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巧雀:“夫人已经同意把你提起来。以后你就顶替青燕,咱们院里会再添个小丫头。”
巧雀又惊又喜,忙问:“那我的月钱也涨吗?跟青燕姐姐一样?”
殷莳还忘了这一茬,想了想说:“回头我跟孙妈妈再确认一下。既然干大丫头的活,就该拿大丫头的钱。”
山上这一年,巧雀是能够感受到自家姑娘的变化的。
四姑娘从前很多事都是听姨娘和青燕的,在山上这一年却都是自己拿主意。大和尚们却都赞她聪慧。
巧雀本来比殷莳年纪大,以前都是她哄殷莳。现在却觉得“姑娘长大了,有主见了”,变成了她听殷莳的。
她本就是奴婢,又不像青燕年纪大些还粗粗识几个字,再加上殷莳这一年有意的调教、暗示、引导,竟很习惯了听殷莳的话。
殷莳说:“钥匙你都收好,以后都归你管。”
又叫她把长辈赏赐的东西清点一下收起来。
巧雀看着这些衣裳料子,高兴起来:“天暖了,正赶得上给姑娘做几身新衣。”
出孝了,原就该穿得新鲜些。
殷莳笑道:“你以后就是大丫头,这些你操心吧。”
巧雀大受鼓舞,抱着衣料去整理了。
云鹃加入了干活的队伍,殷莳也没闲着。青燕走了,她现在身边就三个人,除了李婆子,其他两个其实都是小孩。
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她也挽了袖子。
李婆子洒扫庭院,巧雀收拾被服衣裳钱箱,云鹃擦桌抹案,殷莳自己拾掇一些贴身的细碎物品。
偶一抬头,轩窗外春意正浓,枝头翠绿低垂,阳光满院。
殷莳停下,目光穿过窗子打量这院子。
缓冲了一年,已经冷静平和,不复一年前的紧张不安,又没了青燕的压制掣肘,终于有了一种“我是这里的主人”、“这个院子以后是我的了”的真实感。
殷莳微微笑,又轻叹。
以后在这里,好好生活吧。
下午姐妹们叽叽喳喳地来了。
殷三老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殷莳在五个女儿里排行老四。
时人通常按翻年就算长一岁,这么算今年大娘十二岁,二娘十岁,三娘和殷莳同岁都是九岁,五娘才六岁,还是小豆丁。
三娘扯着殷莳的衣袖说:“你早几日回来就能赶上我生辰了,真是的。”
三夫人自己没有亲生的女儿,女儿们都是妾室所出。三娘是三月里生日,殷莳是五月里生日。三娘刚刚过完生日殷莳便回来了,刚好错过。
姐妹们又告诉她:“大哥跟着姑姑去京城了。”
一直给她送东西的婆子是个粗使干苦力的,也不清楚府里面的事。祖母、嫡母也没一个觉得这事需要通知一下这个小庶女的。也可能是因为去年就走了,今年见到殷莳已经不觉得这是该说的“新消息”了。
这事要不是姐妹们告诉她,殷莳根本就不知道。
对,就是这么边缘的人。
殷莳问:“去京城干嘛?”
“去沈家跟着读书。”
“大房的四哥也去了。”
“还有二房的二哥。”
姐妹们七嘴八舌,正是爱说话的年纪,平时见不着父亲,在嫡母那里也没那么自在,倒是她们几个自己在一起还挺放松的。
都是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争着告诉她她不在这一年府里发生的事,殷莳心都化了,扭头喊云鹃:“看看柜子里有什么吃的,都拿来。”
大娘笑她:“一年不见,居然变大方了。”
二娘也笑:“以前衣料首饰你不抠索,要你口吃的就难。”
咦,记忆唤醒,原来原身竟然是个爱吃护食的吃货,真好,可以本色演出了。
殷莳眉眼笑得弯弯:“刚回来,想你们,就大方点。”
少女们咯咯地笑。
又跟她说:“父亲新纳的周姨娘现在有身子了,不知道这次是弟弟还是妹妹。”
殷莳生出一种强烈的“时间在往前走”的感觉。
大概没人在意死去的燕姨娘了,毕竟连她自己亲生的孩子都随她去了,殷莳也只是个冒名顶替的。
她的丈夫殷三老爷自然会有新的妾,新的孩子。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干果点心端上来,大家也不同殷莳客气,边吃边聊。
大娘带着期盼说:“沈家是书香世家,在他们家读书可比家里强多了。哥哥们要是能考中秀才就好了。”
三娘却说:“大哥二哥读书都没有长房的人好,怕是难。”
二娘“呸”道:“你说点好的。”
女孩子们年纪都不大,却都明白兄弟们如果有功名,自己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殷莳下意识地问:“那么多人去人家家,合适吗?”
