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猜到了是这个事。
他问:“他怎么说?”
殷莳道:“他抬着聘礼来求娶!我拒绝了。”
沈缇欣慰:“好。”
殷莳常气他,少有被他气到的时候,这次真的被气到了。
“沈跻云!”她道,“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想入婚姻!”
她生气沈缇在知道她想法的前提下,还想推她入婚姻,想让一个男人对她“负责”。
沈缇却说:“让他知道那件事,他求不求娶是他的人品,你愿不愿嫁是你的选择。”
“但我,我是必须得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该珍爱你。”
“不轻薄怠慢你。”
正是放班时间,这一带集中了多个公署。
街上车来车往,马蹄声啪嗒啪嗒。
车夫和小厮们的吆喝此起彼落。
帘子掀开一角,外面阳光很亮。
这一刻,殷莳的瞳眸里只看到了红袍乌纱的沈缇。
沈缇道:“如此看来,赵卫章人品尚可。”
起码,是有责任心和担当的男人。
这样,能稍稍放心。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
殷莳忽然心酸。
“跻云。”她道,“你好好说门亲事吧。”
“人这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喜欢很多人的。”
“青春有限,莫辜负了年华。
“莳娘。”沈缇低头,凑近了窗口。
隔着帘子挑起的小缝,殷莳也只能看到他半张俊脸,一只眼眸。
那只眸子盯着她。
殷莳屏住呼吸。
沈缇道:“你管不着我。”
沈缇转身离开了。
殷莳结舌。
沈缇从平陌手里接过缰绳,牵马过来:“来都来了,要不然家去吃饭?”
殷莳道:“不去。”
沈缇道:“要不然我陪你吃饭?”
殷莳放下帘子:“我还得赶着出城呢。”
“米堆!叫葵儿上车!我们走!”
赵禁城的情绪变化,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向北总是能发现。
他们少时起便几乎日日在一起共事,实在太熟悉了。
居然莫名其妙对着空气叹气。
“又怎么了?”向北问。
赵禁城看了他一眼,竟有点幽怨。
向北莫名发麻:“有话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人。”
赵禁城道:“我想娶妻了。”
“咦?”向北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人?”
“嗯。”
向北挺惊讶。
知道赵禁城喜欢那个女子,没想到会到想娶的程度。
“那……?”
“我聘礼都抬过去了。她拒了。”
“为何?”
赵禁城看看碧空,道:“她有她的想法。”
向北问:“她可是有什么出身背景吗?”
赵禁城想想,道:“其实……没什么背景。”
向北道:“咦?”
向北知道那个女子住在城外,是与夫家和离了的。如今再知道她没有背景,很奇怪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肯嫁给赵禁城。
以赵禁城的为人和现在的身份,她只要给赵禁城生个儿子,后半辈子都稳了。
“怎地忽然就想娶了?”
“喜欢她。”
“要不然硬娶了?”
“滚。”
“啧。”向北道,“给你出主意又不听。”
赵禁城道:“干点人事儿!”
说完,又叹气。
向北笑眯眯:“是不是娶不到,更想娶了?”
赵禁城没否认。
向北道笑得更欢:“就是这么贱皮子是不是。”
“是。”赵禁城叹道,“就是这么贱。”
从前不想娶,如今愈娶不到,就愈想娶。
真是贱。
向北感慨:“卫章,你如今不是从前了。干什么还委屈自己。权势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禁城认真道:“权势可以用来牟利、获益,但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向北惊讶。
那是真的很喜欢了。
“算了。不说这个。”赵禁城不想多说殷莳。
恐说多了,叫向北猜出来她是谁。如今对向北还遮掩着,没说透。
他忽然凝住目光,远处,又看见了沈缇。
沈缇自从成为太子的老师后,进宫就比从前频繁了。
向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沈学士。”
他问:“前些日子我仿佛又看见你和沈学士说话了。”
赵禁城道:“碰上了。”
但赵禁城常巡宫禁,一天里会碰上很多官员,并不是每个都说话的。
“碰上了,顺手打个招呼。”他含糊道。
向北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天偶然一瞥,因还有事,没停脚步。只是觉得不像是顺手打招呼。
赵禁城道:“陛下那边快唤你了吧。”
向北道:“差不离了。”
赵禁城道:“去吧。”
向北拧身去了。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思索。
转头,盯着赵禁城。
赵禁城一看到向北的眼神,就知道不好,立刻去看天空看广场。
向北缓缓走回来。
“城外。”
“和离。”
“没有出身。”
向北有点不可置信:“她不会是沈学士的那个前……”
赵禁城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望块(放开)!”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终于忍不住开口:“向北,你乐什么呢?”
