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为的不就是那一刻吗?”
“那一刻你若屈从了,也就不是你了。”
她感到沈缇的身体放松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那如果我死了呢?”
两个人牵着手,往榻上去。
殷莳道:“你有半年时间想这个问题,我不信你没有答案。”
沈缇当然有,他早就想明白。他即便是死了,只要沈家不倒,殷莳也能让自己过得好。
想清楚的时候,竟然觉得很安心。
“我带话说让你改嫁,你考虑过没有?”
“咦,你带过这个话?没有人告诉我。”
沈大人和沈夫人觉得那个话不吉利,压根就没告诉殷莳。
沈缇猜到了:“定是父亲母亲没有说。平陌第一次送东西到宫里的时候,我就叫他带这个话了。”
“没有,没人说。”殷莳回忆了一下日子,“那天是松哥儿出生呢,我熬了一晚上,人都飘了,生完回去睡了一整天。醒来你已经被挪到刑部去了。娘一直哭,我安慰她……”
半年过去,再回忆当时,不管是沈缇还是殷莳,都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哦,对了对了。”殷莳唤了葵儿进来,“派个人去通知姨娘,翰林回来了。”
其实不用特意通知,冯洛仪已经知道了。
照香盯着呢。
沈缇回来动静那么大,她飞快地跑回来通知冯洛仪:“姨娘!姨娘!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停下默诵经文,睁开眼:“那我哥呢?我哥也来了吗?”
照香心想,这时候问哥哥干什么,不该问夫婿吗?都嫁人了,夫婿才是最重要的。
她道:“没看见,只看见翰林了。”
冯洛仪“哦”了一声。
照香数落她:“可不能这样。翰林是姨娘的夫婿呢,姨娘怎地半点不热络。叫人看到了,要说姨娘嘴的。”
冯洛仪道:“我还守孝呢。”
照香噎住。
翰林也是,她都做妾了,还让她守什么孝。
哪有妾室守孝的,孝期不同房,那不是把男人往外推吗?
幸好现在有儿子,要不然一个当妾的以她这个样子,有宠才怪。
冯洛仪轻轻捻着佛珠。
因她一直在自己的院里诵经,沈夫人也礼佛,知道后,赐了她这串佛珠。
她明白照香的想法。可沈缇不在的这半年,她意外地过得很平静。
殷莳不为难她也不打扰她。
没有沈缇,她是可以在小院里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世俗之外的。内心里便没有那么多的怨恨痛苦,活着这件事,便轻松了许多。
但沈缇一回来,这种封印式的自我保护一定会被他打破的。
她知道,他只要一踏进这个小院的门,外面真实世界的一切,都会随着他一并涌入。
让她喘不过气来。
璟荣院派了人过来通知她:“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将佛珠缠在手腕上,起身:“走吧。”
生完孩子已经有半年,冯洛仪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照香有心想劝她打扮一下,又想起来她一定会用她在守孝这件事堵她,悻悻作罢。
其实冯洛仪天生美貌,这些年的经历使她眉间结愁,是一种带着幽怨的美。
只是照香欣赏不来。
照香的审美,喜欢殷莳那样的。
在沈缇被关押的这半年,殷莳也穿得很明亮,该戴的首饰都戴着。便是在最紧张的日子里,她眉间也只有肃然,没有愁云惨淡。
照香也是婢女,也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而惶惶不安。
也和别的内院婢女们一样,见到沈家少夫人殷莳的模样,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总觉得没那么可怕,有事还有少夫人顶着呢。
当冯洛仪来到璟荣院看望沈缇的时候,他们彼此打量,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了说不清的变化。
冯洛仪看沈缇似乎没有从前的瘦削了,少年感散去。
