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甥舅两个欲要送他,却见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指了静夜道,“这丫头伶俐乖巧,朕身边正缺一个可意的人,只好叫林解元割爱了。”
林黛玉笑道,“陛下这是非得要留一个我们家在宫里了,只是她不过在我家里做活,却不是卖身的丫头,去不去的得按她自己的意思。”
静夜看了看林黛玉,毫不犹豫地跪地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奉陛下左右。”
“那便由你代替你父亲收了她做义女,赶在年前进宫吧,也好在过年时候认认人。”
林黛玉面上虽笑,心中却恨极,这狗皇帝做了半天戏,竟要抢了她的静夜去。
贾赦生怕她又要出言不逊,凑趣道,“林如海远在江南,便是送信也来不及,臣便斗胆替这丫头求个恩典,还请您赐个名字与她,往后写在林家族谱内,那可是光宗耀祖啊。”
今上最喜他乖觉,纨绔些算什么,听话方是正道,只又解了腰间玉佩递给静夜,“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①,方才听到你叫静夜,那便叫林夕②吧,只盼你与朕心有灵犀。”
等他施施然离开,林府却沉寂下来,连着悬在亭边的鲜活刺绣上的春华秋实也跟着枯萎凋谢了。
林黛玉深吸几口气,强忍了泪水道,“舅舅回去吧,只求你一个事,明儿把琏二嫂子借给我,好替静夜打点。”
贾赦叹了口气道,“你想开些,他连你的侍女都能选作宫妃,这是多大的荣宠,女儿家总要嫁人的,嫁给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并没有说位份。”林黛玉拉着静夜,秀美的眉毛又蹙起,“我也可有一争之力的,你实在不必为了我……”
“姑娘莫要担心,奴婢在京中往来,看得多了,最好的婚事也不过是你替我撑腰,嫁上一户清白人家,倒不如去宫里争一争,要真是成了,也可替姑娘吹吹枕头风。”
林黛玉到底不是遇事只垂泪的性子,“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委屈。”
王熙凤娘家在京城,又是个最能干的,不过三日功夫便将静夜进宫的“嫁妆”料理好。
腊月二十八,前脚朝上封了印,后脚封静夜的旨意便送到了林家。
这一道圣旨下去,将原本已经沉浸在欢欣过年气氛的后宫炸开了锅。
不管是妄图阻拦的皇后还是想要探听消息的贵妃,今上一概未见,他秉承一种“既然老子不痛快了,那你们统统别想痛快”的精神。
皇后泫然欲泣,已然伤心昏了头,抓着自己的死对头贵妃诉起了苦,“除了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满宫里竟无人知晓,只当是年节惯例休整宫室,陛下瞒得本宫好苦啊。”
贵妃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她原就知道皇后必然会去阻拦,想着能不能趁机捡个漏,不想被这脏东西给沾上了。
大过年的,皇后站在御书房外哭,实在是晦气得令人害怕。
好在贵妃即将要不耐烦的时候,今上传下口谕道,“皇后御前失仪,命其斋戒一月,凤印与宫权由贵妃暂代。”
皇后听罢便立马从垂泪换做痛哭,推开贵妃跪倒在御书房门口嘤嘤道,“臣妾自从嫁给陛下,自问恪守妇道,一心侍奉陛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陛下,还请陛下明示,臣妾定然好好悔过。”
贵妃脑袋嗡嗡的,根本不需要今上再下旨,指了几个宫人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还不赶紧送她回宫好生休息?”
