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绾绾还在睡觉。
她近来睡得不太好,这几日才好些,一睡就睡过了头。
程绾绾睡醒的时候,晴云已经带着素心素兰还有瑞雪,把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本来这回进宫,照例程绾绾也只打算带一个侍女的,最多两个。
但是晴云不肯休息,素心素兰又怕晴云身体还没养好,一个人伺候太辛苦,所以也跟着进宫了。
这样一来,瑞雪肯定就不肯一个人待在东宫了,就也跟着进宫了。
程绾绾没带着瑞雪进过宫,怕瑞雪年纪太小,一个不小心犯了宫规或者是冲撞了宫中的人。
但是在东宫待了一年多,快两年了,瑞雪长大了些,性子也稳重了许多。
有晴云和素心素兰带着,瑞雪现在东宫的事很有些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而和瑞雪呆久了,晴云三人也不像最开始伺候程绾绾那样拘谨小心,尊卑泾渭分明。
现在还会时不时和程绾绾说闹。
本就是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稳重又能稳重到哪里去呢。
程绾绾起身,洗漱装扮过后,最后等着素兰给她梳头发。
素兰给小太子妃梳头发的时候,忍不住感慨道:“殿下真是心细,这才在宫里住了几日,临到要出宫收拾的时候,奴婢才发觉殿下为太子妃带了这么多东西进宫来。”
程绾绾刚才去看了一眼她们收拾出来的东西,确实很多。
程绾绾心里柔暖,但是嘴上只说:“唔,许是冬日的衣裳鞋袜本就厚重占地方吧,又还要多备着手炉什么的,所以堆起来东西便多了吧。”
素兰知道小太子妃是不好意思,抿嘴一笑,看着镜子里脸颊微微泛红的小太子妃。
“太子妃这么说,奴婢可就要替太子殿下打抱不平了。那上回晋王殿下去永安山接太子妃回来,去之前邹公公领着奴婢们林林总总收拾了一堆东西,什么褥垫啊,驼绒毯啊。斗篷就不必说了,殿下细心,还特意嘱咐邹公公吩咐奴婢们把替换的鞋袜都带上了呢。奴婢都没想到要带干净鞋袜,这才给晴云姐姐也带上了。哦对,还有火盆。殿下特意嘱咐炭火要备着最好的兽金炭,连银屑炭都不行。殿下这般,还不够心细吗?”
程绾绾听得呆住。
她恍然大悟,为什么那天在马车上她说起八皇子细心,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那么难看了。
原来是把他的功劳安在别的男人头上了。
程绾绾想起男人那副不爽又不好计较明说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子妃笑什么?”素兰不解。
程绾绾抿唇,嘴角压不下:“没什么,想起殿下有趣的事了,你要听听嘛?”
素兰赶紧摆头:“不不不!算了算了!”
殿下的趣闻糗事她可不敢听。
同日,曲春宫里热热闹闹收拾东西的时候,前朝,对范家的处置也下来了。
安王妃为安王所欺骗利用,卷入谋逆之事,虽有牵涉及株连之罪,但悯其与安王成婚不久,非有意助纣为虐,又在事后劝说安王,交出了与瓦剌四王子合谋的罪证要物,对边境战局起了至关重要的有利作用。
是以,免除安王妃与范家所受株连之罪,安王贬为庶人,范家女往后与此大罪庶人夫妻义绝,断绝名分,即日起准归范家。
然,范家虽不知情,但仍有襄助逆贼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念吏部员外郎范文邑在豫州赈灾银失窃大案中,尽忠国事,非与逆臣合谋,又体察其固存为民之心,着贬为豫州盐运司知事,三日内,举家南下,十年内不得调用回京,范家亲族及旁支子侄,十年内亦不得参加科举入仕。
回到东宫,又是一番收拾。
晚膳前,程绾绾从若风那里听说了男人对范家的处置。
范家与安王结亲,又有襄助谋逆之举,虽然只是被利用,但是这种事又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哪里说得清楚。
能保住阖家性命已经是不易了。
用过晚膳,男人没有再出去。
近来朝中处置了好几个附逆的官员,抄家灭族,世家中也有,同样该抄的抄,该杀的杀。
沐浴出来,男人躺在榻上,有些出神。
程绾绾拆了发髻,回来榻上,看到男人神色阴郁的样子。
“殿下……”她小声唤,打量他。
江诀收回神思,看见小太子妃穿着单薄的寝衣,趴坐在榻边盯着他瞧,他立马一把将人薅过来抱回榻上,塞进被褥中。
“不知道冷吗?”
