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掸了下衣摆,带着随人进去了。
被领进了正厅里,却只看见了一扇屏风,隐隐后面有个人影。
这屏风临时从卧室里搬过来的。因殷莳没预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隔着屏风见人,没有在客厅里预备。
看来以后还是要预备的。
终究有些人,不宜直接见面。
透过半透的纱屏,殷莳可以清楚看到外面景象。
冯二郎二十四五年纪,长得和冯洛仪还有点像,更英气一些。他穿的是武人装束,圆领袍,宽革带,皮护腕扎紧袖口,金箍箍住,衣摆开叉,骑马方便。
这一身,就还真的挺好看的。
冯洛仪是那样的美人,她哥也不可能丑。
冯翊道:“殷娘子?”
“正是。”殷莳在屏风后面道,“冯二郎莅临寒舍,不知所来为何?”
冯翊拍拍手,便有亲兵们抬了几只箱子进来放下。
落地声音沉闷,听起来很重。
殷莳问:“冯二郎这是何意?”
亲兵退出去,冯翊对屏风后的人抱个拳,道:“早该来的,洛娘也一直催促,只有我近来实在脱不开身,今日才得空来。”
“殷娘子。”冯翊放下手,道,“我们冯家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娘子为沈家少夫人时,不曾磋磨过洛娘,还多有爱护。洛娘是知娘子的恩情的。”
“只造化弄人,命运颠乱。譬如我,这些年只能埋名隐姓地活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妻子都改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洛娘和跻云俱都好好的,本就是一对璧人,如今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沈家的长孙。”
“试问娘子若是我,又该怎么办?”
殷莳道:“冯二郎是个好兄长,没有人不承认的。”
冯翊深深一揖:“累娘子至此,我兄妹二人俱感愧疚。”
他站直,对那几只箱子抬抬手:“这里是白银一千两,并一些香药布帛,都是身外物,奉给娘子,聊表心意。”
原来是来送钱的,那挺好。
殷莳微微放松,问:“冯二郎客气了,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冯翊道:“第二步。”
殷莳问:“那我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冯翊点头:“尚未。”
殷莳问:“令妹抬了身份了吗?该办的都办了吗?”
冯翊道:“等跻云回来。”
屏风后沉默了一下。
冯翊问:“殷娘子有什么指教?”
殷莳诚恳道:“我建议你们把办的赶紧都办完,把做事情做死。”
冯翊道:“那不成,洛娘不能受这种委屈。得等跻云回来,我们两家要给他们风光大办。”
殷莳完全都能理解冯翊和冯洛仪的想法与需求,但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她道:“要不然二郎还是把这些先抬回去吧。等事成再给我。”
她没说不要,她只是说事成了再拿。冯翊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道:“成不成,都跟这个没关系。殷娘子为洛娘退让到这一步,这些是殷娘子该拿的补偿。便事有不成,我还能找娘子要回去不成?再说,娘子觉得,事会有不成?”
殷莳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能做我自己的选择,别的人,我谁也管不了。”
冯翊称赞她:“但娘子做的都是聪明的选择。”
殷莳道:“不过取舍罢了。”
冯翊凝视着屏风后朦胧人影。
“殷娘子。”他问,“可否一见?”
