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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袖侧)


殷莳紧抿嘴唇。
许久,她道:“皇帝让我为卫章守三年。”
沈缇道:“我知道了。”
她看他。他解释:“向北公公专门去与我说了。”
原来如此。
沈缇低声道:“陛下与赵统领相伴十余年,感情颇深。赵统领又是为救陛下身亡……”
“皇帝想拿我殉了赵禁城。”
空气骤然凝固。
沈缇悚然望着殷莳。
向北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只告诉了他:“陛下让殷娘子为卫章守三年。卫章没有儿子摔盆,再没个人给他守孝,陛下心里不痛快。”
“你让殷娘子好好的,老实三年,不嫁人就行。陛下一时之气而已,其实没人管她。”
“待三年后,陛下根本不会记得她这号人。”
但向北没有告诉他,皇帝原来是想拿她给赵禁城殉葬。
虽现在知道危机已经化解了,沈缇依然冷汗涔涔,后怕不已。
他看了看殷莳,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化解危机的,却又不想引她回忆经历过的恐惧。
怪不得她迷茫。
“莳娘,皇权之下……”沈缇想安慰她,然皇权之下,谁都是蝼蚁,怎生安慰。
连沈缇这般言辞犀利者,也无话可说。皇帝别说让殷莳死,皇帝便是要他死,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是他刻进骨子里的认知。
殷莳抽手,沈缇放开了她。
殷莳斟了一杯酒,低头饮下,人冷静了很多。
她问:“是不是很可笑?”
沈缇道:“什么?”
殷莳道:“我一心不入婚姻,是不是很可笑?”
以为自由,却差一点就死了。
沈缇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在质疑她自己。
“不是。”沈缇道,“你之所想,皆说得通。”
“女子在家从夫,婚姻不由己,所嫁之人人品相貌性情,皆由父母。故许多女子所嫁非人,一生蹉跎。”
“待到夫家,常受婆母压迫。于闺中不论如何娇养,待到婆母跟前,立侍跪奉常有。更有苛刻者,使媳不得近子,妻不见夫面,生守活寡,又因子嗣不丰受责。”
“在家、出嫁,已是两重受压。在这之外,还有第三重。”
“是我。”
“是天下的夫君。”
“他们不只想要妻子举案齐眉,还想要妾室红袖添香。或如我,另有苦衷,所以有冯洛仪。”
“但不管什么原因,什么苦衷,一切一切,都不由你。”
“而莳娘你想要的,其实,便是‘由己’两个字。”
殷莳看着他。
什么时候,他已经能看得这么透这么明白了。
“可是莳娘。”沈缇却接着道,“因你是女子,才会只关注于婚姻,一心想挣脱。”
“若你是男子能立于朝堂便会知道,走出了垂花门,世间也无真正的‘由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话常听吧。可便是陛下又怎样,众人皆知陛下爱贵妃不爱正宫,又怎样,终究贵妃只是妃,便是天子也不能全由己。”
“莳娘,你所想要,并不可笑,只是天真。”

这种天真是另一个时空和平、安稳、法治的社会造成的。
觉得自己很懂古代,很懂封建制度,很懂权力。
真的直面皇权的时候才惊觉了天真。
封建皇权社会里,妄想法治社会的安全和自由,还以为可以兼得。
怎不是天真。
殷莳闭上了眼睛,感到强烈的挫败。
沈缇不再说话。
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斟了一杯又一杯,将那盅酒喝干。
让她自己消化。
到她晃晃酒盅,再倒不出来一滴,他伸手去接过了酒盅。
“你说的话,我并不赞同。”沈缇坐下,把酒盅放下。
殷莳看他。
“你说人生终是独行。”沈缇道,“我不赞同。”
“正为了不独行,所以有婚姻。”
“婚姻中,自有不幸者,但世间更多夫妻是相濡以沫,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生同衾,死同穴。”
“便有先失偶者,亦子孙满堂,享天伦之类。”
“婚姻,便是为了不独行。”
殷莳不说话,只看着他。
沈缇叹息:“可是莳娘你,不信人间真情。”