程绾绾被囫囵个塞进被子里,扭了扭挤出脑袋来:“还好,有暖炉,不冷的。”
自回来后,隆冬寒重,寝殿里早就烧起了暖炉,今日从宫里一回来就点上了,寝殿里已经暖和起来。
程绾绾确实不冷。
但是男人随她怎么说,还是把她捂个严实。
程绾绾也不挣扎,就乖乖让男人把她捂得跟蚕蛹一样。
她露出圆脑袋和一双圆眼睛看男人:“殿下,殿下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江诀捂好小妻子,躺好头枕在臂上,姿态放松:“也没什么,只是近来事情太多,难免伤神。”
男人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程绾绾看出来,但没有点破:“那殿下不要太辛苦才好。事情太多的话,让别人分担一些。大邺是所有人的大邺,又不是殿下一个人的责任。”
江诀被小妻子这饱含计较的安慰逗笑,转脸纵溺地看了看小妻子。
“绾绾说得对,只是……孤近来觉得,孤好像变得越来越心软了。”
程绾绾不是很明白,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为这个感到伤神。
“心软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对一个掌权者来说,或许不太好。”
程绾绾有点疑惑:“殿下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
江诀转过脸看她:“范家的事,绾绾以为孤的处置如何?”
程绾绾想了想,认真道:“很好啊。谋逆虽然是不赦的死罪,但是范小姐是被利用的,范大人也是一个好官。他们不应该跟着安王一起伏罪。”
“可是,孤不仅仅免了他们的死罪,还让范文邑继续做官。如此,是不是太轻纵了?”
这个程绾绾就说不好了。
她老实摇头:“绾绾不知道……”
江诀看着她,原本认真探究的神色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柔软来。
他伸过手来,揉了揉她露在被子外的小脑袋。
程绾绾被揉了一通,男人收回手去的时候,她突然道:“可是殿下,殿下让范大人继续做官,是因为范大人确实是一个好官。殿下让一个好官继续做官,这有什么错呢?”
她没说完,蚕蛹翻了个身,面向男人:“而若是殿下铁面无私,依律株连范家,那也没有错吧。律法如此,谋逆之罪重大,严惩以震天下不臣之心,也未尝不好。”
江诀认真听小妻子说话,听完微怔了怔又失笑:“那依绾绾的意思,孤做什么都没错?”
程绾绾郑重点头:“那是当然了。”
“小马屁精。”男人笑意更甚。
程绾绾却一本正经:“绾绾才不是拍马屁,绾绾是真的这么觉得。绾绾了解殿下,相信殿下,殿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定然有殿下的考量。只要是殿下认为对的,那绾绾也认为是对的。”
江诀不笑了。
男人目光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小妻子。
他曾决意庇护她一生,却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认真地想要支撑他。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从前他不会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顾虑良多。
也许他不是变得心软了,而是他所在意的东西,变多了也变得更深了。
“殿下?”程绾绾被男人盯得莫名。
江诀收回渐渐灼热的视线:“绾绾方才说,绾绾了解孤?”
程绾绾眨眨眼,她说错了吗?
她……应该算比别人了解他吧?
程绾绾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只好用一双大眼睛看着男人,目光澄澈探究。
江诀:“……”
江诀叹气,伸出手遮住她这双过于纯净的眼睛。
“别这样看孤,会让孤觉得接下来孤要做的事,是在欺负你。”
程绾绾:“……”??
