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家私颇丰,笑盈盈应了,又道,“那母亲看儿臣的太子府什么时候开建?”
这个想法本是昭平帝与穆皇夫提出来的,不外乎就是觉得前头按个太子的东宫恶心得紧,儿子又是个喜欢外面跑的,索性不拘着他,宫外建府吧。
可这小子自己来催,昭平帝心里便不是个滋味了,没好气道,“怎么跟着爹娘住委屈你了?没良心的东西,爱上哪儿上哪儿。”
陛下让滚,江湛麻溜地行礼告退,不作任何停留,把昭平帝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太子的詹事府在先前就是摆设,那位太子如今的靖亲王,一应开销都是从宫里走的,议事也是由皇帝带着,皇帝什么待遇,他什么待遇,因此詹事就是个多余的物件,用不着他来辅佐。
江湛却不大一样,他正是年少的时候,从前也不曾经历过系统地做皇帝培训,做生意与交际倒是一把好手,现在的詹事府便是日后他自己班底,不得马虎半分。
为此昭平帝花费了好大力气,这才寻了两个满意的人选——曲阜孔家的孔应仪,金陵王家的王子朋。
詹事孔应仪自不必说,根正苗红的孔子后人,在翰林院修了十年书,可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谦谦君子不乏精干,至于少詹事王子朋则是那王夫人的兄弟,王熙凤最小的一个叔叔,想来王家的灵气都聚集在了王子腾与王熙凤叔侄两个身上,王子朋竟也是个沉默寡言,极老实的人。
可有一点,他庶务极通,精于算法。
其余东宫官员也逐一到位,被选中的人莫不是欣喜异常,眼看着前程就在眼前,今上如今可只得这一个儿子,便是今儿就再生一个也隔着十七八岁了。
儿子多又多的烦恼,少有少的麻烦,假如江湛一命呜呼,朝臣便可趁机进言让昭平帝挑选其余皇室子弟继嗣。
林黛玉本不是个多嘴的人,只私下里悄悄地提醒江湛,“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出门好歹带上几个人,平时吃食也要精心。喏,好大的一个靶子呢。”
江湛套了一件银绿色的春衫,那颜色泛着灰,本该是很老气的,却被他穿得雅致得很,他窝在床下的软榻下躲清闲,倒把林黛玉逼到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了。
“生死有命,你本就要忙着温习功课,何苦为了我操这份心。”
林黛玉随手将帕子撩在雕花方几上,任由上好的绢帕一角落在方才用了半盏的燕窝里,她慢悠悠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如今殿下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怎么还需要我来白操心,怪道人常说此一时彼一时。”
“怎么好端端恼了,我不过是关心你的身子,但凡我出宫有些空闲时候都来瞧你,难道你还不明白?”江湛翻身坐起来,“你自己摸着良心,我何曾亏待了你。”
“我是个最没良心的人,因而不大明白殿下的意思。”林黛玉道,“无事你也少来,没得叫人瞧见了。”
江湛道,“可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我来的时候都小心得很,无人瞧见的。”
林黛玉没说话,只偏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仍是那样眉眼带笑的俊朗少年,却怎么都不一样了。
国之储君,再不是那个能为了她在京城与江南辛苦往来的落魄皇孙了。
她最终也只是摇头道,“没听见什么,早些回去吧。”
江湛与她对视许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玉儿,从前如何,而今自当也如何。”
“你我已非无知孩童,这个如何还当仔细思量了才是,太子殿下回去吧。”林黛玉又赶了他一回,见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才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提笔落下两句前人的诗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原以为姑姑去世之后,她的少年时已经结束,不曾想大仇得报之后,才是真真正正地落幕。
从这日起二人的相处就古怪得很,往常那样笑闹无忌也只得慢慢疏远了。
江湛不大明白为什么林黛玉突然对自己这样冷淡,他越讨好,林黛玉就越冷淡。
贾琏的身价水涨船高,也得以在詹事府挂了个职位,他本是来禀报旁的事,见江湛闷闷不快,便笑道,“殿下何事这样发愁,倒不如讲给臣听听,说不得臣有法子替您解忧。”
江湛想着贾琏是林黛玉的表兄,他妻子王熙凤与林黛玉关系也极好,便苦恼着脸道,“琏二哥……贾大人坐下说话,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一个友人,友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原本关系亲密得很,可突然这姑娘就不理他了。”
贾琏忍笑,“可是林表妹与殿下闹脾气了?”
