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仪捂住了嘴:“别说了,别说了……”
如此,沈家徐家对比益发鲜明。一如天上云月,一如地上泥塘。
父亲选错一婿,两个妹妹便阴阳两隔。
“没关系。”冯翊道,“徐高鹏自寻死路,替伪帝执笔诏书。已经被革职夺了功名。我再安排安排,保证他死在流放路上。”
“如此,大妹妹的仇才算是报了。”
“别说了。”冯洛仪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可她已经没有家了。
冯翊却说:“好,那跟我回家吧。”
冯洛仪抬起脸,满是泪痕:“可我们……回哪里去呢?”
冯翊顿了顿。
“自然是,回恪靖侯府。”
“你现在,是恪靖侯的妹妹。”
“不能再与人做妾了。”
二兄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读书不行,但上有进士兄长顶门户,下面弟弟也争气。他没什么上进心,只想靠着父亲恩荫谋个职位过活即可。
整日里舞枪弄棒,与读书人家格格不入。
可如今,他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当冯翊从西次间出来找沈缇的时候,看到沈缇所在的东次间里除了婢女们,还有一个抱孩子的妇人。
“二郎。”沈缇站起来,告诉他,“这是松哥儿,我的长子。”
喊别人的排行是一种通用的称呼。
区别是熟识的可以喊二郎,不熟识的便喊冯二郎。
但从始到终,沈缇没有喊过一声“舅兄”或者“二哥”。
因为他的妻族在江南怀溪,姓殷。殷家的子弟才是他的舅兄和舅子。
这是冯洛仪生的孩子。她说她生得很难,若不是小殷氏激励她,她可能撑不住。
女人生孩子若撑不住,那就是一条人命。甚至两条。
冯翊接过这个孩子。
沈当白白胖胖被养得很好。眉眼五官一看就知道,未来定是个美男子。
毕竟爹俊娘美。沈当长得又像爹又像娘,冯翊可以从他的面孔上同时看出沈缇和冯洛仪的影子。
“这孩子养在夫人膝下?”他问。
沈缇道:“是。那时候我被关在牢里,洛娘身子又弱,生产时受了苦,母亲便将孩子抱到她院子里养着。”
冯翊点点头,抱着松哥儿拍了拍。
沈缇的目光投向他背后,冯翊转身,看到冯洛仪也过来了。她洗了脸,一张面孔素净美丽,虽生过孩子,依然有少女之感。
宛然便是当年那个在家里对着秋月春花夏雨都要做首诗怅然一下的二妹妹。
冯翊把孩子递给她:“你且等我一下,我再去见见沈伯父。”
冯洛仪抱着松哥儿点点头,看了沈缇一眼,垂下了眼。
沈缇只淡淡看了兄妹二人一眼,并无异样。
冯翊和沈缇这次没有再回内厅,而是去了沈大人的内书房。
男人们谈正事,自然该是在书房。
关于冯洛仪的事,无法回避,三个男人必须谈一谈。
三个人都明白。
冯翊来到书房,先向沈大人和沈缇致谢:“二妹妹被照顾得极好。沈家恩德,冯翊没齿不忘。”
他道:“只我们兄妹分别多年,我如今蒙陛下赐下恪靖侯府,想接妹妹回去团圆一段时间,以叙亲人别情,祭奠亡父亡母。”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缇答应:“好。”
冯翊道:“关于我家之事,陛下与我说,待腾出手,先前因为立储之事蒙冤的诸家,都要一一平凡,当然也有我家。兄长和三弟归还,指日可待。”
沈大人叹息:“总算等到这一日了。拨乱反正,这是大喜事。”
平反和大赦并不一样。
大赦,是你有罪,但皇帝开恩,免去了你的罪。如大赦,冯家人都可以脱去罪身,冯洛仪不用再做官奴婢,可以赎身,冯家兄弟可以离开流放之地,回京城做良民。
但只有平反,他们才能拿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冯家大哥的进士功名,冯家三弟的秀才功名,冯洛仪的官眷身份。以及死去的冯大人的官身。拿回这些,才叫作平反。他们才能重回阶级。
