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很清楚他们在忌惮什么。
村庄牵系着整个部族的安危,她的来历,她的目的,眼下一概不知,就这样叫她知道了村子的所在,难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因此族人并没有请她入村,也没有轻易地放她离开。
那天的岐山部一片混乱。
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凝重的严肃,所有能打的守村人全聚集到了村口,礼貌又不失戒备地与之对峙。
奚感觉到了气氛的危险,出山一趟让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厉害关系,如果长辈们权衡利弊认为情况足够严重,选择灭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于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就陪着她等在结界之外。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她应该不至于遭逢这般的无妄之灾吧。
少年内心愧疚难当,悄悄地抿唇侧目。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黏在鬓边,可表情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似乎也拿出了十分认真的态度,包容着族人无礼的举动。
不多时,拄着权杖的族长便越众而出,奚不知大人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
就见村中颇有威望的几名老者都到了,围着她一一交谈,而父亲则不动声色地在旁,不时穿插试探。
奚知道他在窥视她的内心,确认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般阵势俨然有如临大敌之态。
忽然间,先前搀扶阿蒙离开的一位守村人快步跑来,附耳在族长跟前低语了什么。
“抱歉姑娘。”老族长终于感慨着长叹,“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听得此言,奚便心知是过关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平静地接完这句话,整个人仿佛到了极限,莫名踉跄了一下身体,难以为继地一头栽倒下去。
“姐姐!”
少年箭步上前,两手没能接住,和她一并摔坐在地。
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血,温热黏稠。
目之所及一片殷红。
她后腰上受了伤,从小城外一路撑到现在,还背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伤口没能得到一点处理,鲜血浸透了半条裙子。
边上某个眼尖的女孩子颇为机灵,立马扯着嗓子招来了年轻力壮的姑婶们,也不管族长答没答应,就这么将人领进了村。
那是岐山部有史以来接纳的第一个外族人,也是唯一一个。
昔年村中的空屋有不少,母亲张罗着把她安排在了离家较近的一间小院内。
清净,宽敞,也方便照顾。
几位帮着换药的婶婶们掩上门接连出来,都说那是位术士,有自己疗伤的一套法门,可厉害着,一指来长的口子转眼就在愈合了。
他等旁人离开之后,才犹豫着走进去。
客房的木门虚虚半开。
奚行至门边,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瞥。
她正坐在床上打坐,明明闭着眼,灵感倒非常敏锐,即刻就意识到有人靠近。
“别躲了,我发现你啦。”
言罢欢快地招呼他,“快进来呀。”
少年从门后迟疑地现身之时,她的嗓音似乎比先前还要惊喜:“是你啊。”
“你怎么样,今天没有吓到吧?”
他望着她拼命摇头,目光很快寻到桌边换下来的血衣,衣衫的料子非寻常可比,他觉得很可惜。
“……姐姐,你的衣服弄脏了。”
“是啊。”她不以为意地跳下床,“所以我换了一件新的,好看吗?”
说着还特地蹦跶了两下,结果不慎扯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奚行至桌前将衣裳拾起来,“我帮你洗干净吧。”
“诶——不用不用。”她出手阻拦,“你替我扔掉就好了。”
“扔掉?”
“反正也坏了,你嫌麻烦的话,烧掉也行。”
他抱着衣裙站在那里竟有几分无措,她见状索性从他怀里抽走,大概是瞧他可爱,忍不住去摸他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啊?沿途我只惦记着找路,都忘问了你。”
少年感觉到胸口微微一热,答得清脆:“我叫奚。”
“溪?”她像是颇感兴趣地来回咀嚼,“溪什么?”
“就是奚,没有什么……”
“一个字的名字啊?好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奚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但因为此刻那个人是她,又觉得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嗯……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单字名。”
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鼓足勇气开口:“姐姐,那你呢?”