“被你看出来了,我想了半天也没得罪她啊。”
贾琏是娶了亲的风流浪荡子,男女一事不知道比江湛明白多少倍,闻言笑道,“原本关系亲密是因为殿下与林表妹年岁都小,可现在殿下有正事,林表妹连中三元,眼看就是官身了,如何还能做些小儿女态。”
江湛皱眉,“嗯……琏二哥继续说。”
贾琏心中更是笑得厉害,这小太子做事厉害,男女情事倒是个愣头青,“寻常人家早则十几岁,晚则二十几,也该成亲生子了,待得陛下为殿下选中东宫太子妃,林表妹这样的少时玩伴自是要避嫌的。”
江湛想说我自是要娶玉儿的,可……玉儿如何能被困在东宫做个内命妇,开国至今,从无内命妇兼职朝臣的。
林黛玉虽天赋异禀亦是扎扎实实十年寒窗苦读下来的,她是个有海晏河清大志向的人。
贾琏见他愈发困然,也不好继续逗太子爷,只得恳切地道,“殿下要是思慕姑娘,就该正经的示好,男人喜欢一个人的法子可和孩童不一样。”
江湛眨眨眼,杏眼里迷茫和了然反复切换,迟疑地道,“可是我瞧着父亲给母亲送灯,与我给玉儿送灯是一样的呀?”
“陛下与皇夫是生儿育女的情分,你再想想你自己送灯时候想的是?”
“想的是让她高兴呀。”
“……殿下可曾亲近过姑娘?”贾琏索性豁出去了,凑在江湛耳边小声道,“殿下还小,你不懂,男人喜欢人吧就会想……”
江湛并不是不懂这些,往常也听过不少诨话,可他从未把这些想到林黛玉身上,登时脸红得发烫,推推贾琏道,“琏二哥莫要说了,以后也不许提这个,只当我没问过。”
贾琏知情识趣,立时翻开账本,“那容臣给您禀告发放补贴的情况,每人二十两,目前总计发放六十名进士,还未发放到的会逐个确认。”
他一面念一面想自己怎么十几岁的时候就很懂,难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贾赦的儿子爱风流?
再一想陛下成婚多年,只守着皇夫过日子也就明白了。
唉,太子殿下这是遗传了陛下的专情啊,要是林表妹真能做了太子妃,想来也不会差的。
这一科恰好整两百人,江湛发下去三千九百八十两,林黛玉没要,直接让贾琏替她代领了。
结果这事被她上京述职的爹知道之后,硬是训了半个时辰,“知道你不缺银子,可这是皇恩浩荡,你还不曾真正入官场,就这样骄纵无知,你叫我如何能放心。知道错了没有?”
“知道错了。”林黛玉老老实实的。
“从前只当你是个孩子,故而百般纵容,可现在陛下顶着压力仍旧点你做状元,这不必我多说什么了吧?既知道错了,便要受罚,去将《道德经》抄一遍,也好静静心。”
林如海说罢又骂在边上喝茶的林涵,“你倒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教你好好成亲你不听,闹出这等事,还要我去替你出面求西宁王府让你看孩子,我要是你,哪里还有脸见人。”
林涵将清火降气的金银花茶给他倒了满满一盏,“知道你夏日赶路火气大,我不与你计较,谁人说了要你出面。”
“不出面怎么办?孩子不要了?听玉儿说金郡主生得好,你本来皮相也不错,不知道我这小侄女该如何好看呢,姐姐叫琳,妹妹叫瑶不知道好不好。”林如海说着还给孩子取上名字了。
林黛玉小声提醒道,“与金郡主的名讳撞了。”
林如海便又训她,“你与金郡主关系好,怎么也不知道劝一劝?可怜你二叔一把年纪,妻离子散不成样子。瑜字可好?”
