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见着谁都要可怜照拂一二,席上迎春拘谨不大说话,她也只是尽一尽主人义务,略微招呼了几句,其余都由得王熙凤发挥,她自顾自吃她的长鱼。
王熙凤妙语连珠,又是照顾小姑子,又是与林黛玉热络感情,静夜禁不住与来送菜的静雪感慨道,“琏二奶奶可真是个妙人,一家子三个人,舅老爷自不必说,琏二爷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只怕吵起来,什么俏皮话刻薄话能说到后半夜去。”
静雪笑得手里托盘都在抖,满盘子虾仁便跟着抖,“我看静夜姐姐也是不遑多让,这是龙井虾仁,吴奶奶说这虾仁原是给姑娘包馄饨的,这两日虾少,虾仁馄饨是吃不到了。”
静夜瞥一眼边上跟着笑的小丫头,“有没有眼力见?还不赶紧接过来,倒叫你静雪姐姐劳累。”
她已经很有府里婢女第一人的派头了,又是跟林黛玉读过书的在林府看过家的,丫头里没有不服她的。
小丫头十三四岁的年纪,利落地接过托盘,“姐姐等我两步,我这里上了菜跟你去厨房端后头的,省得姐姐亲自来送。”
“不用你,原是我与你静夜姐姐有话说,特地走这一趟。”静雪笑笑,伸手扯了静夜的衣袖,将她拉到回廊另一侧的月亮门外去了。
静夜奇道,“什么事这样急?我当着差呢。”
第96章
静雪加深了几分笑意,带着些讨好道,“实在不是我眼皮子浅,只是原本姑娘许了我今日午后探亲,时辰也差不多了……”
静夜恍然,笑着道,“你莫要担心,姑娘说这对你是大事,早早就叫我备了各色的东西,再叫雪雁跟你一道出门。”
静雪的身世也是可怜,当年父母双亡之后,叔父婶娘便将她们兄妹两个先后卖了出去,这么些年她一直在找自己的哥哥,终于借着林家的关系,被她寻到了。
她哥哥被人买下送到了京城某家贵女处做男宠,这两年倒是颇受宠爱,因此静夜帮着搭了话,那头便也答应叫他们兄妹两个见一面。
静雪千恩万谢,又得吴老太批准拿了今日新做的点心糕饼,这才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事虽小却牵扯外头人,因此静夜还是与林黛玉禀告了一声,“奴婢再三与她强调,日落前必要回来的。”
“兄妹相见也是喜事。”林黛玉当着舅舅的面不好说,想来静夜也明白,突然冒出来的亲人定然要调查清楚底细,否则等生出事就来不及了。
她舅舅却是当着她的面没什么不好说的,唤作外甥女,却实打实当做男孩一般混不吝,“我瞧着这静雪丫头虽是二等瘦马,身段容色也不差,她这哥哥嘿嘿……想来没有贵女收留,也会又旁人瞧上的,运道还不错。”
好些个贵女如同柳佩月一般,宁愿寻些风流的公子王孙露水情缘,也不大看得上以色侍人的男宠。
在他们这等风流人眼里,男宠和男宠不一样,伺候女子的总是显得比伺候男子更有本事有体面些。
王熙凤如何不知道他们父子都喜欢过清俊小厮,便是心里冷笑,要是贾琏不改这等贪花好色,说不得哪日她也养个外室快活快活算了。
林黛玉何等聪慧,见微知著,敬了王熙凤一杯,笑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左不过这些。”
你蓄婢纳妾,我便内宠颇多,这样的夫妻也不是没有,都只是寻常事,只是传出去这鞥名声也不大好听,再往下走也少见一妻多夫,世间到底还是寻常夫妻多些。
王熙凤只觉她着实聪慧异常,禁不住赞道,“似妹妹这等神仙人物,合该多寻几个般配的,只要一个多未免可惜。”
贾赦暗道这儿媳妇挺伶俐,还给林黛玉掰手指算,“这边府里放一个,南面你父母处讨一个,替你管理祖业孝顺父母,往后你若是外放,再要一个当地的,既照顾了你,也是借他的势。”
他说着说着愈发起了兴头,“叫我说还让宝玉跟湘云议什么亲,你便给他口饭吃,连他一起纳了得了。”
林黛玉庆幸自己方才未曾吃东西,只是憋笑得有些肚子疼,偏头咳了两声,“舅舅莫要胡说了,我这身子骨禁不住。”
“可惜了,可惜了啊。”贾赦第二句可惜拉长音,来了个戏腔,堪称是余音缭绕。
待得这顿饭吃完,除去迎春不大说话,实在是宾主尽欢,原不大想管迎春的,只是林黛玉瞧见她唯唯诺诺跟在后头的样子,还是心软了,“我一人住也是寂寥,不如二姐姐留在府上小住些时日,听说二姐姐擅棋?”