殷莳道:“因为我更信等价交换,利益均沾。”
沈缇道:“你这脑子,实不该在内宅,该当去做官。”
他叹息:“这是我的错。莳娘初婚,便遇我与冯氏,三人同行,怎敢信真情。”
殷莳道:“也不是你,是我从来就不信。”
沈缇摇头:“我未能使你改变想法,相信真情,便已经是我的错了。”
“好在,如今大家都已解脱。”
沈缇站起来,整整衣襟,一揖到底,肃然道:“莳娘,我欲求娶你。”
“愿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你入门,重新来过。”
“此一生,我尽我所能,予你你想要的日子。尽我所能,让你于婚姻中,可以‘由己’。”
殷莳嘴唇动动。
沈缇止住了她的话:“莳娘不要急于拒绝。”
“莳娘如今正有三年时间,可以考察、审视、思量。”
“请,三年之后,再答复我。”
沈缇的眼睛如潭水,殷莳仿佛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女子。
很年轻啊。
面颊饱满,肌肤紧实,嘴唇水润。
或许,该摆脱上一世了。
一世有一世的活法。
“时间和距离,最能改变人。”殷莳道,“你轻易就说出三年。你以为三年之后还能坚持初心。但更可能的是,三年之后,你已经改变了想法。”
沈缇道:“你也不要总是把你那套对人的理解度测,套在我身上。”
“叫我‘小孩儿’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多大?”
殷莳笑了。
似哭似笑。
但沈缇能感觉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
她说:“那你就离我远一点。这三年,让我一个人思考。也给你自己时间和距离,远离了我,你也才能看得更清楚。你我一直纠缠,陷入其中,是没法脑子清醒地去判断的。”
“能做到吗?”
她的嘴角勾着,似挑衅,似嘲讽。
一如当初她把那件带血的中衣丢给他,擎着灯看着他。
可沈缇已经不是那时候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的少年了。
他思索片刻,允诺:“可。”
“我将不来打扰你。”
“待三年后,我们再谈此事。”
“彼时,莳娘给我一个答复。”
他伸出手。
殷莳站起来。
阳光下,三击掌。
宛如当年。
又过了几日,算着时间,赵禁城应该下葬了。
殷莳因为身份不宜露面,也不能去送他一程,只能在家里遥祭。
很快,她等来了四民和长生。
四民和长生不是两个人。
赵禁城给他们两个都娶了妻子,他们还已经生了孩子,是两家人,头上绑着孝带来投靠殷莳。
殷莳一身素服立在阶上,看着他们领着妻儿,眼睛通红。
长生的脸上甚至有伤。
殷莳问:“怎么回事?”
四民道:“与高长树动手了。”
赵禁城的噩耗送到赵青那里,赵青是直挺挺地昏过去的。
待醒来,整个人觉得脑子里都是空白。
觉得像做梦。
直到四民长生接了遗体回来。一切才突然真实了起来。
巨大的悲伤攫住,赵青哭得喘不上来气。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本来就挺着一个大肚子,旁人如今最怕的就是她,都哄着劝着,只让她躺着休息。
外面的事情都是四民和长生在操办。
高长树冷眼看着,心思浮动,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灵棚搭起来,全府素缟,披麻戴孝。
但门前清静。
人死如灯灭,赵禁城不仅没有根基,更没有子嗣继承他的人脉。他的权势随着他本人的死亡烟消云散。
来吊唁的人不多,都是潜邸旧人,如冯翊这样的,一起跟着信王进京的。
幸而有天使至,皇帝追封了赵禁城为忠勇侯,爵位可袭三代。
不仅有永业田,还有丰厚抚恤与赏赐。
因赵青肚子大,天使特许赵青不跪。
只可恨,圣旨明言,侯爵之位暂由赵青挑起,待有男嗣,便传男嗣。
尤其规定,承爵者赵姓。
恨得高长树扼腕。
差半步登天,半步。
待天使离开,宾客散去,府邸里冷冷清清。
赵青浑浑噩噩。
什么爵位,什么子嗣,她只想要爹。
爹没了,赵青像丢了魂。
高长树却抖起来了。
他是未来忠勇侯的爹。忠勇侯别说还没出生,便是出生了也是小屁孩子,是他儿子。他虽没有侯爵之位,这侯府已经被他视为己物。
第一步,就是要夺权!