男人这种生物,殷莳无语。
“冯二郎投笔从戎,重振家业,妾自是敬佩的。”她道,“只是也不至于就忘记了冯家是诗礼传家的读书人家吧。”
冯翊笑笑:“唐突了。见谅。”
他实在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沈跻云为着她不肯抬自己妹妹。
妹妹也说,小殷氏是个美人。
沈大人那日去寻他,他说:“我说过的,我可以娶她。”
沈大人道:“她不愿。”
沈大人没说她为什么不愿。
或许是想为沈跻云守着吧。毕竟那样的探花郎,女子很难不动心。
若为沈跻云守了,便不能正大光明,二人也还可以偷偷摸摸。
冯翊道:“待事成,我愿与娘子结为义兄妹。”
到时候,总该撤去屏风,见见真容了。
以后做恪靖侯的妹妹,不会亏待她。
殷莳道:“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冯翊道:“唤我二郎即可。”
殷莳道:“来日做了兄妹,再改口不迟。”
冯翊勾勾嘴角。
殷莳端了茶。
端茶即为送客,冯翊识相地起身,道:“娘子在这里有何难处,都可去恪靖侯府寻我。”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刺。
待转身要离去,殷莳喊住他。
冯翊回头。
殷莳道:“只请冯二郎记住,我是真心实意盼着这事能成的。”
美人总是易让人怜惜的。
尤其是向男人示弱的美人。
哪怕是个未见过面的,但你知道她是个美人。
冯翊心中生出些怜惜,温声道:“我知道。”
他走了。
殷莳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转头,看到葵儿一脸困惑。
“怎么了?”她问。
葵儿道:“我想着恪靖侯是个大恶人呢,怎么瞧着……挺好的?”
真天真啊。
殷莳道:“你和别人利益一致的时候,谁看着都像是好人。你得等着看和他利益相背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葵儿道:“他生得好看呢。”
谈吐、举止也很好。毕竟是诗礼之家出身的。
“不要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觉得是好人啊。”殷莳揉额角。
葵儿问:“以后真的要和他做义兄妹吗?”
殷莳道:“如果事情成了,恪靖侯愿意给我做义兄,我干嘛不要。”
葵儿撤了屏风,检查了那几只箱子。
一只里头装的果真是银子,一打开箱子,脸都照亮了。
葵儿想起来这是因为殷莳失去了少夫人的身份,所以给她的补偿,又生起气来:“我傻了,我怎能当他是好人。就是个笑里藏刀的。”
殷莳欣然:“这才对。”
王保贵一回来就听说恪靖侯来过,他脸色都变了,丢下那些马就来见殷莳。
“没事吧?”他问。
“没事。”殷莳安抚他。
“他来干嘛?”
“你猜?”
王保贵琢磨了一下:“总不能是来送银子?”
殷莳一乐。
王保贵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别怕。”殷莳道,“又没有撕破脸,怕什么。只要不撕破脸,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道:“恪靖侯很大方呢。送了不少东西。”
王保贵道:“可不是,他如今如日中天呢。说亲的快踏破恪靖侯府的门槛了。”
“不说他了。”殷莳摆手,问,“马买回来了没有?”
两个人便一起去看马。
两匹成马,四匹马驹,已经被牵到马厩。
几个汉子围着几匹马欢喜得抓耳挠腮,团团转。
又是梳毛,又是看蹄子,还有抱着马脖子跟马说话的。
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知道还以为要跟马谈情说爱了。
笑死个人。
“娘子,娘子,快来看!”陈六娘开心得哇哇叫,“这匹,四蹄踏雪呢!”
四蹄踏雪的是匹马驹,还得养养,明年才能骑。
殷莳先过去看两匹成马,看得眼睛都亮了。
何米堆挤过来,口沫横飞地给殷莳讲解他挑的这几匹马:“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娘子你看这毛色,亮的!你看这腿,这长度!”
又掐马腰,又捋马鼻子,又掰开马嘴给殷莳看:“娘子快看!”
只要舍得花钱,不怕买不到好东西。
在买马这件事上,殷莳就很舍得花钱。
大家都说她喜欢莳花弄草。
她喜欢花吗?当然喜欢。
但那是因为从前她出不了院子,在四方小院里能选择的最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就是莳花弄草。
如今,她出来了。
“走,套上鞍,拉出去遛遛。”
何米堆快活得要死!
他脚跛了但是不影响骑马。好马、好鞍,任他驰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机会。
殷莳的宅子门外这条路拐个弯就通向官道,人用脚走大概不到两炷香的时间。
马跑一趟就快了。
何米堆骑马到官道,再骑回来,兴奋得脸红:“娘子,你看,我就说这马好吧!”