皇后一颗心仿佛在黄连水里浸透了,儿子卧病,女儿不孝,连着自己都失了君心,她很想起身指着贵妃痛骂,可软弱久了的人再站不起,只木偶一般被宫人扶起,唯有愤恨的眼神一直死死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其实最喜欢看她这样的眼神,总是见她装得贤良淑德才恶心得慌,她欣赏了片刻,随即命人给御书房伺候的奴才都发了赏钱,“留着买糖吃吧,替本宫禀告陛下,本宫定会安生照料林贵人。”
今上并未给静夜赐下封号,故而只能称作林贵人。
林贵人此时也哭得厉害,嘴上说的时候轻巧,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着实是如剜心割肉,她哭着伏在林黛玉肩头道,“奴婢打小就跟着姑娘,一同睡一同吃,姑娘连着偷跑出去买的烧饼都要掰半个分给奴婢。”
林黛玉捂着嘴落泪,只拼命点头。
“奴婢还记得那年姑娘随夫人出去饮宴,那家的蟹粉酥做得极好,您硬是用更衣的借口偷摸给奴婢塞了一个吃,结果油渍留在衣袖上,叫夫人好一通说。”
“奴婢实在舍不得姑娘,还想着好生同姑娘一道吃吃喝喝,可惜现在要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了,只盼着咱们往后还有再相见的时候。”
林黛玉心疼得一遍遍摸她的背,江湛见她泪流不止,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又宽慰道,“静夜在京城里都能独当一面,你且放心,宫里头也自有咱们的人护她周全,你当心身子。”
林黛玉嫌他烦,此时见了皇家的人便讨厌,不等他再说便要将他轰出去,“你在这里捣什么乱,去瞧瞧糕蒸好了没有,别误了时辰。”
江湛乖巧地道,“我这就去。”
姑苏嫁女儿有个习俗,便让新娘子出门子的时候踩着蒸糕过去,寓意着“步步登糕”。
吴老太天不亮便起来,蒸了一对盆大的米糕,上面以红枣花生杏仁等干果拼成宝相花图案,既鲜艳又吉利。
眼见着进宫的吉时临近,王熙凤只得进来又劝,亲自替静夜重新敷面施粉,手脚十分利落。
静夜也不想走的时候是凄风苦雨的,便笑道,“往常只知道琏二奶奶嘴巧,不想琏二奶奶手也巧。”
王熙凤今日穿得喜气洋洋,偏又没被那写个繁琐花样压住,让人瞧着心里头也跟着她鲜亮起来,她扶正静夜鬓边的海棠花钗,笑盈盈道,“那贵人日后便多多地招我进宫去替你梳妆,我也看看那天家富贵,不作没见识的乡下人。”
屋里众人便笑起来,“果然琏二奶奶还是嘴最巧。”
黄昏时分,吉时已到,宫里头的轿子便来接了静夜与她的嫁妆进宫去,从此再也没有那个跟在林黛玉身后大吃大喝的胖丫头了,有的只是林家养女,今上的贵人林夕。
送走了静夜,林府里诸人也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了,王熙凤忙得实在脱不开手,尤其这是贾赦得了侯爵后过的第一个年,犄角旮旯里的亲戚都找上门来,光是瓜子就招待出去几十斤。
“我实在是不放心妹妹独个儿在家里头,可偏偏你又不肯跟我回家去。”王熙凤为难道,“你身边统共就这两个大丫头,现下都去了,真不要紧?”
林黛玉缓过劲来,脸上挂了淡淡的笑,“提了静风与静月上来便是了,我原也不是一步走八步迈,需要一堆人围着伺候的脾气。”
王熙凤又千叮万嘱了半晌,转而关切地看向江湛——贾琏口中真真正正的财神爷。
假如没有这个财神爷照拂,他们夫妻俩可没这么舒舒坦坦地躺在家里数银子玩儿。
江湛被这美貌精明的嫂子看得心里发毛,讪讪笑道,“琏二嫂子只管去吧,这几日我都留在林府,再不济我府上的宫人也是伺候过玉儿的,定不会叫她过得不舒服。”
财神爷开口,王熙凤哪里会不放心,又道,“听贾琏说皇孙约了他初七到府上吃酒,今儿既碰到了,我多嘴问一回,不知道公主殿下与驸马喜好什么,我只怕自己的礼单不够妥帖。”
“我父亲素日喜欢雅乐,送些个好琴好笛好琴谱也就罢了,我母亲倒是什么都不挑剔的,按惯例就行。”
“多谢皇孙提点。”王熙凤想着这财神爷真做了外甥女婿,岂不是更妙,林妹妹实在是个福星。
旁人看来这个年林黛玉过得凄惨至极,大年夜虽有今上赏赐的年菜,又有各个府上送来的压岁钱,她却仍旧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
唯有林黛玉自己晓得有多自在,她与隐居多日的林涵相对坐在炕上,中间是热腾腾的锅子,里头滚着山珍海味无有不有。
林黛玉为了夹菜方便,将袖子都撩起来了,她下著如神,三两下便将锅子里的蝴蝶鱼片给捞得一干二净。
林涵抿一口热酒,无语道,“我甚至都未曾举著,你这饿了好几年的饥荒模样是从何而来?”