迎春听完便露出温柔腼腆的笑意,让林黛玉想到同样柔软的豆腐脑,中午吃多了晚上喝豆腐脑好了。
迎春在贾家不受宠,无人教她也无人护她,故而生了个木讷的性子,她其实心里极其羡慕喜欢这个虽纤弱却神采奕奕的表妹,她与父亲和嫂嫂说话,好似嬉笑怒骂都十分真性情。
因而她大约是这几年头一回大着胆子道,“要是林妹妹不嫌弃,咱们手谈几局也是可的,我虽非国手,但也有些能耐。”
王熙凤忙道,“那你们便只管玩去,我回去收拾了二妹妹的送来,半点不用操心。”
贾母得知贾赦把迎春送到林家之后,又大骂他们大房卖女求荣,骂贾赦只会钻营讨好,大房几个也都当没听见。
贾赦嗤笑道,“也不知道谁卖女求荣,二太太那个外甥女,扒着咱们家不肯放,好在你老子我聪明,不曾让她住进贾府,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湿手沾了干面粉。”
他说的是薛宝钗,当日贾琏在江南与柳佩月王仁一道采买美人,薛宝钗是先行进京的,王夫人早早安排了梨香院给她居住,谁知梨香院竟叫贾赦锁起来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着不许进。
最后王夫人无奈,只能将薛宝钗安置在自己陪嫁的小宅院里。
等到贾琏办差回来,又是新一重光景,他老子升了荣安侯,哪里还用管当时的客套话,薛宝钗论起来不过是王熙凤的一个表妹罢了。
人家林妹妹也是表妹,还是亲表妹呢。
柳佩月忙着调教江南美人,更没有空想到举荐这个端庄大方的薛姑娘了。
因此薛宝钗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了杏花街的宅子里,她虽时不时地送些孝敬去贾府,好叫王夫人不忘记自己,可到底也没谁真的将她放在心上。
好在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家里是皇商,京中自是有铺面的,她每日命人收拾自家的宅院,又时不时去铺里巡视,倒也不算无事可做。
薛宝钗便这样一面稳住进东宫的富贵心,一面备下了许多礼品,开始拜访亲友故交与从前的生意伙伴。
这一日她带着燕窝等名贵补品登门拜访一位老主顾,还未来得及与门房客套,却听见里头传来凄惨的哭声,与什么“林解元”“林府”一类的话。
薛宝钗看一眼莺儿,莺儿立刻明白,掏出装着用红纸包的银锞子塞给门子,“我们姑娘是皇商薛家的,前几日送了拜帖过来,贵主人叫咱们今日来。”
门子掂了掂分量,故作可惜地道,“姑娘来的可真是不巧了,主子正生大气呢。我这是看在你一片心诚的份上才告诉你,主子房里人出了岔子,谁撞上去都是个死。”
“有劳大哥。”莺儿又补了二两银子与他,这才退回薛宝钗身边,“姑娘,现下可如何是好?”