对方分明轻挑了一挑眉,并未立刻回答,转而琢磨:“你叫溪,这么巧我又是在一条小溪边遇上你的。那我就叫‘临溪’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奚:“……”
他觉得这不像在告知,像在现场起名。
她把他当小孩子哄。
恰在这个时候,母亲也从院外进屋来瞧瞧她的情况,几番寒暄之后,不出意外地问起了姓名来历。
她脱口而出:“我叫临溪……啊……你们是单字名。”
她迅速改了口,入乡随俗地眯眼笑道:“我叫‘临’。”
原来她不光糊弄自己,也糊弄他娘。
因得这份一视同仁,少年的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
要不是刚刚见证了整个名字的由来,他恐怕真的信了。
“琳姑娘,谢谢救了我们阿奚。”
被蒙在鼓里的母亲浑然不觉,还催促道,“这次真的多亏你……快叫琳姐姐。”
“……”
除了他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个“临”究竟是哪个“临”,村子里的人便唤她“琳姑娘”。
唯独奚还是固执地叫“姐姐”。
反正名字是瞎编的,既然不是她的本名,那他唤了也没有意义。
自那以后,这个山外来的过客就在村子里住下了,并且看上去并不急着离开,仿佛住多久都行。
很奇怪。
她好像一个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的人,随性而来,又飘蓬似的在哪里皆能安家。
明明只是被自己无意中连累到的陌生旅者,竟就那么无所谓的,随便东风将她带去什么地方。
奚听得出她言语间有所隐瞒,但又总感觉那种隐瞒和利益、私欲无关——她几乎不知道“眼睛”是什么。
当伤势转好一些时,她会在村中溜达。
养伤期间,仅短短几日,就跟族里的人混熟了,上到族长下至孩童,和谁都聊过两句,每户家里都去坐了坐,与人家谈天说地侃大山。
人们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她的来历。
这样不俗的相貌以及这样的谈吐穿着,大家猜测多半是出自那些灵气鼎盛的中原一带,怎么着也得是位贵族千金。
只有不缺钱花,又不缺灵气修炼的权贵才对“眼睛”如此无知无觉吧。
然而对此她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回应得模棱两可。
谁都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来。
阿蒙哥受了重伤,听族长说是伤到了要紧的经脉,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如今依旧下不了床,以后能不能痊愈还很难讲。
不过无论如何,季一家都十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这趟出山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采购的米粮全落在了驴车上,车子丢了,阿蒙也奄奄一息,今年的冬天还不知要怎么过。
小城中的“猎人”虎视眈眈,看见蒙的下场,众人不得不心有余悸。
谁落在那帮人手上只怕都很难善终。
快入冬了,村庄一片愁云惨淡。
那时她的伤刚刚好,正听见族长唉声叹气,忽然有了主意。
“我可以去啊。”
岐山族上下怔忡地看着她。
“反正我又没有‘眼睛’,不用担心被人追杀,我可以替你们采办物资,帮你们买东西——不过就是之前打架露了面,嗯,但问题不大,我易个容就好了。”
毕竟她是与岐山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族中老小连忙回家翻箱倒柜,看有没有能换金银的东西。
然而值钱的物件此前已经交由阿蒙典当,短时间内再凑不出更多了。
她见状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我有钱。”
“你们只需要替我准备一架小车,以及一头拉车的牲畜……来个小姑娘替我梳梳头。”
她穿上男装,扮作行商的模样走出山村,就此消失了两日。
再出现的那天,山坳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守村人让几声高呼唤过去,第一眼竟看晃了神。
结界外满地是堆成小山的粮食,比计划中采买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一架牛车根本装不下。
而她支了个术法忙着给米粮遮雨,自己倒是淋得一身狼狈。
“村里好歹这么多人呢,就那点吃的哪里够,小孩子要长身体的嘛。”
奚听到消息便举着伞跑出去,气喘吁吁地到她身边替她撑着。
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他,自己先笑起来,“我有伞的,怎么给忘了。”
说完便很随意地牵起他的手,一面看族人搬运一面如数家珍,“我买了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给你哥哥买了些人参补品什么的。比如燕窝啊、蜂蜜之类,你也可以吃点。”
她手指往他脸颊上捏了两把,“看你这么瘦,要多补补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实。”
那指尖叫雨水打湿,凉得柔软。
他在比以往更加铅灰的天空下举目看她,没完没了的细雨纷纷扬扬,分明暗淡,可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天色恼人。
她仿佛上苍降给岐山部的福佑,特地救他们于危难的,来得太及时,也太温暖了。
那个田地颗粒无收的冬季,族人过得超乎寻常的富足,十一月大雪封山之后,家家户户都窝在屋子里烤火取暖,听着山中遥远的积雪声,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
火上架着肉干和烤饼。
在少年的眼中,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隆冬时节干不了别的活儿,她便和族里的女孩子们讲起外面的世界,凶猛的灵兽异兽,飞天遁地的术士,几座闻名天下的仙山,极寒的冰原和熔浆沸腾的山谷。
大千世界九州八荒,她去过好多地方。
再后来不知是谁将话题引到了法术修行上去,她一时兴致勃勃,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入门的防身术。
满村的人逐渐朝此处围聚而来,小小的院子不够用了,于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篝火,再然后,连一向自诩天资不凡的守村人也悄悄摸到旁边听课。
里三层外三层,人坐得格外齐全。
这其中却只有阿蒙一家鲜少露面。
自从他出山一趟重伤而归,连季也跟着沉默寡言了。
没能救回至亲,连带自己还成了废人,他兄长的心情可想而知。
满村半大的少年里,唯有奚跟他是真真切切见识到山外残酷的。
平时一块打鸟钓鱼虾的小伙伴犹在追问他镇上的风光人情,未尝知世事艰难的小胖子一个劲儿地好奇:“是不是有好几个岐山村那么大,有吃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糕点,看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新奇玩意儿?”