赵家的产业和钱,根本不在赵青的手里,是被四民和长生两个贱仆把持着呢!
这以后都是他的!
谁知道,四民骨头很硬,就是不交账册和钥匙。
也不是不交,是不交给高长树,他要交给赵青。
“这是赵家的产业,自然要给大娘!”四民道,“待大娘精神好些,不劳姑爷操心,我全给大娘!”
高长树大怒。
如今赵禁城不在了,他怕什么:“刁奴!敢欺主!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然而四民和长生素来有威信,反倒是高长树在赵青跟前哈巴狗一样,没什么人尊重他。这一声命令下达,仆人们哼哼唧唧,就是不动手。
还劝:“都息怒。”
“咱好好说话。”
“大人才走,咱不兴这会儿就闹啊。”
“大娘挺着肚子呢,别惊了她,大娘肚子里,可是忠勇侯。”
最后一句起作用了。
皇帝的谕旨写的很明白,这个侯爵之位就是给赵禁城的血脉的,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继承人必须得从赵青肚子里出来。如果没有继承人……恐怕很糟糕。
两方对峙着。
高长树忍气吞声,在大家的和稀泥拉架中,骂骂咧咧地自找台阶下坡了。
但大家也劝四民:“迟早给他,这是人家的家。”
四民却坚持:“这是赵家。圣旨里都说了,只有姓赵才能承爵,陛下都知道赘婿不可靠,怕大娘被吃绝户。”
“可人家是一个被窝里睡的啊。而且大娘……唉,大娘……你也不是不知道。”
四民和长生对视一眼,都紧抿嘴唇。
都知道这样跟高长树硬抗下去,他们下场会不好,但……不能负了大人。
赵禁城的宅子原本从前一座伯府,如今封了侯爵,规制上稍微改动一下就升级成了侯府。
赵青和高长树当然都搬回来了,以后夫妻俩就是侯府主人。
但高长树不大指挥得动家里的仆人,所以一切丧葬之事,都还是四民长生在主持。
高长树就在府里溜达,欣赏以后自己的“家”。
溜达着溜达着,撞到了长生的妻子。
因赵家人口少,仆人也没那么多。办大事人手便不够,四民和长生的妻子都来帮忙了。
高长树见夹道无人,一个年轻媳妇子,知道是长生的妻子。一是起了色心,二是充满恶意,竟上前调戏。
长生妻子又惊又怒。
她原是丫鬟,还曾跟着赵青学过两套拳脚。赵禁城安排她嫁给长生,长生是在赵家能说话的男仆管事,她跟着长生也没受过委屈。
惊怒之下,飞起一脚踢开高长树,跑去了找长生。
这一下子,犹如火星掉进了柴堆里!矛盾终于激化到了动手的程度。
打起来了。
这一次,形势已经变化了。府里的人已经越来越明白,赵禁城不在了,以后高长树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大家都不敢再帮四民和长生,顶多拉拉劝劝高长树。
总之还是打了起来。
直到赵青被惊动,被扶着出来,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我爹才死!你们就要拆了这个家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
她今年其实也才十七岁。
高长树恶人先告状:“大娘!这两个刁奴把持着咱家产业不撒手!我要账本,账本不给!我要钥匙,钥匙不交!无法无天了!快报官,奴大欺主,枷了他们去!”
四民和长生对看了一眼,都抿了抿嘴角。
赵青少年丧父太过悲痛,她又身怀六甲,这几日已经见红了,一直躺在屋里喝保胎药。
她是赵禁城唯一的骨血。
高长树在赵禁城孝期里调戏长生妻子,若说出来,恐令她气怒伤怀,危及胎儿和孕妇自身。
四民长生以眼神交流,两个人都忍了这一口气,没有说出真相。
四民只道:“大娘。我是在等你。这是赵家的产业,不是高家的,我得跟你交接。”
高长树道:“大娘别听他胡说,我们夫妻一体的,以后你只我一个亲人!这厮竟想挑拨我们夫妻离心。不知道是吞了多少咱家的财帛呢!”