不进门吧,怕贵人觉得她们失约,进门呢,又遇上了贵人的丑事,实在是左右为难。
薛宝钗看她的眼神带了些许嫌弃,只是到底离开了那家门口才道,“这里离铺子近,你便先去置办份厚礼,一会子我教你怎么说。”
第97章
莺儿领命而去,薛宝钗却叫马车停留在巷尾,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那户人家的动静,她素日里仔细得紧,须知道这些个贵人一两句话便是商机或是把柄。
往日在家里,莺儿也算伶俐乖巧,又是打小服侍的人,故而薛宝钗并不多与她计较,可北上而来,在这繁华的京城,莺儿这样的婢女就不大够看了。
故而有“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的说法。
莫说朝上后宫的女史女官,便是贵女们身边得力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能手。
薛宝钗想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真去了东宫,莺儿只怕是个拖后腿的,可她自己本也不大舒适上层礼仪,调/教出来的婢女也不是随意能花银子买到的。
怪只怪母亲心里只有哥哥,虽出身不差,但也没想过为她费心思,荣国府这等姻亲如今也使不上力,自己纵然满怀青云志,却也觉得疲累非常。
她正捧着茶盏边窥探边思量,却听到车轮滚滚的声音,以及夹杂在其中的铃声。
这是时下京城最流行的,富贵人家都喜在马车上悬挂各色铃铛,或以水玉打磨或以金银铸造,只唯恐不够精巧富贵,听闻太子唯一的女儿永明郡主最喜这个,车上悬挂的金铃是内造司取材于鬼工球所作,足有五层,行驶时不但泠泠作响,还能见那百蝶穿花的图案游走,栩栩如生。
薛宝钗的铺子里自然也跟紧了这波,上架的皆是极近精美,她掀起帘子想瞧瞧又是哪处的贵人,却发现来人的马车上所挂却不过是一古朴铜铃。
再仔细瞧去,却发现应该是那浮屠塔上的风铎,只不知是哪个宝刹的物件,瞧着就是不俗。
风铎晃动,马车上先下来一个清秀的丫头,穿着雅致非常,堪比寻常富户的小姐了。
门子早就得了上头吩咐,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却只墨迹着说主人有事,不肯通报。
只见那丫头笑眯眯道,“你要仔细了,我们姑娘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便是宫里头都不会怠慢,陈大人不过三进的宅院,摆这偌大的谱作甚?若是陈大人执意如此,我们便也只好请了陈首辅来说话了。”
门子讪讪笑了两声,“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想来里头也有人等着,他不过去了片刻,便回来点头哈腰地开大门。
待得中门大开,少女方款款下车,身上是江南最时兴的牡丹罗,那罗织得比寻常的要密实,又不知江南织造在里头掺杂了什么别的丝线,竟能仿出牡丹花瓣的质感,隐约泛着珠光,极是清雅富贵,现下一匹牡丹罗已然炒到百金之数都不止了。
想来少女身子弱,夏衣轻薄,便又在那淡淡的粉衫外搭了暗八仙纹路的素色披肩,远远往来一眼,似是从前庙里见过的神仙图活了过来。
薛宝钗被这一眼看得回神,这才发现来人竟是林黛玉,不过几月未见,林黛玉长高了一些,竟不知是牡丹罗的微光映亮了她,还是她如玉的容颜让那罗衫添色了。
林黛玉不知道薛宝钗心里百转千回的惊艳,以及火速给自己浑身上下行头都估价了的酸气,她是有急事而来。
这座宅院的主人姓陈,便是陈女多才的开端人物——陈五娘的长姐,人称陈元娘,现如今做着礼部仪制郎中,正五品的官,比贾政高半级。
仪制分掌诸礼文、宗封、贡举、学校之事①,并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位置。
陈元娘他爹在朝上成天地高喊男尊女卑,挺影响陈元娘在家里养美貌侍君的。
虽说她丈夫无甚才华,靠着一张脸吃软饭罢了,但爹是亲爹,她们这等人物更是讲究一个才德兼备、以身作则。
所以当林家的人要为了个丫鬟来与她认亲的时候,她本能地就觉得是林家的阴谋,是林黛玉为了揭发自己贪花好色的大阴谋。
故而她虚与委蛇,假意成全,为的就是要扣下静雪,好先发制人,若是能收复住静雪为她所用,岂不是能顺利往林家埋钉子。
林黛玉并没有陈元娘想象中的生气,但也是很生气的,任谁美滋滋饱餐一顿送客时候听说自己人出了事,都不大会高兴的。
本可以好好睡个午觉的,实在是过分。
论起来陈五娘和贾赦差不多年纪,又是做久了官的人,威仪不弱,城府不浅,她只当无事发生,笑盈盈地迎出来,很是热情的样子,“林解元来了,快快里面进,恰好我今儿个休沐,不然可碰不到。可是为着明年春闱的事来讨教?”