这才是冯洛仪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都要实现了。
这些,沈家父子已经想到了。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情况便摆在眼前。
冯洛仪将不仅恢复官眷的身份,她的二哥冯翊如今更是新贵,他掌了京军,可知深得皇帝信任,已经将权势握在了手里。
恪靖侯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妹妹与人做妾。
冯翊道:“跻云,我希望洛娘能做正妻。”
沈缇道:“我已有妻,父母之命,三媒六聘。”
冯翊道:“你当年新中探花,年方十七,何等风光,如何便低娶了?自然是为了洛娘。你这份心,我感激不尽。既当年能为她,如今再为她一回吧。”
沈缇道:“当年只有洛娘,自然只为洛娘。可如今我已娶,我已经有妻,便不能只为洛娘一个人。这世间还有一个女子,也是要依靠着我而活的。”
冯翊道:“我知你舅家是怀溪地方人氏,殷氏若与你和离,我愿以重金补偿她的娘家。”
世间万物,总有一个合适的价钱。
一个女人的命运不由她自己,得由她的夫家和娘家。
如今,对沈家来说,以冯洛仪为正妻的利益自然大于一个怀溪不知名的小殷氏。那么就小殷氏来说,与她的娘家谈个合适的价格就行了。
商户之家高攀,图的就是利益。冯翊如今都给得起。
利益给得足够高,他们会很乐于接回女儿,给冯洛仪腾位子。
沈缇却拒绝了。
“这与她娘家无关。她嫁给了我,已经是沈家的人,是我的妻子。她未曾有过错,我怎能因旁人便弃她?”
冯翊看向沈大人。
沈大人颔首道:“我家媳妇,孝贤恭顺,的确无有过错。我们沈家,也不能出无过之妻。”
冯翊退而求其次:“那么二房并立,做个平妻?”
沈大人看向了沈缇。
沈缇却依然坚定地拒绝了:“自周天子以下,历朝历代无有‘平妻’一说。”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乱妻妾便是乱了嫡庶,乱了尊卑。”
“陛下何以为陛下,还不是因为陛下是中宫所出,嫡支正宗。”
冯翊道:“陛下为陛下,乃是因为陛下勇武有谋略,麾下人才济济,八方投靠,人心所向!”
沈缇却道:“本朝皇子就藩,不得问地方政事,不得干预军队。陛下便勇武有谋略,困于王府,又有谁知道,又如何展现给天下人看?如何二郎当年便千里迢迢投靠了去?二郎为何那时不去投靠寿王?不去投靠雍王、潞王、昌王?冯家因立储之事获罪,冯伯父当年支持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哪个旁支别系的郡王,便累了冯家满门生死离别,亲人永隔吗?”
冯翊哑口无言。
沈缇又道:“八方投靠,投的是嫡。人心所向,向的是正。于国,便是国脉正统。于家,便是家风正气。洛娘落难时,我不曾弃她,如今二郎显贵了,我一样不会弃了我的妻子。我若是无过而出妻,做媚权的鼠辈。今日便早同徐高鹏一般做了阶下囚。要知道,宁王篡位之时,第一个点名要我执笔诏书!”
无论是出妻,还是平妻,沈缇都决不会答应的。
殷莳只有正妻的名分。
冯洛仪有封了侯的兄长撑腰,她还有庶长子。
殷莳有什么?
她没有孩子。
她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十分低微。
正妻之名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谁也不能夺走!
谁也不能分享!
沈缇沈跻云只能有一个妻子,便是怀溪殷氏莳娘!
冯翊如今早不是当年跳脱的冯家二郎。
他依然十分冷静。
“跻云的风骨和情义,我都是敬佩的。”他凝视沈缇,“所以跻云,这件事的关键所在,是在殷氏身上吗?”