四民忍无可忍:“姓高的,少放屁!”
“别吵了,别吵了。”赵青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自然是信四民的。四民长生带着她长大的,像哥哥一样。
可高长树是丈夫,是肚里孩子的爹。且他们出去单过之后,高长树也把她哄得很好。高长树虽然不是很成器,到底生了一副俊俏面孔,又颇通甜言蜜语。她的心气儿渐渐平了,愿意跟高长树好好过日子了。
就在乱糟糟一片的时候,有个比寻常人尖利的嗓音道:“哟,这是怎么回事?赵大人尸骨未寒呢,怎么就闹起来了?”
一院子的人看过去,门口处,来个內侍。
是向北的徒弟。
向北一次办了两件事,一是进言皇后,令皇后给赵青派了一个姑姑过来照顾她到生产。
二是答应了殷莳的,来安排四民和长生的事。
他徒弟带着姑姑登门,正赶上四民长生和高长树的矛盾激化到动手。
徒弟心想,怨不得师傅要插手。
宫里的人来了,乱糟糟的仆人们都散去,把向北徒弟和宫里来的姑姑请入正堂。
向北的徒弟先介绍了姑姑,赵青和高长树忙谢皇后之恩,令婢女将姑姑请去先安置。
向北的徒弟又道:“我要跟四民和长生说两句哎哎哎哎大娘你别动,你别动!我们挪!我们去别的屋说话!”
大家都是从前就认识的。
向北的徒弟便和四民长生去里间说话。
高长树眼神闪烁,惴惴不安。
好一会儿,三个人才出来。四民和长生的眼睛都是红的,显然哭过了。
“大娘,咱都是打小都认识的,我也不兜圈子说话了。”向北的徒弟说,“这里以后毕竟是你和你夫婿的家。如今闹得难看,他两个是不能留下了。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你全个情分,放他们走吧。”
赵青其实也明白,今日这一闹,以后四民长生和高长树是没法继续处下去了。
他们两个是奴仆之身。万一她哪天一个错眼珠,高长树把他们卖掉了,都不一定追得回来。
若恶毒些,把他们和妻子、孩子卖往不同的方向,可能就是一家子天涯海角的生离死别了。
无论是他们两个还是他们的妻子,都是她非常熟悉的人。
父亲一死,大家都要散了。
赵青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把身契给他们。”赵青哽咽,“可他们能去哪呢?要回老家去吗?”
“那倒不用。”向北的徒弟道,“殷娘子愿意收留他们。本就是殷娘子提醒我师傅,怕他两个和你男人不和睦,师傅才叫我过来看看。真叫她说中了。”
赵青呢喃:“是她。”
向北徒弟道:“也使大娘知道,陛下也知道殷娘子这号人了,陛下让殷娘子为赵大人守三年,三年才许她再嫁。”
三年等于是守夫孝了。
这世上竟还有个人为父亲守三年夫孝。
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的,赵青都流下眼泪。
四民把账本和钥匙都交给了大娘,与她交接了一番。最后,声音沙哑地叮嘱她:“大娘你记住,这是你赵家的产业,这都是大人留给你一个人的。”
四民和长生收拾了东西,带着妻子孩子给赵青磕头诀别,一起离开了忠勇侯府。
赵青哭着看着熟悉的人离开。
两个人带着妻儿来到了殷莳这里。
殷莳安顿了他们的家人,在正堂听他们两个讲了这些事。
长生掏出几张身契:“娘子,以后我们跟着娘子。这是我们两家人的身契,请娘子查收。”
殷莳接过来,道:“先跟着我,以后若有更好的去处,再商量。都没关系的。”
四民、长生对视一眼。
两个人一起给殷莳跪下了。
“快起来。”殷莳惊讶,“这是做什么?”
四民从怀里掏出个匣子,举过头顶:“这是大人给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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