沈缇看冯洛仪一身素衣,虽窈窕依旧,可莫名疏离,不像是从前那个会刻意柔软讨好他的女子了。
一个说:“你辛苦了。”
一个道:“翰林平安归来就好。”
沈缇告诉她:“我今天见到了你哥哥。”
见到了“你哥哥”,而不是“舅兄”。
沈缇一回来,她那些保护的茧便飞快地被戳破了。现实扑面砸过来,皮肤生疼。
冯洛仪抬起了眼。
沈缇道:“当时太匆忙了。他与我匆匆说了前情,如何活下来的。他明日会登门,明天你们兄妹便能相见了。”
“洛娘。”他道,“他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军功受封了恪靖侯。”
冯翊从前在冯家是最不争气的儿子。
他喜欢舞枪弄棒读兵书,读正经书却不行。沈家大哥已经有进士功名,沈家小弟也是读书的好苗子,唯有次子冯翊,瞧着是不大出息的。
孰料现在他出头了。
沈缇想着,把这消息告诉冯洛仪,她定然会欢喜的。
她一直惶惶然便是没了娘家,没了依靠。如今,她有哥哥可以依靠了。
但冯洛仪只是点了点头。
“荣辱不惊”这种描述放在女子身上,会令男子感到不协调。特别是冯洛仪这样的女子,就更有种诡异感。
总觉得她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但殷莳知道,沈缇和冯洛仪之间的壁在于,沈缇认为人就应该各安其位。
妻安于妻位。
妾安于妾位。
冯家被立储之事牵连,虽凄惨,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得受恩,不能怨恨。
你便是为皇帝死了,也是你作为臣子应该的。
所以他选择忤逆宁王,宁可坦然赴死,也不会为谋篡之人执笔诏书。
殷莳笑着把话头接过去:“刚刚翰林见着松哥儿了。”
只有提到松哥儿的时候,冯洛仪的眉眼才会动一动,有了一丝活力。
“松哥儿又胖了呢。我抱着又沉了。”殷莳说。
冯洛仪的脸上,终于有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下次我抱抱。”
殷莳道:“你再两个月就出孝了,到时候多做些鲜亮衣服。我回头找些料子,叫人与你送过去。”
冯洛仪顿身:“好。”
冯洛仪告退了。
她走了,沈缇松了口气。
晚上就寝,沈缇道:“莳娘,我可以抱着你吗?”
其实冬日里常会不自禁地抱在一起睡。只不过殷莳故作不知,醒来就假装还睡着,翻个身从他怀里便滚出去了。
殷莳答应了:“好。”
沈缇抱着殷莳躺下,发出轻轻地喟叹:“在牢里的时候,别的什么都觉得没事。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抱你一回就好了。”
殷莳后背贴着他胸膛,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今天他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都不太一样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发现了:“怎么坐牢还能变壮呢?不该瘦得嘬腮吗?”
是体型的变化。他的肩膀变宽了。肩膀一宽,少年感逝去,全是成年男人的感觉了。
“家里打点的好,没饿过,怎会瘦得嘬腮。”沈缇失笑。
“十二个时辰无事可做,和宇极轮流默史,挑错。他总输给我。”
“牢室太小,打不开拳。但隔壁的罗大人教我们练体的法子,每个法子只练一个部位,倒能练得开。”
“仰卧而坐起,俯趴而撑身,诸如此类。扎马步也行。”
“宇极默史总是输给我,老受罚。仰卧五十个、俯卧二十个之类的。他胳膊粗了一圈,也有了腹肌。”
竟然在牢房里健起身来了。殷莳忍不住笑。
沈缇好喜欢她笑。
他用脸蹭着她的头发:“莳娘,明日……”
他没说出来。
明日什么呢?
明日冯翊来。
没关系的,她只是妾。
你别怕。
沈大人也特地休告在家接待他。
冯翊如今封了侯,沈家得为他开中门。沈大人和沈缇还得一起在大门迎他。
待迎进内厅里,见到沈夫人,冯翊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便往地上跪:“伯父、伯母高义,请受侄儿一拜!”