“唉,真羡慕你。”
他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脑中想起的,都是阴暗牢房,和一张张心如死灰的脸。
经此一役,少年那渴求力量的心情又一次死灰复燃,比先前来得更迫切,更清晰。
他想要眼睛,想要能反抗所有不公所有不平的武力。
奚接了盆清水,蹲在边上再度扒拉开眼皮临水观察。
试图从瞳孔深处找寻到一丝可能性。
“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那人不经意出现在身后,“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要掰坏了,我看看,进沙子了?”
他小声说不是,却也任由她捧起脸认真摆弄。
“我的双眼,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奚将自己瞳眸异常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对方貌似才留意到这点不同之处,纳罕地凑近了细看:“真的诶,你的眼睛没有颜色。”
少年忽然说:“姐姐,你这么神通广大,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眼开窍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是例外……我想要变得很厉害,像伍大叔、阿蒙哥那样厉害。”
她隐约被他并不出彩的瞳色闪了一下,垂眸静静思索。
“我对你们部族的事并不了解……”
“不过,你想变厉害的话,我可以教你修炼。”
她眼角透出狡黠的光,“姐姐会很多特别特别凶猛的术法哦。”
每天空地上的集会结束,奚都会留下来,由她亲自指点两个时辰。
跟教族人的防身术有明显区别,她教得十分细致,从吐纳到符文咒术,再到引气到阵法。
哪怕自己学得磕磕巴巴,她也从不介怀,一句一句,几乎掰开揉碎了给他讲解。
寒冬腊月的深夜,两个人发丝上附着一层细碎的冰霜。
刚练完一日的功课,她忙拉他去火边暖暖,拍去肩头的霜雪,“快快快,今天好冷,你别冻坏了。”
奚冷不防被她捉住手,轻轻地往里呵气。
温热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湿润浸透指尖。
他倏忽打了个激灵,宛如从心房顺着经脉涌向周身四方,将最尖锐的寒冰都化了个一干二净。
而目之所及,她鬓角分明还有未融的霜露。
少年旋即拿两手捧住她的,低头有样学样地用吐息暖了暖。
“唉。”她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又没那么容易伤风受凉。”
火堆里正烤着两个红薯,她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到外面,一边喊烫一边手忙脚乱地分开,递了一半给他。
彼时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静的空地上烧着明亮的火光,头顶的星辰凄清又苍茫。
奚捧着手里的红薯,坐在她旁边,没吃两口,便悄悄摊开掌心,沉默而眷恋地握了握。
“其实我发现。”
她突然开了口,少年慌忙将手缩回去,“你挺有学剑的天赋,有没有想过以后走剑道?”
他愣了愣:“学剑?”
“是啊,练剑可是许多人的首选,学成之后可威风了。”她在半空比划两下,“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打起架毁天灭地,姿态也比别人潇洒。”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少年闻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练剑吧,我要学剑。”
“可是我不会剑术啊……”
她深表遗憾地一歪头,“不过我见你们族中也有剑道高手的,你若感兴趣,不妨向他们请教请教。”
等到开春化雪之时,奚仍然没能得到一双所向无敌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修行、背书、练剑,充实得让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对异能的执著。
而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琳姑娘”俨然快成了半个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纯净,又有恩于部族,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偶尔奚从村子的一角经过,远远能瞧见那些二十出头的守村人找着各种理由围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族中的青年们身形高挑,体格劲瘦修长,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他竟隐隐生出些许羡慕。
又自觉羡慕得毫无道理。
只暗暗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想着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还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时轻而易举地替她撑一把伞。
那段年月漫长又忙碌,对于时间的概念无端变得十分模糊,他记不清她住了多少个冬夏,抑或多少个春秋。
到后面渐渐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来自外乡。
某一年,盛夏格外凉爽,正逢族中一对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这种喜事几年也轮不到一回,连奚也是有记忆起头一遭遇上。
村子将这场喜宴办得格外隆重,堪称倾尽所能。
族长给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让她拉着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悠扬的乐声迎风回荡,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场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贺中各自掀开了衣襟的一角,由对方印下一道齿痕。
对于岐山人而言,这就是一生一世。
礼成的瞬间,热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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