但很快,她就知道男人要做什么了。
视线被剥夺,唇上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强烈。
很快程绾绾就不可自抑地微微喘息着。
烛灯吹灭之前,鸾帐宕摇,她轻颤着身体又羞又恼地想道,他就是在欺负她……
早朝散后,江诀问起秦宣,礼部尚书陈大人怎么还没回来上朝。
秦宣道:“陈大人还病着,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江诀皱眉。
日前礼部尚书来奉德殿寻他求情,求他饶过礼部左侍郎的性命。
而这个礼部左侍郎何川,一直是江煜的人。
宫变之后,复查谋逆之时,证实赌坊新隆堂的背后那个姓何的主使之人,就是何川。
陈大人道何川科考入京之时,因家境贫寒,险些被谋私枉法的富家子弟给顶了身份。十年寒窗苦读,差点一朝被人害死、夺去前程,最后是安王帮了他。
因着这份恩情,何川才一直为江煜做事,几乎算得上是江煜的心腹了。
不仅利用赌坊算计大驸马与大公主府一事,还有在宫中假演遇刺,引走奉德殿的人,和大公主里应外合,给安插在禁军中的叛贼创造机会,盗走宫城布防图,此事也是何川的设计。
而之前瓦剌来使欲与大邺联姻,当时何川也是不动声色地促成。
不过那时,江诀已觉得他有些不对。
烟雨阁之事,与他在一起谈事的人的确是秦宣,但是那日是在亭中四面被帘帐所围,旁人是看不见秦宣的,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天和他谈事的是秦宣。
虽说此事也不是绝对严密,但是一个礼部左侍郎和烟雨阁毫无干系,却能在事后准确地说出那日的人就是秦宣。
江诀当时只觉得奇怪,并未深想。
直到后来青影查探到新隆堂背后的人姓何,而宫中冒出的所谓刺客翻遍整个皇宫都半点踪迹也寻不得,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这时,江诀才突然把一切蹊跷之处联系到了一起。
而这桩桩件件的事,宫防图、新隆堂,无论哪一件,都够砍了何川的脑袋,并株连其九族。
礼部尚书却跑来为何川求情。
江诀当然驳斥回去,还训斥了陈尚书一通。
谁知这位礼部尚书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江诀冷笑:“他是真的病了,还是病给孤看的。”
秦宣:“陈大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应当是真的病了。”
江诀神色冷淡,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礼部尚书,做到这个位置了,还这么拎不清轻重。
秦宣与这位陈大人还算关系不错,想了想,还是为他说了两句:“殿下还请体谅一二吧,陈大人年近半百,膝下却无子无女。礼部左侍郎何川,聪敏识礼,从进礼部起就是陈大人一手教的,算是陈大人的徒弟了,更甚半子。儿子犯下大罪,陈大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殿下上回训诫过他之后,陈大人也知道自己不该求情。只是那何川就要定罪伏诛了,陈大人这病,怕是暂且好不了。”
江煜手中牵涉瓦剌四王子的信物已经拿到,相信边关战事不日就会结束,到时礼部的事情还有很多。
江诀无奈,沉叹了口气:“也罢,召太医去看看吧。若是开春他好不了,他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就要动一动了。”
奉德殿议完事,秦宣随江诀出了大殿。
男人的脸色有些沉凝。
今日,是江煜伏罪之日。
但今年冬月里还出了几回晴。
江诀往关着江煜的禁殿去,这日也是个晴天,头前两日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大雪,现下虽然出晴,但地上的雪还积得厚厚一层。
脚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这禁殿只有看守的禁军,鲜有旁人来,就连洒扫和铲雪的小太监,也忘了这个地方。
江煜从前是他们兄弟几个当中最爱热闹的一个。
如今却囚在这无人问津的禁殿,形影相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江诀今日亲自来送他这最后一程。
禁军打开殿门,江诀走进殿中,今日随行而来的不是邹吉,而是皇帝身边的郭公公。
虽是晴日,化雪的时候却更冷些。
但江煜仍旧没穿那件御寒的粗布罩衣,身上只单薄的中衣贴着里衣。
他却似乎并不觉得冷。
看见进殿来的人,在看见郭公公之后,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朝郭公公身后探询看过去。
望了片刻,见进来的确实只有江诀和郭公公,再没有别人,江煜才收回视线。
江诀将他的动作尽收眼中,知道他是在看皇帝来了没有。
“父皇不会再来见你。”江诀道。
江煜神色平静。
他猜到了。
从那天皇帝来见他,他看见皇帝骤生许多白发,得知是因为他逼迫皇帝写下那份退位立继的诏书而一夜垂老,江煜那时候就知道,父皇定是恨毒了他。
“父皇待你确有忽视,但今日落得父子不复相见的局面,难道就是你所希望的么。”江诀几许感慨,又似惑然。
江煜掀起眼皮:“太子皇兄是来赐死我,还是来奚落我的。”
“孤没有那个兴致。”
江诀转头示意。
郭公公将放着一杯毒酒和一把匕首的托盘送到江煜面前的桌上。
江煜看着毒酒和匕首,没有动。
江诀不催。
过了片刻,江煜问:“她呢?”
