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顾衍誉才注意到,其实两人并肩而立的地方正是风口。
她没有感觉到风吹得凛冽,是因为这位一直挡在风的来处。
两人换到聚贤阁的雅间里,对坐。
戴珺看着她,顾衍誉今日穿了一袭紫衣,沉闷庄重的颜色,在这张脸的作用下,竟也明艳了起来。
若不是还有些苍白的唇色,只看她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半点察觉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说是娇气难养活的人,却明明比谁都能忍。
“你在江湖传说里听到的关于於镜庭的一切,多半是真的。”戴珺略过了脑中想到的一万种开场,直接这样切入了主题。
第95章 虽不结党,但也不是没有伙伴呢
戴珺叙述时神情平静,顾衍誉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
如同她幼年时就有的直觉,当被人关注和在意,有时虽没有可观察到的实质变化,却能感知到那种如游丝般的联系。
当人被这样的游丝轻轻触碰时,体验是不一样的。
是以,她不必很懂事的时候也知道,被爱和不被爱的界限分明,真心和假意的区别清晰。
顾衍誉喜欢得到这样的关注和在乎,对这种“游丝”的存在触觉敏锐。
那一天在倚翠楼里,她打断洛莲和如玉的对话,是因为洛莲说得没错,她就是要身边的所有人都爱自己,活在关切和爱意的中心。好像这样,才算对自己被丢在乐临那十年的补偿。
今日不知怎的,戴珺的表现使她觉出一点近似“落空”的心态,细想却又捉摸不到痕迹。
对面的人依然周到有礼,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用左手提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手边的花瓣型瓷碟里,托着的是切成小块的点心。
自打她受伤,嘉艾便把她当作幼童般照顾,退出去之前,把这些点心每一种都一块切开成四份,方便她用签子戳起小块。
顾衍誉听着戴珺说话,鬼使神差地把一碟四小块雪梨马蹄糕都吃完了,面前那杯茶也喝到只剩一个底。
然后她欲说还休地瞟了一眼点心碟子里其余的雪梨马蹄糕。
做完这个小动作,她内心评估,这表现还是挺收着的,或许不明显。
然而下一刻,戴珺的手就动了。
他再自然不过用一旁的刀具切分了一块新的雪梨马蹄糕,又轻放在顾衍誉面前。
茶水也重新满上。
顾衍誉眉目很细微地舒展了一下。
唔,或许她多想,其实没有哪里不对。
聚贤阁的师傅总是喜欢把这点心做得很甜,每种她吃不完一块就得腻味,但顾衍誉今天觉得可以再来一块。
戴珺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光微闪。
他并无隐瞒,就那样再坦荡平静不过,说出了令顾🍇衍誉震撼无比的话——
聂弘盛登基之初,文官体系不可撼动。只有皇帝是新的,其他一切都已成型。他有他的担忧和私心,于是将於镜庭重新启用,作为监察机构,交由戴文嵩掌管,希望他直言敢谏,上谏天子,下督百官。
这里还消化了一部分从前追随聂弘盛的人,从上到下都很得他信任。
然而时间久了,君主和直臣各自发现,对方跟自己的想法不同。
皇帝希望他知情识趣,只是做暗处的一把刀,告诉他那些大臣们不会写在奏折里的东西,也悄悄处理好他不方便在明面做的事。
戴文嵩却不大懂得怎么扮演令皇帝满意的角色,那也并非他的本心。他只晓得忠实地履行监察之责。
他什么人都敢参,有些摆明了皇帝不想办,他也看不懂眼色。他甚至当真敢参皇帝。
聂弘盛或许都没想到,费了老劲把先皇送走,结果给自己提拔了一个新爹。
戴文嵩的耿直终于惹来皇帝撕开旧日恩情,毫不遮掩地烦他。
镜令易主,皇帝也削了於镜庭的权,使它表面看来就只剩个花架子。
暗地里仍要他们为自己收集情报。
不过他为君得意的那些年里,自有人捧着他把事做了,聂弘盛也就很少想起於镜庭原本是为何设立的。
那期间朝堂之上戴文嵩的处境便是人人可见的了,失去圣心,却倔强不改,当然不大好过。
直到时移事易,这位多疑的君主在暮年升起不安全感,又把他唯一可信之人找了回来。
顾衍誉轻嗤一声:“这是戏文里好典型的桥段,富家小姐资助穷小子,穷小子考取功名便忘恩负义。不过这位‘穷小子’更甚……即便眼下要人为他做事,名份却依旧给的抠搜。”