沈夫人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搀扶,冯翊硬嗑了一个头才起,道:“我母亲泉下有知,定能含笑。”
他提起死去的母亲,勾起沈夫人旧情,忍不住掩面哽咽,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才真能瞑目。”
衣锦还乡,却已物是人非。
哪怕今日富贵,死去的亲人也不可追。
冯翊亦垂泪。
冯翊与众人叙了旧情,抱拳道:“还请与妹妹一见。”
沈夫人道:“跻云,你领二郎去。”
沈缇便引着冯翊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早在等着。
照香已经来来回回往夹道里看了好几回。这一回终于看到人影了。
“二公子!二公子!”照香激动地给冯翊行礼,“奴婢是照香,以前是姑娘院子里的。”
冯翊上下打量照香。照香样貌不出众,也不是屋子里伺候的,其实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个丫头了。
但听偏将说过,沈家是将冯洛仪和一个丫头一起买回来的。想必就是她。
不管怎样,冯洛仪在那种境况下,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陪伴,便是一种安慰。
冯翊点头:“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奴婢应该的。”照香殷勤往里引,“二公子快请,姨娘盼了好多天了!”
“姨娘”两个字让冯翊心头一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缇。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俊美又有才华,先帝金殿钦点的探花郎。
和妹妹多么地般配啊。
如今却……怎一个造化弄人。
踏过院门,一眼就看见了正房台阶上立着的女子。
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泪光点点,似喜又悲。
父亲兄长都不在的这几年,她长大了。
给人作了妾,还生了孩子。
冯洛仪呆呆地望着院门口进来的那个男人。
和记忆中跳脱的二哥怎么不一样?他怎么这么黑了?变得健壮、粗糙。
“……二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不是很确定。
冯翊心中大痛!
“洛仪!”他唤道,快步走下台阶。
这一声,让冯洛仪确认,对面这个向她走来的男人真的就是她的二哥冯翊!
“二哥!”她唤他,声音忽地变了,尖而锐,“二哥——!
冯洛仪扑向了冯翊,冯翊伸手扶住了她双臂。
冯洛仪指甲掐进哥哥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二哥——!二哥——!”
她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婢女们搀扶她也站不稳。只能沈缇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进了屋里。
到了西次间抱着她坐在榻上,喂她喝水。
冯翊一直看着。
当年订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年纪都还小。
沈缇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了,读书的天赋是父亲赞不绝口的。
订了婚事,他便去游学。沈夫人尚有机会与冯洛仪接触多了解她。冯家人其实没有什么机会多了解沈缇的。
冯翊后来在信王府里看到邸报,新科探花郎是妹妹的未婚夫,知道父亲当年所言果然不虚。
可妹妹呢?妹妹又如何了?
只那时候只有收留他的信王知道他身份,对外只能隐姓埋名,甚至不敢和父亲兄长联系。
其实都知道以老皇帝的年纪又嗑丹药,应该活不几年了。
可“几年”是妹妹的青春年华啊。
当他在百忙中听偏将来回报,说二妹就安然地在沈家,给沈缇做了妾,生了庶长子的那一刻,他几要落泪。
可恨大妹妹为徐高鹏那狗东西错待,郁郁而死。
三妹妹不知所踪。
冯翊看着,沈缇是个十分温柔有耐心的人。冯洛仪靠在他怀中,二人姿态都自然。
想想也是,他娶了正妻,却仍让她生了长子。
冯洛仪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喝了几口水,才稍稍缓过来。
冯翊道:“跻云……”
不必他说,沈缇也明白,点头:“我去东次间里等着。你们说话。”
他把冯洛仪放在榻上,拿了引枕给她靠着坐好,自去了。
婢女们上了茶,也带上了槅扇门,给兄妹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冯洛仪缓过气来,哭道:“二哥,你可知道父亲……”
冯翊黯然:“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了大哥给跻云的信。”
冯洛仪捂嘴哭泣。
她也取出了兄长给自己的信,给冯翊看。
这封信的内容更详细。
写了冯父临终前连道三声“沈家高义”。
看到小弟已经娶妻生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病死,冯翊只看得泪眼模糊。
他原有一儿两女。家里出事之后,妻子娘家便将女儿和外孙女都接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们脱身是相对容易的,花些钱便可以做到。只要娘家肯收留,基本都可以和离脱身。
和离书上把女儿给妻子,花些钱便也能把女儿带走。
只儿子是脱不了身的,跟着祖父、伯父和父亲一同南去。最终没受住瘴疠之气,夭折在他乡。
看完,冯翊亦捂住脸呜呜哭泣。
那信纸上又多了泪痕。
待擦干眼泪,冯翊问:“这几年,你在沈家可好?”