沈大人也看向沈缇。
“也可以这么说。”沈缇承认,“二郎可否想过,你与我在此,言谈之间要决定的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女子们与你我不同。我们的生死荣辱,皆有自己而择。女子,她们一生是幸是悲,皆由父兄与丈夫。”
“洛娘的今日,非是由我,乃是由伯父。我与她订过亲,于当时已经尽力了。二郎便要责我,我也问心无愧。”
“殷氏离开父亲兄长,嫁我为妻,她的一生从此由我来担。她自成亲以来,上敬婆母,下事夫君,无一处做的不好。当年我为洛娘而娶她,她答应我会善待洛娘。你可以去问问洛娘,她是不是做到了。”
冯翊也承认:“是。二妹也说,殷氏对她从未磋磨,甚至可称得上爱护。”
沈缇欣然:“我妻殷氏,便是这样的人。”
“二郎,女子既嫁,一生便在婚姻。她这一生,非是你予她娘家多少补偿能解决的。”
“二郎可懂?”
“懂。”冯翊说。
沈大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那么,跻云与她和离吧。”冯翊沉声道,“我娶她。”
“我予她恪靖侯夫人之位,跻云予洛娘正妻之位。”
“殷氏无辜,她这一生,我来担起。”
“洛娘可怜,她这一生,望跻云善待。”
“如此,恪靖侯府与沈家,同心一体,你我郎舅,守望相助。”
“跻云,这样,每个人都好。”
沈缇大怒!
“冯二!”沈缇厉喝,“我念着沈冯两家旧情,对你客气有加!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冯翊辩解:“我非是羞辱跻云,也不是说笑。跻云,你好好想想,唯有这样,才能顾全所有人。”
包括小殷氏。
沈缇闭上眼,运气,再睁开,已经冷静。
“你若不愿洛娘为妾,我给你一张放妾书。”他道,“洛娘的命运本就非是由我,乃是由冯家而来。我已经为她扛过一回。我本是打算替她扛一辈子的。如今你回来了,很好,接下来,该你替她扛了。”
女人的命运无法自主抉择,常由男人。
冯洛仪命运至此,不是沈缇沈跻云造成。是冯家自己的责任。
若不是沈缇,她如今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
冯翊的大妹已逝,三妹不知踪迹。二妹妹冯洛仪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冯家得知沈家的恩。
冯翊低头了:“跻云,且息怒。是我唐突了。”
沈大人打圆场:“都冷静些。”
沈缇负手,把头别过去,根本不想与冯翊说话。
冯翊受沈家恩,还是肯放低姿态的,对沈大人道:“伯父,今日太匆忙。我先带二妹回去,来日我们慢慢再商量。”
沈大人道:“正是。事急则缓,事缓则圆。今日先这样。贤侄先回去。”
沈缇微微侧过头:“慢走不送。”
沈大人送了冯翊。
二人在垂花门处等冯洛仪。
“伯父。”冯翊行个大礼道,“还请劝劝跻云。”
沈大人叹息:“此事难两全。”
沈大人熟悉自己的儿子。过往儿子与他争执过多少回,都没有这般发怒过。
但想到是殷莳,沈大人又能理解。
冯洛仪出来了。
冯翊过来原来带着马车和婢女。来的时候装的是礼物,回去的时候可以坐人。专为接冯洛仪的。
只他看到冯洛仪身边除了领路的婆子,便只有自己派进去接人的婢女,微怔,顺口问了一句:“你的丫头呢?”