飞快地就一个来回。
因有两匹成年马,陈六娘也给殷莳表演了一个单手控马。
确实如他所说,不影响他控马。看得出来他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了,可是腿力惊人,在马上稳稳的。
很好,马也好,人也好。
殷莳是非常满意的。
她不吝称赞他们:“你们两个骑术都不错。”
两个人却:“唉!”
殷莳:“?”
关伯嗤道:“都是三千营刷下来的。”
两个人:“唉——!”
五军营是步兵,三千营是骑兵。
没有步兵不向往骑兵的。
这两个当年都是没能被三千营选上,才被分到了五军营。
何米堆强说:“我就差一点就被选上了!”
众人大笑。
俱往矣。
如今,连五军营也待不住了。幸好李校尉给找了个不错的东家。
殷莳道:“等我骑装缝出来。”
冯翊回到了自己府里。
女儿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已经送回到她们外祖母那里去了。
如今府里还是只有妹妹冯洛仪。
他去到冯洛仪那里,冯洛仪起身迎他:“回来了。”
她问:“见到她没有?”
冯翊道:“隔着屏风说的话。”
冯洛仪问:“她收下了没有?”
“收了。”冯翊道,“收得很痛快。”
冯洛仪松了口气。
冯翊坐到榻上。
“她是个聪明人。”他说,“你放心好了。”
就冯翊的角度来看,殷莳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绝不是那种宁死不低头的人。
后者是真的会让人头痛,前者沟通起来就要顺畅的多。冯翊喜欢跟殷莳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受不了的是沈缇那种人。
思及此处,他道:“她建议我们在跻云回来之前把事情办死,你看要不然……”
有些事父母是有权利替儿子办的。
比如婚姻,要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无关乎本人。本人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父母同意了,有媒有聘,就合法了。
但冯洛仪拒绝了:“不。”
她说:“我是要嫁给沈郎,不是嫁给他父亲。”
她虽然垂着头,声音也轻,却十分坚决。
冯翊如今地位,也不想将就,便道:“好。”
殷莳骑装终于缝好了。
她要骑马,全家人都出来看了。连灶下的烧火丫头都出来了。
何米堆十分地担心,抓紧了缰绳:“小心。”
有上马石呢,怕什么。殷莳轻轻松松就上去了,伸手:“缰绳给我吧。”
王保贵大声咳了一声。
何米堆道:“先熟悉熟悉,我先牵一圈,娘子和这马先熟悉一下。让它认认主人。”
殷莳知道他们担心,忍不住莞尔,也不逞强:“行。”
确实她也是太久没骑了。从穿越到现在,十来年没碰过。
好在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何米堆小跑着给牵到门前路的拐弯处时,殷莳已经差不多找回感觉了:“行了,缰绳给我吧。”
何米堆跑这一趟也感觉她挺稳的,便给了她。
殷莳自己控缰,调个头,往回走。
渐渐提速,马跑起来了。
回到门前空地处,并没有停下,拐个弯调头,又朝官道方向跑去。这一次,速度才真的起来。
“哎呀,真的会骑啊。”
“这姿势怪好看的。”
只有陈六娘道:“好看归好看,这架势冲锋是不行的。”
葵儿无语死了:“娘子冲锋干嘛?上阵杀敌吗?”
陈六娘挠头傻笑:“也是。”
殷莳不离开大家视线,跑到路径拐弯处便调头回来了。这一次回到门前停下,轻盈地跳下马背,笑问:“怎么样?”
汉子们自然一通猛夸。
殷莳道:“那几匹小的好好喂起来,明年咱们便可以一起跑马了。”
汉子们图的就是这个,忙应了,猛点头。
没有人约束的日子自由自在。殷莳便是想跑马,身边人也只会说“小心点”,不会说“不可以”。
但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怎可能完全自由自在。
十月中旬,申伯来了。
申伯陪着殷莳的大堂兄殷望晟来了。
殷望晟的神情,明显是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大约是到了京城,进了沈家,见到了沈夫人,得知了消息后,一路震惊着就过来了。
“姑姑一直哭。”殷望晟的情绪也有点激动,“她叫我来找你问,说你能说的更清楚。”
“怎么回事?”