林涵伸了个懒腰,“挺好的,金鱼金鱼,金玉满堂。”
气得林如海三天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第108章
第四日天不亮,林如海把林涵从床上薅起来,“你成日在府衙里也是躲懒睡觉,当值时候再补觉不就成了。”
林涵胡乱扯了衣裳,不过灌了两盏冷茶便清醒过来了。
他在外头冒充乞丐的时候,时常睡不了一个整觉,栖身的破庙会有野猫野狗或是抢地盘的乞儿,被吵醒亦是家常便饭。
今日是大朝会,林如海既在京中就得去上朝,他早穿戴收拾好,颇有威仪。
“冷不防黑灯瞎火地一瞧,还以为是阎王爷呢。”林涵左边袖子还卷在里头未翻出来,也不敢太不耐烦,“什么事非得做贼似地这会子说?”
“陛下下旨命我朝会后面圣,我久不进京,思来想去一晚上,有些事还是早些托付与你。”林如海一夜未睡,也没多的精力骂他,只径直道,“傅家有个儿子也是拜在若水门下,今科会试未考,你可有印象?”
林涵点头道,“有印象,听玉儿说是想要多在外头历练历练,继不继续考还不一定。怎么突然问起来他?他还在江南未回来吧?”
傅玉言家大业大,素日里也打理着不少的家族生意,为人最是温和,与贾琏私交也不错,因为这科未考,险些叫他那狐狸似的哥哥傅玉书用了家法。
“我与他在扬州见过几回,很体贴的一个孩子,人如其名,生得也好,玉儿打小被惯坏了,像他这好脾气倒是般配。”林如海道,“你人脉广,便悄悄地去打听打听,这孩子私下里是怎么样的,可有通房妾室。”
林涵对傅玉言印象不深,可江湛却是熟悉的,不由端正了神色道,“可太子那边儿怎么是好?我不信你瞧不出来太子对玉儿的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林如海果然是林黛玉的亲爹,父女俩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且不说什么齐大非偶的话,便说实际的,玉儿考得这样好,难不成你愿意见她去宫里做什么妃子不成?”
“前三年在翰林院还好,待到散官授官,玉儿也不过二十岁,哪朝哪代这样年轻的官员都不多,正是该她一展抱负的时候,断断不能为了什么所谓情谊困于一隅。”
“傅玉言要是不再考便更好,也好安心做玉儿的贤内助,不过这些日后再说,我也不过先使这缓兵之计,将太子挡出去便是。今上初登基,正是与我们情谊最深的时候,此时拒婚,定然也不会怪罪。”
林涵犹豫道,“那玉儿这里?我瞧她对太子也上心得很。”
“你且放下心,我林家唯有林若水一个情种,做什么生死相随的戏码,玉儿却是不会的。”
林如海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的眉眼几乎与林黛玉平日低眉不语的神情重合,淡然得不似凡间人。
林涵摇摇头,“怪不得你是我哥。”
“知道便好。”林如海老辣的眼神扫过他,“你道我为何如此纵容你,不过早就明白了你这幅情圣模样只是演得像罢了,好生当你的差事,往后未必就真叫举人这功名困住了。”
屋里放着许多冰盆,隔夜的茶水入口,凉得心肝脾肺也一道跟着冷了,林涵忽而笑道,“林家从前在先帝处是什么处境,现下在今上处也不曾改,否则为何今上不曾将书院还给我们。”
林如海嫌弃他,“话何苦说透了,又有什么意思。”
君权与臣权的对立始终还在,林黛玉嫁给太子,年少情深尚好说,日后却叫她如何自处呢?
