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珺想到自己赶来时听见的那么一句,无奈又有点好笑。
顾衍誉:“看来我们要说的,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
戴珺以眼神回应了这句话,随后他起身取来一件狐裘,从顾衍誉身后为她拢上。
少女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下端被雍容的皮毛隐没,显出一点难得的乖巧。
“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当年送你回乐临的车夫有一个情妇,自她那里打听来一件小事,让我串起所有怀疑。”在看到顾衍誉眼色微变之后,他紧接着道:“你可放心,我让人给过她一笔银子,并盯着她移居他乡,再不会有人能找到。”
顾衍誉慢吞吞地:“戴大公子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看向顾衍誉,眉眼越发柔和:“我亦知道,你当初拦下王纪送的燕鲅鱼,是因他在鱼里下了毒。”
顾衍誉眼睛睁圆。
戴珺对半躺在床上的顾衍誉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对家父的救命之恩,玉珩铭记在心,必当回报。”
顾衍誉久久没说话,只余眼波闪动。
他的感谢让这位少女忽然间不见了长袖善舞精于算计的那一面,显出难得的“拙”。
老实说,她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戴文嵩知道她拦下那两筐燕鲅鱼的缘由,会不会对她有那么一点改观?
至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每每见她如见鬼,毕竟……她也曾背过戴大学士的文章,算是他的拥趸之一。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心里也就那么算了。
世人皆以蒙着成见的眼睛看人,她这样的身份,做的好事看起来也像有所图。
她若期待有谁能明白,只会让自己平白陷入无望的等待中,再去收罗一筐失望。
如今猛然知道还有人会看到,却有小小的别扭,不知该如何表现。
她的双唇微微抿了抿,眼神不与他直接对上,没对他方才这番话有任何表示,只是转而说起正事。
三言两语说清她如何察觉他的另一重身份,算是对他坦诚相告的回报。
言毕,顾衍誉收敛了情绪,正色道:“那安大人是什么人,我又犯了什么罪,值得他这样恨我入骨?”
戴珺转身,从一边的矮几上拿起一份东西,轻轻放在她眼前。
他的情绪难辨:“因为这个。”
顾衍誉眼一抬。
他说得很轻,语气亦不重,更像是亲近之人不知轻重做错事之后,家人那种带着纵容的揶揄:“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顾衍誉。”
此等隐秘之事就这样被摊开,说完全不恼不慌是不可能的,但顾衍誉表现出来倒笃定,她学会了秦绝那一招,把他的发问当做了疑问。
有一点娇气,又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理所当然。
她说的是:“没有什么不敢。”
戴珺险些气笑。
却又觉得那双眼生动极了。
她问:“东西在你手上,那送进宫里的是什么?”
戴珺也不藏着掖着,把他暗中调换的事情一说。
得知又是青帮小兄弟露马脚在先,顾衍誉直想扶额。
“你……为何帮我作伪?”她奇异地看向对方。
“此事说来话长,细节之后再告诉你。简言之,在查案途中,我们遇到了从云渡逃出的行商。
胡将军的死讯并没有被瞒住,想反的人蠢蠢欲动,而他麾下竟一直无人上报,朝廷再不过去,只怕为时已晚。云渡的情况比你知道的更坏,或许要出大事。”
“原来是你顺水推舟。可是,我仍不明白你所说的那个标记是什么。在我父兄的军报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你再回忆一下,当真没有在其他军报的角落里,见过这样的墨点么?”