一张口先把林黛玉钉死在晚辈的位子上。
林黛玉可不怕她,纵然她只是个举人功名,可她还有林如海那么大个爹,就是跋扈些谁还能怎么她?
“礼部掌管贡举,我怎敢来问大人春闱之事,岂不是坏了规矩。我是为着我那丫头来的,她午后便到了陈宅,好半天也不回府,我只得亲自走一趟了。”
她一开口就差点把陈元娘气死,这丫头在这儿明晃晃地讥讽自己房子小呢。
“你对下人倒好,只是我平日忙着公务,也不大清楚底下人的事。”陈元娘给身边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那老妈子会意,上前道,“今日确实有个年轻姑娘来探亲,只是不大懂规矩,本是从后门进的,不知怎么的竟闯到了咱们大人的书房里头,又……”
她偷觑着林黛玉的神色,紧接着说下去,“又手脚不大干净,竟摸了今上赏赐给咱们大人的玉狮子去,好在书童伶俐,当场捉住了,正准备押送到衙门去,告她一个偷盗呢。”
林黛玉似是没听明白,茫然地看了看陈元娘,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后与静夜交换了个眼神。
静夜仿佛比陈家人还要生气,义愤填膺地道,“谁能想到她竟是这等眼皮子浅的货色,就应该报官,往常在府里什么没瞧见过,莫说御赐的玉如意玉玲珑,便是那开国的三山五岳玉簪亦是给她们开过眼的,竟贪到连大人的玉狮子都要偷。”
“寻常官员要得今上一次夸奖已是不俗,更莫要说是赏赐了,玉狮子出事,只怕连陈大人都要背上对君上不敬的罪名。”
静夜小嘴叭叭的,说是骂静雪,实则将陈元娘好一通排揎。
陈元娘不动声色搁下茶盏,顺势道,“这小丫头说得极是,我明日也要上折子请罪的,好险啊,要是有个磕碰,我这官只怕是要做到头了。”
林黛玉伸手抚了一下披肩,将铁拐李的葫芦放正了,“把人好生还给我,此事便算了,不然莫要怪我把官司打到御前去。”
“林解元,我知道你是东宫住过,要做太子嫔御的人,可万事逃不出一个理字,你为了个偷窃的丫鬟与我为难,今上难道还会帮你不成?”
“是吗?”林黛玉轻哂,“我的丫鬟要是少了一根头发,别怪我不客气。”
“你又能如何?说不得是你特意派她来我书房偷御赐之物,好拿捏住我的把柄弹劾我,用来打击我父亲,哪日去御前分辨,你记得叫上我。”
二女对视一眼,林黛玉率先垂下眼,笑意却不曾改,“我只怕你到时候已经没有面圣的资格了。”
陈元娘连着茶都没给她上,也只是淡淡一笑,“论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孔子曰‘言不可不慎也’,这句话便当做见面礼送给你了。”
林黛玉起身,衣袖泛起微光,恰如正盛的牡丹,“我也不好空手而来,只得回赠一句——‘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②”
“送客!”
静夜虽把狐假虎威演绎得淋漓尽致,心里却还是牵挂静雪,不安地问林黛玉道,“姑娘,咱们就这么算了?由得她们报关?静雪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咱们府上多少富贵东西,没看她碰过分毫。”
林黛玉听着风铎的鸣声,心中安定,掐了一把静夜的脸道,“你若是担心她,这事就由你来做吧,你去寻送来这风铎的人,只说我让他帮忙。”
静夜愣了一下,然后立马兴高采烈了起来,“诶,奴婢这就去找皇孙帮忙,奴婢只当姑娘还没生完皇孙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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