在她原来的时空里,但凡亲戚旅游要在你家住两天,那都是没有边界感,放到网上要被口诛笔伐的了。
结果大娘却理所当然地说:“姻亲之家,有什么不合适的。”
殷莳才反应过来这个时空不一样。
这里“家族”的概念远大于“家”,亲戚们寄居、借读甚至上门打秋风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殷家有钱,虽然好几个孩子过去住,也肯定不会花沈家的钱,都是花自己的钱,不过就是过去蹭个教育资源。
但这就是结姻亲的作用。“婚姻”这个东西,在这个时空里被定义为“结两姓之好”。沈家娶殷家的四女儿,可不是为着沈夫人本身,而是为着当年的恩情愿意和殷家做姻亲,愿意给殷家共享自家的一些资源。
殷莳看着容貌出色的小女孩们,想到包括她在内,她们所有人未来的婚姻都不能被自己掌握,轻轻地叹了口气。
殷三老爷傍晚回到家中,还记得妻子昨天说过今天会派人去接山上的四女儿,换衣裳时便问了一句:“小四接回来没有?”
三夫人给他递上家居长衫:“回来了,山上吃得挺好,长高好大一截。”
“这个年纪,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三爷指了个丫头,“去跟四娘说,我回来了。叫她到书房来见我。”
殷莳等了他一下午了,得了信赶紧就过来书房,表现得特别恭顺:“给父亲请安。”
衣食父母也是父母!
她以后要靠这个人生活呢。三夫人不能得罪,殷三老爷更得应对好了。
“一年未见,女儿时时记挂父亲。”
嘴甜一点不吃亏,况且她是真的这一年里经常会想到下山以后怎么应对这个“生身父亲”,一点不虚。
男人不亲自生孩子,常常也不亲自养孩子。尤其大户人家各自有院子,日常还不一定天天能见到。一旦离得远了,或者许久不见了,感情就容易生疏。
但一旦人又站在了跟前,打眼看去粉嫩干净一个女儿,眉眼生得如画,举止得体,乖巧可爱,殷三老爷这父爱就跟涨潮一样又涌上来了。
当爹的欣慰叹道:“你长高了。”
殷莳说:“都是母亲关爱,打点细致,我在山上衣食不缺,十分安稳。”
男人最希望家里什么样呢?就是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和和睦睦的。包括婆媳、姑嫂、母女等等,更包括妻妾。
三夫人本来就没克扣过她,她夸这嫡母一句也不会掉块肉,花花轿子人抬人,何乐而不为。
果然殷三老爷听了捻须颔首,问了几句衣食身体,山上情形,便扭头唤人:“取五两银子来与四娘。”
又对她说:“你对你姨娘也算尽了孝,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你一走一年,过年也不回来,与兄弟姐妹们都生疏了,这银子你拿去做个席面,与大家乐一乐,以后在家里好好的。”
瞧,摸准了,拍对了,这不好处就来了嘛。
殷莳不能白拿钱,回来跟巧雀说要办个席面招待同房的兄弟姐妹们。
巧雀说:“我记得哥儿们逢五逢十休沐,今个刚十一,那就十五?”
