,他颤巍巍抬起胳膊,指向前方:“西北方向……五十里。”
奚听出他是要给她指路回村,当下明白,“姐姐,你随我来。”
由于背着伤者,余下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很想帮忙,但自己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身高能托得起兄长,只好干看着她独自受累。
山道坎坷不平,部族在大山的最深处,差不多快到天黑,三人才抵达结界的入口。
阿蒙流的血太多,彼时已经仅剩一口气吊着,闻讯而来的族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去医治,单单把她隔在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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