向北:“啊?我在乐吗?”
“你那嘴角压都压不住。”皇帝道,“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正乏啊,这天气,批奏章批得犯困。
向北捂嘴笑:“卫章想娶妻。”
皇帝:“咦?”
向北道:“人家拒绝了。”
皇帝更:“咦?是什么人家?”
“不是什么人家。没什么出身的一个妇人。人家自己不乐意。”
“……寡妇吗?”
“不是,是从夫家和离出来的。”
“这等人卫章都能遇得到,从哪挖出来的?”
“谁知道呢,缘分吧。”向北含糊了一下,只道,“卫章长吁短叹呢。”
皇帝笑了。可算知道向北为什么一直乐——赵禁城那样沉默寡言的汉子,长吁短叹,实在可乐。
皇帝道:“不管和离还是寡妇,总有亲族,去找她长辈,长辈同意了不就娶了?”
以赵禁城的身份,那妇人的长辈不可能不同意。
向北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可卫章说——”
他粗起嗓子捏着腔调模仿赵禁城:“权势,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皇帝乐不可支。
乐完,感叹:“卫章十年无妻了,自己带他那个闺女,这样竟还宁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那人……”
那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了。
六月下旬,赵禁城道:“陛下准备去西山避暑。”
殷莳道:“我也听说了。”
赵禁城顿时酸了:“沈跻云来过了?”
他是知道的,沈缇旬日都要过来看望殷莳。
他们会下棋,品茶,沈跻云还会弹琴,他还会弹琴。
他们还会说很久的话。
沈缇会给她讲很多东西,她都听得津津有味。那可是能给太子上课的老师。
赵禁城跟太子也熟稔,太子在众多老师里,最喜欢的就是沈缇沈跻云。
但他也知道,沈缇不入垂花门。
从前殷莳身边的人偏着沈缇的,但他求娶不成后——不成是因为殷莳不肯嫁,总之他求娶过,殷莳身边的人都开始偏着他了。
殷莳横他一眼。
“是姑姑谴人来跟我说的。因陛下过去,姑父、跻云也跟着去。姑父和跻云都跟着住在行宫里,姑姑自己在别院。她想叫我一起去。”
赵禁城道:“不去他家的,咱们又不是没有。”
殷莳瞧他。
赵禁城道:“我便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我在西山也有个别院,想让你过去。”
“不去了。”殷莳道,“到时候不知道多少权贵人家云集。遇到认识的人不好。”
赵禁城道:“那就不出门。那院子我去看过了,抬头四望都是山。比你从这亭子里看远山景色更好,推窗便是山,人是在山里的。那院子也大,比这个院子大多了,不出门也不会闷。”
说的殷莳真心动了。
但又摇头:“跟你女儿撞上也麻烦。”
“不会。”赵禁城保证,“她现在分开单过了,我不叫她跟西山那些人往一起凑的。她也根本都不知道这处产业,这是陛下刚赐给我的。我让四民盯着赶紧去收拾了起来,就是想赶得及让你过去避暑。山里真的很凉快,根本不需要用冰。”
殷莳最终被打动了。
她比京城的女眷去得早。若是太晚,赶上大部队动身,就比较麻烦。
那别院果然很大,不知道以前属于哪个权贵的,如今落到了赵禁城的手里。
抬头四面便都是山,幽静极了了。
安全倒也不用担心,何米堆几个人都跟着,长生还带了几个人也陪着住,专门护卫她。
就是赵禁城自己反而来不了,因为皇帝要出行的话,在外面的安全问题全要交给他,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