“我有一个问题,於镜庭藏得这样深,虽方便了皇帝,但这权力不过明路,你们行事时如何要得各部衙门配合?”她身体稍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是很顾衍誉的“冒犯”方式。
稍近一步的距离。
戴珺方才在倒茶,离中间这方矮几更近一些,与她,当然也是更近的。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隔着的就不是寻常交谈时会有的距离,但他没有提杯后退,反而就着这样的远近,平视她的眼睛,回答了这个问题。
“镜令。”他说。
所谓“镜令”是特制的皇帝御令,不仅可以调动所有的护国甲士,在各部衙门也有最高权限。当然,这是理论上的。
实际戴文嵩手里的镜令几乎被架空了,只起象征作用,要哪部衙门配合,靠的还是皇帝的密旨,眼下几乎是一事一办。
聂弘盛依旧牢牢把权力捏在自己手里。
戴珺如此彻底的和盘托出在顾衍誉意料之外。
这段故事里戴文嵩的表现也在她意料之外。
她看向窗外的天,徐徐说道:“来陵阳的第一天,我爹告诉我,这里没有孤身赴任的官。”
照进来的天光点亮她的侧脸,另一侧脸向着室内,对比之下,是暗的,她道:“人在群体之中,有时不由自己,必得有立场和派别。如果不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说完转头时她看到阳光照在戴珺的眼睛上,清亮通透,这一幕漂亮得不太真实。
顾衍誉忽地一顿。
她确实觉得戴文嵩不聪明,但凡他势头正好的时候多团结几个跟他一样的死心眼子,身段灵活一点,也不至于皇帝想把他的权力卸了就能卸了,更不会当那么久的孤臣。
无怪有人评价他说,人生前二十年过得太顺遂,在世家里养出里一种奇特的天真。但矛盾的是,他本该对世家大族如何笼络权力、巩固势力看在眼里,却是一点没学到。
他当初背弃家族支持了新皇,得聂弘盛如此信任,在文人中又有不可替代的影响力,这样好的开局,却把自己手脚给束缚住,不懂培植势力、提拔门生。
被皇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了就干活儿,走了也不怨。
这不是笨是什么?
不过……她的那些话说完,却觉出自己的不该来。
听了如此大义的故事,她在干什么?在给戴文嵩的儿子分享佞臣的为官心得么?
顾衍誉坐得端正,双手端起茶水,上举一些,一本正经道:“我该向玉珩告罪。”
“为何?”戴珺说话间,托住了她的手腕。
顾衍誉轻轻一笑,抬手将盏中茶饮尽,这才说:“戴大学士能够坚守本心,无论在哪个位置上的所做,都上不愧君主,下不负黎民,更不为谋私利,已足够让人钦佩。做这样的事,身处其中,想必更有诸多艰险,我一个局外人,如此轻飘飘地,都敢点评他老人家的为官之道了,当然要自罚一杯。”
戴珺就那样看着她,他眼中原本就含笑,听她这样一番话,更有动容,还有一种……顾衍誉不大明白的情绪。
戴珺眼中生出波澜,他没有多言,也提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先前他在讲述时说到戴文嵩被皇帝冷淡打压的时期不过寥寥数语,但顾衍誉能想象,那应当非常凶险。
没有了皇权赋予他的特殊地位,戴文嵩这样的性格,他怎么带着全家活下来的,都令顾衍誉费解。
“是罗汉寺里的人和他的旧部。”他说。
曾得戴文嵩荫蔽的人,并没有因他被贬斥而远离他。
被他收留在罗汉寺里的那些人自发地暗中保护戴家。皇帝没有完全裁撤於镜庭,戴文嵩的旧部亦对他忠心不改。
记恨戴文嵩的人没法从明面找到他罪过,确实就暗下杀手了。
期间戴家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报复。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这么一个身无长物的文人,身后似乎有高手无数,更可恨的是甚至查不出来路,他们是鬼魅般的“影子”,活在戴文嵩和他的家人周围。
戴文嵩这条命没有那么好拿,加之他在朝堂上的地位逐渐尴尬,只剩讨嫌,杀伤力有限,这种暗杀也就渐渐止息。
顾衍誉歪着脑袋听了,心想,自己还是想岔了一点,戴文嵩虽不结党,但也不是没有伙伴呢。
两人此番交谈更多是顾衍誉问,戴珺答。
换了旁人这样展现出知无不言,顾衍誉脑中得转出火星子,觉得对方必有阴谋。
但面前这位,倘若真有所图,也会明明白白摊开,是以她听着听着,捉摸不透戴大公子到底在想什么之余,还觉出几分受之有愧来。
她其实十分期待戴珺能开口问点什么,有来有回,才算是公平交换。
“你告诉我这样多,不怕我居心叵测,跟别的什么人卖掉你的秘密么?”
