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小调低吟高唱,与吹来的夜风交错缠绵,亘古不散地飘进山林之间。
一曲终了,她把排箫搁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随便听来的,你娘说,你小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儿才能哄好。”
少年喉中轻轻一番吞咽,欲言又止地启唇时,听到她开口:“这不怪你,是世道艰险,你不要自责。”
奚微一怔忡。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直面祭台上的秘术吓得魂不附体时,唯有她看出来他是在为什么而遗恨。
他神色里百转千回,咽喉无端隐隐作哽,唤道:“姐姐……”
话音刚起,那只手蓦地放在脑后把他拥进颈项,掌心托着发丝轻抚,力道不轻也不重。
一股幽微的花香猝不及防地钻入心脏,安全,温暖,暖得让他无所适从。
她隔着鬓发贴在额角上,手臂搂着他的后背,深切地低低轻叹:“对不起,要是姐姐能来早一步就好了。”
说不出为什么,奚闻得此言的刹那,双眸乍然一酸,他下意识的将眼睛埋在她肩上,埋进光滑轻软的绢纱,第一次敢伸出手去回抱她。
即便知道不应该,不合时宜,不能僭越,可他还是抱住了。
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柔声安慰,没有介意脖颈边浸湿的那片纱衣。
漫山的花枝蔓草,露华天霜,皆在晚来的疾风里簌簌地洒落,淅淅沥沥像场小雨。
奚想不起那天夜里的月亮是几时沉下去的,他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大约是靠着树睡着了。
而恰是在这之后,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岐山村。
谁也不清楚“琳姑娘”究竟是因为何事突然要走,也不清楚她是几时动身的,总之她不在了。
就像来时那么突兀,她走也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一支排箫搁在空屋的桌角。
那年是个多事之秋。
不知是由于阿季在山外闹出的动静让族长耿耿于怀,还是由于琳姑娘的失踪,族中的老一辈到底觉得不踏实。
因此没过多久,全村便弃了原来的地方,举族搬迁,往大山的更深处迁移。
深山中更荒凉,也更险峻,要重新开垦田地,布置阵法结界,熟悉周遭环境,每一样都不是小事,都都花费许多精力。
村里从上到下没人闲着,小孩子也当半个大人用。
就在族人们于新的土地上落脚扎根,起建屋舍的时候,某一日,慌慌张张的守村人冲进族长的居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灵气……灵气变浓了!”
连奚也能感觉到,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周遭可以调配的灵气陡然清晰了数倍。
他们这地方本就地处“三六九等”的第九等,灵力原本不过微末能用而已,那细小的变化让贫瘠的土地立刻焕发出了生机,大雾笼罩的天也跟着蓝了不少。
怎么回事?
灵气复苏后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对于外围的人们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可在鼎盛之地的中原却截然相反。
权贵与大能们恐慌万状,坐立难安。
独属于此地的灵气正不断外泄,也就意味着,将来哪怕是最下等的蝼蚁都能与他们共享同等的日月精华。
这还罢了,原先擅使的术法与杀招打出去,威能竟减弱了大半!
而生在灵气中心的人今后将再无法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轻而易举地修成灵骨,问道筑基。
九州格局将大洗牌,这人间要变天了!
一时间各地造反的、抢夺资源的多不胜数。
到处乌烟瘴气。
外面打得如何洪水滔天,岐山部并不知晓,这一异象带给他们最重要的变化,不是土壤肥沃,也并非修行事半功倍。
而是岐山族诞生的后代,从此没有了天赐神力的“眼睛”。
毫无缘由的,村里先后产下的婴孩皆与寻常外族人别无二致。
他们变成了最普通的“凡人”。
这简直是整个部族的福音,意味着从下一代起,他们兴许就能堂堂正正地为人而活。
等到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百代千秋过后,世间再不会有“眼睛”。
是天大的喜事。
岐山族在举手相庆,而另一边,盘踞各地的“猎人”则如临大敌。
率先发现这个现象的还不是流落在外的岐山人,“猎人”们手里待出生的婴儿最多,当即就认识到大事不妙。
巨商家财万贯,可以随时撤资改做别的买卖,世代以“眼睛”为生的“猎人”短时间内可改不了行。
这世上要没了“眼睛”,那“猎人”们怎么办?
喝西北风去吗?
于是旦夕之间,所有还带着“眼睛”的岐山人顿时就成了珍稀之物。
“猎人”们都意识到他们将是世间最后的一批“眼睛”,不会再有更多了。
以后在灵气大乱的九州,这东西将会是天价!