他瞧着瘦了些,人反而更精神了。
“谁要跟你抢,你也太小人之心了,再烫混这鱼片就老了。”林黛玉好心地分了一半给他,“二叔的孩子生出来了吗?”
“我的孩子生没生出来,你应该去问西宁王府。”
林黛玉歪头端详了他一会儿,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知道什么,“不过看你一直窝在庄子上,以为你在那儿悄悄摸摸地生孩子,如今你人既出来了,想来是孩子生完了。”
林涵睨她一眼,“你这丫头满口的胡言,好生吃你的年夜饭,一会子带你去放烟花爆竹。”
“谁要放那个东西,硫磺味道怪熏人的。你尝尝这熏肉,是外头买的,别有一番风味。”林黛玉又给他夹菜,没多大功夫林涵的碗里已经堆得高高的了。
“罢了罢了,本想清清静静吃顿饭的,我便先告诉你吧,今上有意给我授官,大抵也是员外郎之类的,你做好心理准备,一旦旨意再下来,必有人认为林家投靠了皇帝。”林涵挑了一筷子豆腐,细嫩易碎的豆腐在他筷下没有半点损伤,完好无缺地落在林黛玉碗里。
林黛玉摸摸自己的眉心,觉得最近蹙眉的次数多了许多,不知道是否会长皱纹出来。
林涵吃过年夜饭,照旧窝回他的庄子里,只正月十五又回来了一趟,叔侄两个同吃了元宵。
正月十六,皇帝重新临朝,果然下了旨意授了林涵礼部员外郎的职位,林涵本是举人之身,也不算很离谱。
泼向林家的脏水也一盆又一盆,陈首辅总算找回了场子,当众将“首鼠两端”四个字赠回给了林涵。
林涵官小,连上朝都不用,但也自有人替陈家出手教训他,上峰冷脸,同僚排挤,能想到恶心人的招数林涵都经历了一遍。
他却毫不在意,只管每日照常点卯,默不作声发一天呆后再披挂一身礼部侍郎十年俸禄都买不起的裘衣配饰走人。
林黛玉知晓后,便借着送补品的机会,给金瑶碧递了信,第二日礼部侍郎就堕马断了腿,其余人有的被套了麻袋,有的脚滑落了水,没几日礼部就少了一小半人,都去休病假了。
林涵嫌她多事,“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我也是个大人,待到春来我殿试结束,还能是林大人呢。”林黛玉扁扁嘴,“这些时日倒安宁得让我觉得不安心了。”
“这世上许多事都会不了了之,并不是大风大浪才是结局,那个是话本子才写的。”
林黛玉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直到她春闱入场,都不曾再出现什么波折,太子静静地半死不活,江湛静静地继续捞钱,今上也静静地继续做着他的皇帝。
可惜世事有时候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得多。
殿试当日,变故陡生。
林黛玉瞧着金殿上熟悉的女子,在满殿慌张尖叫声中显得格外的稳重。
昭平公主朝着稳重的林解元笑了笑。
第103章
林黛玉此时已在春闱中夺魁,正式从林解元改成林会元,这殿试便是她科举的最后一道关卡。
二月春闱亦称会试,三月殿试由皇帝亲临选拔人才定下排名。
谁能想到皇帝没来,来的竟然是公主。
林黛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先前并未听到一丝风声,除去江湛瞒她死紧的这个可能之外,便是出了意外,以至于昭平公主要提前动手。
她本来是想在今上在位之时考中的,否则以她与昭平公主的关系,难免为人诟病昭平公主护短。
只是她心气极高,转念一想在场诸人又有谁能胜过她,三甲试卷亦会张贴国子监与各地贡院之外,更兼古时早早便有“举贤不避亲”的说法,实在无需杞人忧天。
立在中和殿龙椅之前的昭平公主一身肃穆冠服,端的是大气平和,“今日由本宫替陛下主持殿试,诸位安静,若有失仪者,即刻逐出去。”
原皇帝亲临殿试是要进行鸣鞭奏乐仪式的,昭平公主却有她自己的仪式感。
兵戈声四起,两列身着黑甲的侍卫迅速控制整个大殿,直到有个仍旧尖叫不止的考生被真的丢出去,殿内才逐渐平静下来。