“谁?”
“……范家。”
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问范家的事,可见他确确实实对范家小姐存了几分真心。
不知事败之后,他可曾有过一刻后悔。
江诀没有兴趣往深里探究,只道:“孤给了范家恩赦,没有人死。”
江煜听完没有表情。
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江诀:“孤大婚时,大婚之夜行刺孤的刺客,是你的人?”
江煜再回掀起眼皮来,嘴角扯了扯:“对太子皇兄来说,这很重要吗?”
“事到如今,不怎么重要,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是么。”江煜讥笑了一下,“没错,是我。怎么,很让太子皇兄意外吗?”
“……”江诀沉默片刻,“实话说,很意外。”
江煜:“……”
江诀:“孤怀疑过江丞,怀疑过江偃,怀疑过很多人,甚至后来怀疑过江昊,但是孤没有怀疑过你。”
江煜嗤笑出声:“太子皇兄是想说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一个好弟弟?可是……”
江煜敛了笑:“臣弟却想问一问,皇兄究竟是没怀疑过我,还是根本一直就轻视于我。”
江诀皱眉。
江煜一生下来就和他一样没了母妃,在几个兄弟之间,他对江煜,其实比对旁人更多几分宽容。
幼年时,在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全然成为一个冷酷合格的太子之前,他对江煜,是最亲厚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最亲厚的皇弟,不知不觉间竟淤积起了这么多的怨憎恚恨。
江诀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一时怅然,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废话。
江煜已经走火入魔,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江诀松开眉头来:“既然你赶着要死,那就选一样吧。”
江煜本来也不是惧死在拖延。
他笑了笑,依言伸手,在毒酒和匕首之间来回,似乎难以抉择。
江煜一边精心挑选一边问道:“这是父皇赐的,还是皇兄赐的?”
江诀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不打算诛一个将死之人的心,照实道:“孤赐的。你不必纠缠这些。尽管你大逆不道、逼父弑兄,可父皇终究不愿意亲手赐死你。父皇不来见你,并不是因为对你憎恶恨恼至极,而恰恰是因为父皇对你还有不忍,所以不愿意亲眼见你伏罪。”
江煜近乎悠闲的神色在听到这番话之后有所怔松,但很快,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太子皇兄一定很奇怪吧,我仅仅是为了和你争夺父皇的宠爱,就走上了这样一条九死一生、为天下人所耻的路。”
江诀没说话。
江煜自顾自:“可是,没什么好奇怪的。父皇最偏心你。你有父皇的偏爱,你什么都有,所以你不在意不看重不用争,而我呢?我未曾得到过,难道就连肖想也是罪过吗?”
江诀最后一点耐心耗尽。
眼前的人口口声声不得已,可是他说出这番质问的话时,他或许确实有经年的委屈,但究竟是全然不得已,还是只是掩盖野心的蹩脚借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是在质问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江诀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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