那些修炼一塌糊涂的权贵们没了灵力的遮羞布,岂不是争着抢着要买,何等珍贵!
很快,一场空前绝后的捕杀就此开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来得凶狠激烈。
先是各地圈养“眼睛”的屠宰场纷纷取出手里所有岐山人的眼目,横竖生下来的孩子也已泯然众人,再留着也无甚意义。
紧接着是曾经有过风吹草动的山林、湖泽,一片一片遭到地毯式地搜索排查。
“猎人”们自己也内斗,为了抢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
再后来,没了仙山灵气护持的高阶术士们也接连加入,毕竟“眼睛”算是一件能傍身的法器,自然是多多益善。
术士一旦参合,情况立刻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他们的修为非“猎人”可比,寻常障眼法的结界神识一扫立刻见端倪,比靠搜山的方式不知便捷多少倍。
藏在暗处的岐山部族陆续被翻了出来,近乎无所遁形。
村子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哪怕窝在山中,大家也能感觉出世道的兵荒马乱。
族长一天要从法阵边缘视察好几回,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动,围守在村庄四周待命。
守村人们则是连睡觉都免了,彻夜不休地盯着结界,留神着山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终于,在某个初冬的清晨,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的奚听见门外凌乱嘈杂的声音。
他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即清明,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弟妹身前。
只见房门嚯地打开,母亲出现在门外,拉起三人便往外走。
“娘,出什么事了?”
他抱着妹妹牵起弟弟,边跑边问,“我们要去哪里?是不是‘猎人’找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脚下生风地一路横穿过山村。
当他们抵达村外的密林时,放眼一望,满地是挖好的大坑,个个纵深丈许有余。
全村的青年人都在扛着铲子忙碌。
奚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说过这个术法,是岐山部不外传的禁术。
以至亲之人的血肉骨骼作为养料,可保身体长眠数年不死不灭。
土坑之中,父亲已经坐在了那里,手腕上牵出三根猩红的筋脉,似乎等了他们有一阵。
“爹,娘,你们……”
奚没来得及问,母亲便不由分说地推他们进坑内,将筋脉一一扎进兄妹三人的掌心。
温热的血液即刻涌入体内,他不可抑制地,立刻有了困意。
“不。”他猛地摇头,“我要跟你们一起!”
少年企图去拔掉那根流淌着血液的青筋,被母亲一把拦住。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不止我们,旁人也是这么做的。奚,听话!”
他让这一声喝住,目之所及中,近处熟悉的族亲们正抱着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分别。
人们的话音那么悲切柔软,寄托着从此永不再见的哀思和眷恋。
母亲劝得温和却果决,“如今大地灵气恢复,未来会比现在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年幼的弟妹懵懂无知,很快在术法的作用下沉沉入睡,而他怎么都不肯闭眼,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
他很清楚,当他醒来之时,便是父亲周身血肉耗尽的那一刻。
他会为他们三个流干最后一滴血。
“可是……”
边上的男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唤道:“奚。”
那不算温厚的大掌摁在他的头顶,半是不舍半是安抚地揉了揉。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你是家中最年长的一个,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要好好护着他们。”
他忽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留下来,我跟换娘,让娘跟着弟妹们一起——”
“阿奚。”母亲将他的手放了回去,极尽平静地打断少年慌张的奢望,“村子不能没有人守,来犯的敌人会发现端倪,若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娘必须留在这里。”
奚:“可是……”
“你记住。”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塞进他手中,继而狠狠地一推。
少年被她攘到了土坑上。
挣扎着要再爬起身时,头顶的泥沙已经席卷而下。
“这个术法不是万无一失的,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好。”
“如果……”她顿了顿,却没有往下说,“你要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他朝高处的人伸出手,两边的泥土覆下,先盖住了父亲的脸。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知道吗?”
涓涓细流一寸一寸渗进血脉,他意识不自控地逐渐模糊,那只探出去的手维持着五指紧扣的姿势,深深嵌进松软的泥地里。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广阔莹白的天。
云海苍茫,成群的飞鸟辗转盘旋。
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第114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大脑仿佛僵住了,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相似小说推荐
-
她不可能真的想杀我(一江听月) [穿越重生] 《她不可能真的想杀我》作者:一江听月【完结】晋江VIP2024.12.26完结总书评数:6776 当前被收藏数:2...
-
阿格里巴和公主大盗(休屠城) [现代情感] 《阿格里巴和公主大盗》作者:休屠城【完结】晋江VIP2025-01-01完结总书评数:28538当前被收藏数: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