众人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只猜想着莫不是遇到造反谋逆了?都是能上殿试的举子,这点反应速度还是有的,没过多久,又有几个已经吓得晕过去了。
林黛玉心想她此刻真是有名士之风,刀斧面前也能镇定自若。她今日打扮并素净庄重,并无甚出彩,寻常女学生的天青圆袄石青无纹马面,长发也只紫檀木簪挽起。
她眉眼低垂,神情安详,似是传世的美人玉雕。
昭平公主示意将晕倒也拖出去,淡淡道,“不过试一试尔等的胆量,竟真有如此胆怯之辈。”
礼部官员上前宣读了殿试的诸多规矩之后,吴老尚书双紧接着手捧一卷黄绸圣旨,朗声道,“请殿下宣读本次殿试的考题,以示君恩。”
本朝几乎没有殿试落榜的情况,除去刚才那几个倒霉蛋,昭平公主好似真的就是应个差事,念完考题便坐在龙椅一侧再无任何动作。
比起严格至极的会试,殿试宽松许多,晨间入殿,日暮收卷,中途可以休息,也可以申请出殿喝水进食,只是为了给皇帝留好印象,绝大部分人会尽力避免出去。
频繁出入也会是一个很大的扣分点,更不要想凭着这个作弊了,就算能手眼通天到宫里,御前作答却是骗不了的人。
林黛玉对待正经事皆是谨慎稳妥的态度,并不会走特殊,她自己带了干粮,烘烤得干干脆脆的麦饼配上寻常绿茶即可。
麦饼是全然没有调味的,入口只有朴实的粮食味道,茶是大街茶摊上的炒青,没有丁点的茶香,喝起来苦涩但爽口。
这样的无味既不会让林黛玉分心,也不会打扰到旁人。
其余考生也是差不多的干粮,并没发生林黛玉小时候的疑问——为什么姑姑不带香喷喷的酱肉包子?
吃完约等于前途也完了。
昭平公主状似无意看过去,禁不住要被逗笑,只见林黛玉正将举着饼子啃,她吃相文雅,半点残渣都不曾有,可眼神却不离自己的试卷,呆呆的模样浑然就是个考试疯魔的书呆子。
好在没有入神到拿墨汁沾饼子吃。
林黛玉胃口好,一共带了六个饼子,吃了五个半,最后半个实在吃不下了,于是又揣回包裹里,老老实实地交了卷。
试卷们也得由皇帝亲自看,大多数皇帝都会召集内阁一起,考生们今日回去,十日后再进宫殿前奏对,最后才是颁布三榜名次。
林黛玉提着裙子慢悠悠地随着人群出殿,晚霞弥漫天际,恰是遇到了火烧云,她好似瞧见江湛带人打北边过去,再看已然不见踪影。
她的马车里早备下了许多精致吃食,新上任的静风揭开食盒盖子,里头竟是老大一盅佛跳墙。
鲍鱼海参瑶柱诸多食材烩成这一盅精华,还未揭开本来吃饼撑着的林黛玉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刚才一定只是简单地噎住了。
“不想老太太还会作闽地菜,‘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①果然不假,不知道沈姐姐能不能做个素佛跳墙来,岂不是有趣。”林黛玉坐了一日腰酸背痛,斜倚靠在迎枕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静风盛菜的手。
特意告假来接送的林涵无语道,“你这是殿试出来还是逃荒出来?”
林黛玉正要顶嘴,却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她有些疑惑地道,“香到人群骚动了?”
林涵嫌弃道,“你莫不是考成一个傻子了?”
林黛玉切了一声,“到底谁是傻子谁知道,一家两代四个人科举,就剩一个人没参加过殿试,还好意思嘲笑殿试过的人傻,好不要脸。“
林涵:……这他爹的怪我?
车夫见主子都坐好了,便一扬鞭子想从旁边的马车旁绕出去,不想才过去半个车身,却被几个侍卫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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