殷莳便独享着这山中清凉幽静,就等着京城富贵人家跟着皇帝一起,大规模地过来。
等啊等,结果,皇帝没来。
伪太子原来逃到西疆去了,竟勾结了异族人,引兵攻打大穆。
还发了檄文,指鹿为马,称皇帝才是伪帝,是弑父弑兄之人。
把皇帝气坏了。
哪还有心情去西山,留在京城处理国事,今年这趟行程便取消了。
赵禁城使人去通知了殷莳:“你只管住着,那里凉快。待我休沐过去找你。”
那可太爽了,因为山里是真的凉快,怪不得皇帝和权贵都要到西山避暑,是真的能避开暑气。
最爽的是,原本预计皇帝来了之后,大批的官员和家眷都会跟着到西山他们各自的别院里消暑。到时候连山谷里都得是人挤人。
一下子都不来了。
因为男人们得继续上班。妻子们的职责是照顾丈夫,便也不能离开。
只有那些丈夫没了,儿子还在做官的老封君们,才能悠哉地来西山避暑。
曾经,做个这样的老封君就是殷莳的目标。后来形势有变,才修正了目标,有了今天的生活。
西山没人,那就非常爽了。
也不完全是没人,但满山满谷都是人的预期场面没出现。山里特别清静。
殷莳也能出门登山玩耍,乐不思蜀。
总算还记得皇帝不来的话,官员们正常休沐,遣了何米堆去城里通知了沈缇一下:“娘子外出了,请学士这段时间不必往西郊去。”
沈缇只思索了两息,就猜到了:“是去赵卫章的别院了吗?”
何米堆吓一跳,服了:“是。”
也不敢看沈缇的脸色,赶紧告退了,快马回了西山。
往西山别院去,其实就比往西郊多半个时辰的路。
赵禁城休沐的时候过来一点不耽误。每次能在这边陪殷莳两日。
他道:“没有旁人来的,你尽管住着就是。等暑气消了再下山。”
赵禁城也有自己的小心机。
沈跻云总不好意思跑到西山来吧。他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别院在哪里。山上的路可不比山下,没人引路太难找了。
夏日里殷莳穿得又薄又美,沈跻云的俊脸少给他往殷莳跟前凑。
殷莳过了个舒舒服服的夏天。
直到八月白露,山里有些凉了,才终于从山上下来。
山下的温度也凉爽下来了,正好。
沈缇一个月没见着殷莳了,给她带来了冯洛仪要再婚的消息。
大穆朝已经几代皇帝,每一代皇子都有分封。
除了开国时候几位有战功的皇子封了世袭罔替的亲王,其他的王爵都是要按代降等的。肃安郡王这一代还是郡王,到了下一代世子承位时候,就要失去王爵,降等为镇国将军了。
再也不是王了。
每一代郡王到这个时候,都会想着法子去皇帝跟前求恩,多延续一代。
当然都想代代延,最好世袭罔替。但皇帝也不是冤大头,皇帝自己还有那么亲生的儿子得封呢。
通常这个事就很难。
但肃安郡王有点小功劳。
皇帝北伐讨逆的路上路过他那里的时候,他献过军粮。
算是一点从龙之功。
只可恨,当时有点投机,又有点敷衍,抠抠搜搜地捂着库房,献得不够多。
从龙之功有一点,但不多。
现在想起来后悔得要死。
要是当时能把全副身家都献出来现在可能就已经升亲王甚至世袭罔替了。
总之肃安郡王带着世子进京跑关系,想求皇帝开恩,看在那点军粮的份上给他加恩,延一代王爵。
他若早几个月,太平盛世,皇帝心情一好可能就同意了。偏他来得晚,正赶上伪太子的事。皇帝甚至都没能去西山避暑,心情怎么可能好得了。
肃安郡王这种隔房亲戚,都捞不着见皇帝的面。请加恩的折子地上去,也如石沉大海。
肃安郡王当然得想办法跑关系,他走的是端宁大长公主的路子。
只端宁大长公主并不十分愿意帮这个亲戚。
因现在伪太子闹得皇帝不痛快,看宗室们不顺眼,宗室们都夹着尾巴做人呢。
这一日,大长公主又把肃安郡王父子俩给敷衍过去了,送了客。
父子俩都很失望。
世子问:“父王,大长公主明显不愿意帮忙,要不然,咱们试试别的路子?”