戴珺低头饮茶前弯了一下嘴角:“方才还说要谢我,怎么扭头又打算卖我的秘密?”
顾衍誉眨眨眼。
戴珺:“若当真谢我,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顾衍誉乖巧地以眼神表达了同意。
他说:“这做法实在冒险,若建安侯不受你钳制,反而恼羞成怒呢?你想过最坏的结果么?”
顾衍誉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注视。
戴珺说的没错,但对她来说最坏的结果既不是惹毛建安侯,也不是计划败露被谁关押,而是……
可是这一切她却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说出来,被宣王要挟去当个娈宠是好长脸的事么?
她目光转回来的时候,便挂上了笑,眼里只余一点浅得看不见的惆怅:“但有些事是冒险也要去做的。只要值得争取,哪怕胜算只有一二,我也会尽力一试。”
他认真听过之后,忽然变得很安静。
屋内这个瞬间如同被抽空声音,顾衍誉敏锐察觉哪里不对。
可是……这个回答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是太含混了么?
他以诚相待换来自己打了个太极,所以才看着有些……
待顾衍誉细看他神情,却又找不出端倪了。
她索性调转话头,问起他此番去调查的事。至少在韩博这件事上,两人心照不宣绑在一起,总要知道个有始有终。
戴珺告诉她,背后是朝廷授予王家的河道经营权被滥用,他们又私下向人转售了这样的权力,导致陵阳之外乱象丛生,惹出许多祸端来。
顾衍誉细细听完,若查到王家,只怕之前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是真正的旧门阀,根系稳固,皇帝轻易不会动他们,最后或许又不了了之。
“不,会有结果的。”戴珺展现出的坚定超出她意料。
“你想达成什么结果?”
“只论眼下,要朝廷收回王家的河道经营权不大可能,最可争取的是要他们停止私下转售。事情一多,王家消化不了,可能会自己吐出来一部分。另外,还需他们给受难的平民补偿。”
“你要怎么做?”她问完觉得打探的意思明显,自己换了个问法,“你有几成把握?”
戴珺把她的答案抛回给了她:“不敢说。但哪怕胜算只有一二,也要尽力一试。”
他太善于用这招,顾衍誉本能地不高兴了。
那个瞬间,她露出小女孩儿生气一般的情态,然而那神情停留不过片刻,她又换了副面孔:“你的伤就是这么来的,对不对?下手的是王家。”
戴珺默认。
她此刻递出一份温婉关切:“我观察你的伤不像你说得那样轻。回去便让人备了益气补血的好药材,晚些时候让杜大夫去你府上,再把个脉吧。”
她一双眼睛非常灵,这样歪着脑袋看人时,实在是可爱得紧。
此人“表”和“里”相距太远。
单看这张脸很有迷惑性,仿佛被锦衣玉食娇惯长大,从没有烦心事。但他见过她在夕阳下独自游戏,也目睹她孤身涉险。每每再捕捉到这种表面的娇气,竟有不忍浮上心头。
他挪开眼:“不严重。关切我收下,但就不劳烦杜大夫了。”
顾衍誉原地眨巴眨巴眼:“那我该怎么谢你?”