林如海觉得皇帝本就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昭平帝还觉得天底下皇帝最大呢。
是江湛可以现在就发誓说上位就做个傀儡皇帝,任由老丈人把持朝政,还是林如海说我把手里的势力全做陪嫁保女儿一世荣华?
只怕江湛真发下这样的誓,昭平帝立马就会开始考虑在旁枝挑选合适的新继承人。
林黛玉在这宅子里独居许久,园子里哪棵树下长了什么颜色的蘑菇,池子里哪条鱼是厨房里逃出来的草鱼,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此这番对话很快就传到了林黛玉的耳里,小丫鬟头一次做这等细作的活计,战战兢兢地道,“只听到这一言半语,多得便听不到了,离得近了窗户上会有奴婢的影子,故而不敢靠近。”
“你倒是个心细的。”林黛玉将手里还未动的莲子汤赏给她,“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没说过。”
小丫鬟赶紧谢恩。
假如林黛玉身边的还是静夜,自然会有一番说法,可静风是才从二等提上来不久的,并不敢多说话,只取了两块碎银子赏那小丫鬟。
林黛玉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不必如此,我早知有今日。”
虽然说很不公平,但是夫妻二人同朝为官的情况很少,女子当官,那她的丈夫和那些个夫人太太一样做着管家的事,教养儿女孝顺公婆就是最妥当的处置。
京官还好些,如若外放,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几任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夫妻情谊,大多都在外头另外置了家,不过面上维持着罢了。
凡官,不历州县不拟台,林黛玉必是要外放历练的,其实在放榜之后,她身上所有的光环就已经泯然众人。
当官又当官的规矩,并不是念书好,就能做好官的,历朝历代多少名臣,难道都是状元?
说过也就罢了,她实在是没空管这些事。
江湛仍然同往常一样送吃食送礼物,林黛玉也都叫人收下,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给江湛备东西或是一道做衣裳了,连着江湛住的院子,也叫把常用的东西送回去,直接封了。
且说林如海这边面圣,又是另一番做派。
他的妻子贾敏与昭平帝关系挺好,林家暗地里更是扶持昭平帝不少,可林如海本人从不曾出面,不管弟弟与女儿是否胡闹,他都如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
唯一过激些的就是上折子谴责陈家欺负自己女儿。
哪怕陈首辅这等对头,也要赞一声林如海是个纯臣,不像林涵这个狗东西上蹿下跳的。
昭平帝和蔼可亲,笑着给林如海赐坐,“林卿家一路辛苦了,你的述职的折子朕都已看过,盐业如此安稳,都是你的功劳。”
林如海连道不敢,“臣不敢居功,是先帝与陛下文韬武略,方有江南如今的繁华。”
比起先帝的威严,昭平帝平易近人很多,她仿佛有着“无事不可对人言”的真诚,“林卿家何须如此,虽然狡兔死,走狗烹,可这天下的兔子多得很,朕暂时还不想煲狗肉。可惜你有官职在身,不曾见到黛玉连中三元的风采。”
“小女仰赖陛下恩典,臣也不曾想到她策论做得如此好。”林如海面上泛起喜色,“可见读万卷,行万里路,这半年虽波折,也学到了不少。”
“朕对黛玉的心,与对湛儿是一样的。”
“臣不敢。”林如海作势要跪下,“君臣之礼不可废,太子如今是君,小女不敢与太子相提并论。”
“罢了罢了,只盼你记得湛儿也是在你膝下长大的孩子,你信不过朕,也要信得过他不是?”
林如海心道我连我弟弟都信不过,我还能信得过你儿子?
然而林大人嘴上并不是这样说的,他动容道,“太子殿下初到我家拜师的时候,不过五六岁的孩童,吃不惯姑苏的菜式,饿得夜里头去厨房翻吃的,偏偏又遇到小女这个不省心的去偷吃,那样一丁点大的人就敢自己烧灶,险些将伺候的下人们吓死。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臣实在是为太子殿下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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