可如今皇帝的宗室长辈里没有比端宁大长公主更有脸面的人了。
她都不行,其他的更不行。
肃安郡王叹气。
父子俩向外走。
世子忽然喊了声:“爹!”
肃安郡王回头,却见儿子眼睛望着前方,他又转回去。
原来前方有人过来。
婢女引路,丫头搀扶,一位年轻丽人正往这里来。
雪一样的肌肤,尖尖的下颌,单薄纤弱,清冷幽美。
富贵门第以服色辨人。
廊下交汇,那年轻女子看到他们二人服色,知是宗室藩王,也不抬眼,只蹲身福礼。
他二人身份高,点头即算还礼。
丽人便与他们交错而过,看起来是向大长公主那里去了。
肃安郡王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世子还站在原地,扭头看着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虽然年轻,可是个妇人。
郡王无奈,唤了一声世子的名字。
世子回神,追过来,问引路的仆妇:“刚才那位夫人是谁?”
仆妇道:“那是咱们侯府大姑娘的小姑子。恪靖侯冯侯爷的亲妹妹,冯家二姑娘。”
这身份,动不了。
世子“哦”了一声。
仆妇却看出苗头,笑眯眯补充了一句:“冯二姑娘如今正在找婆家。”
世子惊喜:“咦?”
郡王也问:“是寡妇呀?”
仆妇叹道:“二位贵人久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个事也难怪。只是这个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世子立刻摸出块银子扔给她:“说!”。
仆妇揣起银子,笑眯眯开始讲:“这位冯二姑娘……”
郡王父子离开振威侯府,坐上自己的车。
父子两个彼此看看。
世子喊了声:“父王。”
郡王道:“你莫非在想我想的事。”
世子道:“恪靖侯?”
郡王道:“这不就是运气!”
第二日父子俩又来了。
端宁大长公主一听就头疼,想叫管事推掉。
管事却是收了银子的,帮忙说话:“说今天是来请殿下做媒的。“
端宁大长公主:“咦?”
管事道:“世子昨日正正好,巧遇了冯二姑娘。”
端宁大长公主精神一振:“快请!”
待郡王父子进来,大长公主问郡王:“你媳妇呢?”
郡王道:“媳妇因病没了。他这才刚出了妻孝半年多。”
世子忙点头。
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大长公主又问:“冯二丫头的事,你们可打听清楚了,她前头那个是通政使司沈知非的儿子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二丫头在沈家还有个儿子。”
“那都没关系。”郡王,“不是已经从沈家出来了。您就说吧,这个媒做不做得。”
大长公主拊掌:“做得,很做得!说不得,连你们的事都一并解决了。”
这个事在端宁大长公主的安排下,迅速地便操作了起来。
肃安郡王世子虽然是个鳏夫,也还挺年轻,二十五六年纪。如今没有正妻,只有几房妾室。
宗室们生得都相貌不错。
冯翊听了就心动了。去与冯洛仪说了:“你若愿意,我便为他们家出一份力。”
“未来世子继位,你便是肃安郡王妃。”
“洛仪,你自己决定吧。”
冯洛仪抬起了眼:“好。”
有冯翊出力,皇帝总算想起了来时路上这个亲戚给的一点助力了,多少也算是从龙之功。
这时候新的军报也到了,好的消息让皇帝心情也变好了一些,便加恩于肃安郡王,许他王爵再延续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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