冯洛仪道:“留下看院子。”
她给沈大人行礼:“大人。好久不见。”
人和人,可以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却好几年不见面。
冯洛仪上一次见沈大人,还是刚从牢里被赎买出来,来到沈家,同时见到了沈大人、沈夫人。那之后是沈夫人在安排她的事。
做了沈缇的妾之后,她便被交到殷莳的手里管理。
父亲原就不该见儿子的房里人。甚至正经儿媳也是要避嫌的。
也就是自先帝崩逝这半年的夺嫡之乱,沈缇做了阶下囚,给了殷莳可乘之机,强行令大家习惯了她的做派。沈大人欣赏她做事干练,对她有些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大人叹息:“同你哥哥好好团聚几日。”
冯洛仪又福身。
车子便等在垂花门外,婢女扶着她上车。
冯翊与沈大人道了别,带着冯洛仪离开了。
冯洛仪始终跟做梦似的,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沈家了。她甚至都没有好好逛过沈家的花园。
她一直被困在四方的小院子里。
车厢外嘈杂的人声像假的。
冯洛仪忍不住在袖子里悄悄拧了自己一下,会疼的,说明不是做梦。
冯洛仪撩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久违的人间烟火。她又回到人间了。
“呀。”同车的婢女道,“姑娘,莫哭。马上到家了。”
掏出帕子给她拭泪。
一声“姑娘”,简直震颤了灵魂。
冯洛仪浑浑噩噩地坐着车就到了恪靖侯府。
冯翊特地让马车在大门外停,让她从外面看看“恪靖侯府”的匾额。
“以后,这就是家了。”他说。
他带着妹妹一路进去。
侯府阔大,更甚于沈家。建筑的规格也更高。
冯翊带冯洛仪走中路,一路到了正厅。正厅气派恢弘,全是富贵景象。
“你来了,家里总算有点人气儿。”冯翊说,“要不然就只我一个人。”
冯洛仪问:“大哥和三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冯翊道:“这个急不了,半年一年的吧。”
冯洛仪问:“二嫂和绫娘、婉娘什么时候回来?”
冯翊轻叹:“回不了,她改嫁了。两个月前刚生了一胎。我昨日遣人给她补送了贺礼。”
冯洛仪沉默片刻:“绫娘、婉娘?”
“在她们外祖母那里养着。就先在她那吧。我使人送了银子过去。”冯翊道,“咱们家里也没有能教养她们的人。什么时候我娶继妻,什么时候再把她们接回来。”
“大嫂子呢?”
“也嫁了。”
女子青春有限,也很难一直在娘家容身,终还是得再嫁。
这些还都是知道人在哪里,往哪里去找的。
冯洛仪问:“小妹还能找到吗?”
冯翊道:“找不找得到也得找。已经在找了。”
“洛娘。”冯翊道,“你是最幸运的一个。”
冯洛仪垂下头去:“……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洛娘。”冯翊道,“若最后,事不能如愿。不得怨恨沈家。”
冯洛仪抬起眼:“他不肯是吗?”
冯翊问:“他和小殷氏何时成亲的?”
冯洛仪回忆:“去年四月里。”
冯翊问:“他们感情很好?”
他的提议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沈缇却暴怒了。
他为了小殷氏,完全不考虑利益。
只有一个解释,他是真的很在乎小殷氏。
可明明,是为了洛娘才低娶的。
冯洛仪茫然。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在璟荣院听到的琴声。
她的沈郎,日日弹琴给小殷氏。
她的沈郎,在婚后爱上了他的妻子。
一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呢?谁也不能指责他的。
只有冯洛仪,苦到了心肝肺脾里。
冯洛仪涩然的神情给了冯翊答案。
他叹息一声:难怪。
送走了冯翊兄妹两个,沈大人转回书房里,沈缇还在那里等他。
见到他,沈缇冷冷地道:“父亲动心了是吗?”
沈大人瞥了他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
“抛开别的不谈,”他道,“你得承认,冯翊给的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怀溪殷家若是出一位侯夫人,你外祖只怕立刻年轻十岁。”
“那抛开的是什么呢?”沈缇问,“是我与莳娘乃是结发夫妻这件事吗?”
沈大人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
可不是吗。谁知道冯家出了个冯翊呢,转眼成了皇帝心腹,新贵里风头最盛的人物。
若没有他,便是冯家平反回来,冯大郎也没有能力像今天冯翊这样与沈家谈判。
一个刚平反起复的人根本没有筹码,只会对沈家收容了他妹妹感激涕零。
沈大人道:“冯翊是不可能让他妹妹再做妾室的。这个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道:“我说了,我给他放妾书。”
沈大人嘿道:“当初死活要纳也是你,今日宁死不抬也是你。”
沈缇却道:“昔日纳冯氏,今日护莳娘,都是没有错的。只是今时今日形势变了而已。”
沈大人问:“真要放妾?那是松哥儿的生母。”
“对冯家,我是问心无愧的。”沈缇道,“父亲不知道,其实冯氏在我家一直郁郁寡欢。”
沈大人哂然:“她做妾,当然郁郁寡欢。你抬她做妻看看她还郁郁不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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