亏得她提醒,要不然这些细节殷莳哪注意得到。她忙细问具体该怎么办,巧雀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就去找姨娘们问问,她们常聚,晓得要花多少钱。要不然直接去大厨房,我怕赵妈妈坑咱们钱。”
瞧,富裕人家,连妾室们都能吃香喝辣,时不时聚个会,好吃好喝地热闹热闹。
巧雀果然第二天就出去跑了一圈,回来又找殷莳拿银子:“说是一两八钱就够了。”
“本来说一两三四钱就够,又说二郎如今是猛吃肉的年纪,他一个人吃的能赶上五个姑娘吃的。”
殷莳说:“那可不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咱们都做东请客了,不能让客人吃不饱。也别一两八钱了,你拿二两去吧,宽裕点,置办好点。”
巧雀吐舌头:“亏得青燕姐不在了,要不然准得说咱们瞎大方。”
青燕明明是个婢女,却在很多事上压制了当小姐的。年纪大就是有这样的优势。幸好她自己走了,省了殷莳好多事。
巧雀虽然也比她大几岁,却远没有青燕那么强势,要好管得多。
而且巧雀刚刚从殷莳那得到了升职的承诺,正是急于表现的时候。她开箱取了银子,麻利地跑了趟大厨房就跟掌着大厨房的赵妈妈把事情敲定了。
回来说:“赵妈妈直夸姑娘大气呢。她拍胸脯子保证了定给咱们整一桌好席面。”
又说:“我回来路上已经去各个院里挨个都知会了。”
巧雀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期待。
殷莳当然得满足她,夸赞:“越来越有大丫头的样了。”
巧雀十分满足,说:“我去赶着给姑娘做件新衣裳出来。姑娘别忘了跟孙妈妈的事。”
跟孙妈妈什么事?当然是敲定巧雀升职后的月钱的事。
殷莳一乐:“你放心。”
巧雀左右看看,附耳低声说:“我就是怕她在这边压我的月钱,按三等给,在夫人那里却报二等。”
那就是从中间吃差额了。殷莳惊讶:“真有这么干的?”
巧雀点头:“姑娘别声张,咱们自己知道就行。”
殷莳保证:“你放心,该你的我会给你争过来。她们要是敢吃空饷,我就捅到母亲那里去。”
巧雀得了保证,开开心心去给殷莳裁新衣去了。
在另一个时空也就是初中生的年纪,在这个时空要干各种活,甚至在一个月百来文月钱的驱动下,挑灯夜战,熬夜缝衣。
殷莳瞅着都心疼了,巧雀自己却不觉得辛苦,反而干劲十足:“姑娘别担心,十五那日定让姑娘穿上新衣。”
各人有各人的命。
殷莳觉得投胎成婢女命苦,巧雀却觉得青燕走了自己能提成二等丫头是走大运。她只催殷莳:“姑娘别管了,快睡去。”
殷莳很听话地自己回去睡觉了。幽昏的帐子里盯着帐顶许久,才叹口气,闭上眼睛睡了。
这个时空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很多事效率没那么高。
殷莳三月十一还家,三夫人吩咐孙妈妈给她找小丫头,三月十三孙妈妈才领着五个小孩过来给殷莳挑选。
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搁在另一个时空里都是小学生。
殷莳让小孩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筛下去一个说话不利落的。又问另外几个会什么。可惜的是没有一个识字的。
连巧雀都不识字呢。乡绅之家而已,哪有那么多识字的下人。又不是那种书香世家,据说沈家就是小厮都识字的。
没法比,没法比。
几个小孩之中有个明显伶俐许多的,衣衫也鲜亮,偏要装笨装呆。只是再伶俐的小孩也是小孩,怎么装也骗不过殷莳这个成年灵魂。她起初不明白,后来云鹃悄悄告诉她:“那是徐妈妈的小女儿,她肯定是想分到二郎、三郎那里去……”
殷莳恍然大悟。
托沈夫人的福,她爹殷三老爷虽然是个庶子可在殷家也还有点分量。虽比不上长房那样是热灶,可也算得上是个温热的灶。
排下来,排到三房的大郎、二郎甚至三郎,因为是小郎君,也都可以算是温灶。但若继续往下排,排到殷莳这个连亲娘都死了、在三夫人面前也并不特别讨喜的小庶女这里,就彻底是冷灶了。
谁爱烧冷灶?当然没人乐意。
所以人家有点背景的仆二代看不上她这个小院子——殷莳这才想明白了。
强扭的瓜不甜,虽然那孩子看着就很伶俐,但没必要,真没必要。殷莳放过了她,小孩明显松了一口气。
孙妈妈只笑吟吟地看着。
其实最开始殷莳还幻想着像小说里那样,察言观色、出题考验、精挑细选……然后选中一个天命忠仆。
实属想多了。
最后,在有限的选择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健康,手心比较粗糙的孩子。问了问,爹是马夫,娘没差事,哥哥姐姐的差事也都一般般。
仆二代跟仆二代也差得很远。
一问名字,叫“三丫”。
孙妈妈说:“既跟了姑娘,姑娘给赏个名吧。”
殷莳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没人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叹气。大家都看着她。巧雀还说:“咱们院里的,都是鸟雀。”
是的,殷莳早就发现了,走了的大丫头叫青燕,然后是巧雀,然后是云鹃,都是鸟。
人不当人啊。
但她以后也会习惯吧。事实上,这一年,她已经习惯了。
冬天外面冷得冻手,大早上的是巧雀、云鹃这俩小孩忙里忙外给她端水洗漱。脸蛋和小手都冻得通红。
殷莳心里不是没有罪恶感的,但罪恶感终究也没法驱动她亲自去受这个罪。
慢慢地,看多了,就习惯了。
人到了哪个时空,很自然地就同化了。
以后慢慢地……会彻底同化吧。
殷莳放弃了抵抗:“叫葵儿吧,葵花的葵。”
向阳,健康。
起码寓意挺好。
孙妈妈笑赞:“好名字。葵儿,还不谢过姑娘。”
改名为葵儿的三丫忙屈膝:“谢姑娘。”
殷莳问:“现在就留下吗?”