冯翊一边问着,一边打量这房间。
黑漆落地的柱子,圆桌上铺着素色的锦缎桌布,灯台精致。
条案上摆着梅瓶,插着花,十分清雅。
一面墙上挂着四联花鸟图,正适合女子的闺房。
又有一张琴也挂在墙上。因琴横搁久了易塌腰,挂起来更好。琴上刻着篆字,一看就古物名琴。
能看得到的物品都有使用的痕迹,都在屋中十分协调的位置。一看便是日常即如此,不是临时摆出来的。
沈缇的正妻让偏将带话给他,说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薄待过妹妹,是真的。
然而冯洛仪哭成这样,数年郁郁,也是真的。
那女子都提前说清楚了。否则以今天见面冯洛仪这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冯翊真得猜一猜沈家是否苛待了她。
果然,冯洛仪也含泪点头:“沈家待我甚好。”
沈缇待她好是肯定的,正妻未育,庶长子她都生出来了。
冯翊问:“沈缇之妻待你如何?”
“少夫人?”冯洛仪语速变慢,似乎迷茫。
冯翊屏息等待。
沈家都大义赎买了冯洛仪,不大会对她不好。
这个家里如果有谁会对冯洛仪不好,只能是沈缇的正妻。
他问:“她可有对你不好?”
冯洛仪很茫然。
小殷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起初,她处处防备她的。连她给的点心都不敢吃。
沈缇说,小殷氏提议免了她请安。她觉得小殷氏是要捧杀她。
可现在,冯洛仪想,小殷氏想免了她请安,可能真的就是想免了她请安这么简单。
她也知道沈缇对她是很好的。
可沈缇不在家的这半年,只有她和小殷氏的这半年,却是这几年里她活得最轻松的半年。
冯洛仪出神半晌,道:“我生孩子的时候,生不出来,快坚持不住了。”
“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换皇帝了,可能要大赦。”
“可如果我这时候死了,便死为官奴婢了。”
“我,我便使出吃奶的力,终于把松哥儿生了出来。”
冯翊想起了偏将与他描述的沈家少夫人。
【十分美貌,讲话、办事都干练。】
【属下瞅着……人挺好的。】
【她直说了她未育、高嫁。啧,第一次看有女子说话这么直白。】
【不过这样倒好,明明白白,大家不容易生误会。】
【她自己也说,就是为了大家不生误会。是个明白人。】
“听起来她是个不错的人。”冯翊道,“徐高鹏来索要你的时候,她也是未经禀报沈夫人,就直接拒绝了。”
徐高鹏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人了,冯洛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
“大姐夫?”她愕然,“他为什么来索要我?当初他不肯收留我的。”
她真的感到困惑:“姐姐不是早就去世了吗?他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跟我说。他索要我作甚?我已经是沈家的人了。”
不必再傍着姐姐、姐夫生活。何况姐姐已经不在,她与姐夫有诸多不便。
冯翊凝视着她。
她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了。
徐高鹏的龌龊心思,小殷氏一眼就识破了。妹妹却想不明白。
破家的时候她还太小,顶多与母亲学过些内宅之术,对识人心这个事,其实毫无经验。
但冯洛仪也并非愚钝之人。她只是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少。尤其对徐高鹏,潜意识里还当他是大姐夫。
但她一边说一边也在思考,徐高鹏这么做是为什么?
慢慢地她脸色变了:“他……?”
“他是个卑劣小人。”冯翊道,“我的人去查过了。自咱家出事后,他就不许大妹妹再见人,将她囚禁在后罩房。他家的老虔婆从前对大妹妹多么的好,咱家一倒,便露出了真面目,时时让大妹妹受饿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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