“你和跻云怎地和离了?”
“究竟怎么回事?”
“大堂兄别急,先喝口秋梨汤,听我慢慢讲。”殷莳从葵儿手里接过秋梨汤,亲自端到殷望晟面前,,说话不急不缓。
殷望晟记得都快嘴角起泡了。
但也确实渴了,接过来咕咚咚喝了半盅。抹抹嘴,道:“说吧。”
殷莳坐定,组织了一下语言,意简言赅:“跻云为着他的未婚妻冯氏,从怀溪娶了我。”
“沈家人丁单薄,为着子嗣计,没有给冯氏避孕。这你去年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今年二月,她生下了庶长子。”
“京城变天,新帝登基,冯氏的二哥回来了,他如今受封恪靖侯,为皇帝掌京军三大营。他如今权势在手,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新贵。”
“恪靖侯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胞妹为妾,所以,他想让我腾出正妻之位给他妹妹。”
殷莳说完,也端起自己的的秋梨汤,轻轻啜了两口。
就这些信息,足够殷望晟消化一阵子的了。
果然,殷望晟呆了好一阵子,才道:“她哥哥封侯了?”
殷莳放下秋梨汤:“实权侯爷,可不是那等闲散远离权力中心的。他是替皇帝掌着天子亲军的,可知皇帝多信任他。”
殷望晟搓着膝盖:“那完了,那完了!”
殷莳失笑:“什么完了?”
殷望晟沮丧道:“她哥哥这么厉害,咱抢不过人家啊。”
他转头看殷莳,震惊责备:“你还笑?你怎还笑得出来?”
殷莳却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好着呢,凭什么不能笑。”
殷望晟一呆。
殷莳道:“晟堂兄,这事不用急也不用慌。的确是我是做不成跻云的妻子了,你便是逼着我去抢,我也抢不过人家侯爷的妹子。只是晟堂兄不要本末倒置了,好好想一想,家里跟我沈家做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殷望晟道:“自然是为了和沈家长长久久。”
“是呀。只要能和沈家长长久久就行了嘛。”殷莳道,“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就行了,至于在实现的过程中,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重要的。”
殷望晟顿了顿,道:“细与我说。”
不愧是殷老太爷亲手教出来的承重孙,不是呆板的人。
殷莳便与他说了当时的情况:“……跻云有情有义,不肯出我而抬冯氏。当时闹得有点僵。要这样僵持下去,就要大大地得罪恪靖侯了。恪靖侯或许不会对沈家怎么样,那对殷家呢?对我呢?”
“我一看这情况,我若再不撤,或许哪天死了也不知道。跻云太年轻了,他以为他能护着我。”
殷望晟叹气:“是,他想得简单了。然后呢?”
殷莳便讲了后来的情况。讲完,她问:“晟堂兄,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殷望晟长长叹气,却承认:“你做的对。”
他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呢?要跟我回怀溪吗?”
殷莳反问:“若晟堂兄是我,会回去吗?”
这还用说吗,殷望晟道:“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太爷。”
“我若回去了,徒给家里丢脸,让家里惹人耻笑。”殷莳说,“大约家里是不会留我的,可能要把嫁给什么老鳏夫或者送给什么人做妾。”
“我回去了,沈家和殷家便有了芥蒂。纵殷家表示不介意又怎样呢,沈家心里有鬼,谁也不会愿意再去见那个让自己心虚的人。此乃人之常情。天长日久地,沈家和殷家便要疏远了。”
“反倒是,我在这里,就傍着姑姑、姑父生活才是对的。姑父说了,沈家愿意养我一辈子。姑父予我田地屋宅,安顿我在这里生活的。他们这样养着我,便不觉得亏欠我了,心里便安定,便不会与殷家疏远。我过得越好,沈家和殷家就越不会有芥蒂。”
“晟堂兄,你说呢?”
殷望晟颇有些惊讶。
因为他是殷家承重孙,见多识广,很懂人心。他惊讶于殷莳竟也能这样看透人心。能猜出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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