孙妈妈对葵儿说:“你回家收拾一下,跟家里大人说一声,拾掇好了就过来。”
葵儿问:“要带被褥吗?”
巧雀忙说:“不用,咱们这里有的。你自家的不要带过来。”
葵儿高兴:“好!”
葵儿家的条件肯定是不太好。殷莳对巧雀说:“你去寻两块合适的料子给她,让她裁两件新衣裳。”
葵儿的脸都发光了,眼巴巴地看着巧雀。
巧雀去寻了块方胜纹的松江布并一块蔓草纹的粗绸给葵儿。她自己也是奴婢,很懂,嘱咐她:“告诉你娘,这是给你做了姑娘院里的丫头要穿的,我要看着你穿的。”
葵儿欢喜,抱紧了,使劲点头:“我晓得,姐姐放心。”
仆二代就是这样。明明年纪这么小,可已经这么懂事了。
事情办妥了孙妈妈就准备走,殷莳拦住了她确认:“巧雀提起来,她的月钱以后就是二等了吧。”
大人们房里的大丫头才是一等丫头,殷家的规矩是姑娘屋里没有一等丫头,身边大丫头是二等丫头。以前青燕就是二等,巧雀是三等。最小的云鹃还是粗使,和婆子一样,但因为年纪小,拿的钱又比婆子少。
孙妈妈眼神闪烁了一下,说:“虽说让她先顶上,但她年纪还小,倒不必……”
日哦!真让巧雀担心对了!
这老婆子!
因为姑娘们连自己的钱都让婢女管着,通常不会亲自去过问这些钱的事。
她一个庶女大概率也不会亲自去找三夫人讲丫头月钱的事。
实际上这些事三夫人也不亲自管,只管账,具体事务也是身边的妈妈在管。
所以这些老妖婆真干得出吃空饷的事——那边给三夫人报巧雀提了二等,这边压着巧雀只按三等算,然后自己从中中饱私囊吃个差价。
“这跟年纪没关系。”殷莳打断她,“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巧雀现在把我屋里活都揽了,做得也让我满意。既然顶替了二等的活计,就该拿二等的月钱。否则凭什么别的姐姐妹妹们屋里都有二等的丫头,只有我没有?”
她掏出帕子开始按眼角:“这是欺负我没了姨娘吗?我不信,我要找母亲给我做主去!
说着做出一副抬脚准备冲的姿态。
孙妈妈忙拦住她:“我的祖宗!你是这家里正经的姑娘,谁敢欺负你!”
“是我想得多,我怕这些丫头小小年纪就升了等,便轻狂起来。姑娘年纪小,回头她们欺负姑娘。”
殷莳一甩帕子:“妈妈也说了我是这家里正经的姑娘,哪个丫头敢欺负我?若有,我便请妈妈来,提脚卖了她们。”
哎呀妈呀,“提脚卖了”这词读过无数遍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别说,味还挺正,真有点像出生就呼奴使婢的小姐了。
孙妈妈还真吃这一套,被唬住了,赔笑说:“姑娘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那就这样,我回去禀过夫人,巧雀以后就是二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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