噌啷一声响。
屋顶掉下一片瓦,动静突兀。
是阳朔。
他看多了戏文,真怕下一句顾衍誉会接以身相许,然后公子保不准鬼迷心窍就趁势答应了!一场婚事还能解决他在老爷面前的麻烦。
天哪!他一个功夫绝顶的护卫,刚刚都吓到脚滑了。
顾衍誉造成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污点。可恶,可恶至极!
戴珺只是笑:“早些回去吧,你的伤要好好养。”
他起身,顾衍誉没动,仰头瞧他,下巴抬起一点:“嗳,送你一个人情吧,算我还你的搭救之恩。”
“不算欠,何来还?”
这种刻意被拖长的语调,由他说出口,是很,特别的。不过戴大公子才不是没事会逗着别人玩的人,顾衍誉也不多想。
她道:“唔,那就算给好朋友的一份心意吧。”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别苑。
她召了沈迁来,让她吩咐下去追查一行人。
那是方才从戴珺那里打探来的,王家所派出的杀手特征,包括刀柄上的徽记、衣袖上的文饰,还有武功的路数。
沈迁:“公子,您的伤难道就是这些人造成的吗?”
顾衍誉默认了:“先不要声张,查了再说。”
睡前嘉艾给她涂药,涂的是戴珺又给送来的白玉生肌膏。
倒是大方,如此珍奇的药不要钱一样地送。
可顾衍誉思及今日她回避问题时对方的反应,还有他对谢礼的婉拒,整个人都有点猫不是狗不是,让嘉艾再把杜大夫叫过来。
大夫问她怎么了,她如实表述今日稀奇的内心体验,说是多思多疑,心浮气躁。
杜衡搭了一下脉,稍感困惑:“饮食可有异常?”
顾衍誉:“多吃了一块雪梨马蹄糕。”
“那,还有别的什么症状么?”
“还有点没由来的生气,心里没着没落的。细想也没什么事需要如此,这情绪来得没有什么道理。”
杜衡又把脉确认了一次,很显然,神医妙手也没懂这是个什么毛病。
他谨慎地找了个可能性最大的原因——月事不调,心绪不宁,需要来点中药调理一下。
顾衍誉神情端肃点点头:“调吧,需要。”
隔日她回顾府,顾禹柏问起她的伤和她让人去调查的事。
顾衍誉提起便似有压不住的火:“实在是好没道理,我不记得近日得罪了什么人,却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顾禹柏目光中带着审视:“不是查得已有眉目,怎么还不知道是谁?”
顾衍誉的反应非常符合她一贯作风。
她右手使不上力气,换了勺子来吃饭,勺子此刻被她一搁,跟碗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可这些特征太明显,随便一查就让人知道是王家,只怕有栽赃的嫌疑。再说了,王家冲我来干什么?”
顾禹柏面色微沉:“未必,他们不藏着也许就是要人知道,他们会有动作。”
他却没给顾衍誉解释。
草草用完饭先一步离开。
顾衍誉轻轻哼起歌,漫不经心拨弄眼前的勺子。
宣王得了王家示好就抖起来,想反压顾家一头,跟顾禹柏之间大概不会太愉快,这里面更具体的她不清楚。但给一些似是而非的挑拨,让顾禹柏自己琢磨去,保不准就能琢磨出个大事。
嘉艾进来,见到她面前没动多少的汤碗,确认了一下顾衍誉的意思,这才端起碗,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顾衍誉心情很好冲她一笑:“对嘛,就是在等你喂我。”
折子递进宫里,舒台的事前因后果终于清晰。
从来关系到一国命脉,能躺着赚钱的生意,落不到平头百姓手里。
好比说这河道经营权,自聂氏先祖立国时,就一直是朝廷特许授予王家的。
王家有能人懂治理河道,又懂得如何经营,朝廷便大方放权,每年只要他们把其中一半营收交予国库,其余的一概不管。
王家从中收益,也兼负责疏浚、筑堤之事。以至于朝廷自己设立管理河道的衙门几乎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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