见她真的在想,戴珺心中也有数,她所经手和见过的必不是只有顾家发往朝廷的军报,顾家的探子无孔不入。
“噢,很早的时候,我见过几封,是比较老的将军,都退下去了,我只以为是失误。”更真实的理解她没说,她以为是年纪大了的人还亲自写这种东西,没留神手抖。
戴珺:“那不是失误,是一份……时过境迁的情意。”
当初支持聂弘盛的多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年轻人,他们在那个血气方刚的年纪,追随了一个有能耐又不受重视的主子。
强者令人憧憬,时运不济的强者更令人多一分怜爱。
聂弘盛屡屡建功,却又屡屡被打压,可想而知,这些一腔热血的追随者,对他的爱会狂热到什么程度。
当时说是主君和追随者,关系好到更像是兄弟。
赶上这些人在外执行任务时,怕独自在陵阳的聂弘盛内心孤苦。
这是从江毅开始的,他传回消息时,便在角落点上一个墨点,代表在陵阳的聂弘盛,再以此为原点,点上这些兄弟的位置。
“最开始,是七个人,都是武将,不过那时都还一文不名。信上的点与天上的星辰方位相呼应,”戴珺说到此处,眸光有些许冷淡,“代表的是他们给今上的承诺——‘愿为星辰,长伴君侧’。”
此法隐蔽却有效。最初只是抚慰人心,让聂弘盛知道他们始终心向着他,后来他们意外发现,还能有效辨别真假,他人伪作的信即便连笔迹都仿到了,却不会知道打这样的点。
顾衍誉好奇:“既有效,为何后来不再沿用?”
“因为后来……走了一个人,就会少落一个点。”
聂弘盛拥抱了世家的权力,他的这些老伙计们,曾为他出生入死的这些人,有些被他拔去了爪牙,有些早已为他牺牲。
剩下的人保留了这个习惯,却会在走了一个兄弟之后少落一个点。
皇帝开始厌弃这个标识,明明是他放弃这些人在先,却好像是他们一个个远离了自己,又好像是留下的这些人在试图捆绑他,每时每刻提醒着他从前的情分。
戴珺:“胡将军是这里的最后一个。”
顾衍誉眉心一跳,带着几分不确定:“那你……”
这意味着信上只该落最后一个孤零零的小点,代表在陵阳的聂弘盛。
顾衍誉觉得皇帝看了不会高兴的,这如同诅咒,最后他的身边谁也没有了,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戴珺莞尔:“不,我补上了所有的点。”
他把每一个人应该所在的位置都补上了,将这个孤独的诅咒变成了一个至死都没有失约的故事——
曾经的老伙计都身死了,但他们都成为了星辰,依然还守卫在君主身边,以另一种形式践诺。
顾衍誉终于明白为何聂弘盛在接到军报之后是那般反应,又为何在那之后的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皇帝未必还对胡青多有情,但那个图案会唤起他对这些旧部的感念。
当最后一个人也死掉,这位君主心里会想什么呢?
他害怕被指责吧?害怕他们的死亡会审判他的寡情。
自云渡寄来的军报,自然继承了胡青的意志,那个众星拱月般的图案,会让他觉得这些人对他从未变过,他得到了宽恕。
室内两人相看无言,共享了片刻沉默的感慨。
顾衍誉又问:“那安大人呢?他跟你一样,是私下为皇帝办事,对么?可我想,拿我不该是皇帝的旨意。”
“没错。就算要上报皇帝,他也要先查清楚。”
得到他肯定,顾衍誉松一口气。圣心不改,大局未变,皇帝还没想动顾家,对她是好事。
“我知道那是大罪,安大人又疾恶如仇,但他为何……格外恨我?”
戴珺神色复杂起来,一时没接话。
顾衍誉眉眼间流露出一点脆弱,看向戴珺的眼神无辜而柔软:“我此番如此受难,是不是能多得到一些实话?”
他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叹一口气,道:“你知道了江毅这个名字,从前不是好奇他的身份么?便从他开始说起吧。”
第92章 我只是客套一下,你不要真的不管我呜呜呜
戴珺将废太子之乱与寅河谷大火的前因后果都对顾衍誉和盘托出。
顾衍誉听得心头骇然。事情她早串起一部分,如今得知真相,唏嘘大于诧异。
当真使她惊异的是戴珺的坦诚。
她忽然想到在聚贤阁的那一夜,她对他说,这世上都是不对她展示全部的人,所以哪个都不特殊,哪个她都不全信。
戴珺恍若没有察觉她的表情变化,继续说下去:“安大人是今上的旧人,对他的同僚和前辈们如何殒命,心中有数。当初就是一纸密令,一封假军报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在这件事上,他格外过不去一些。”
安澜感到痛苦,可他没有办法审判他所效忠的皇帝,更不能报复。
偏巧有顾衍誉这件事出现,她的胆大妄为勾起了他不愿回忆的旧事。
他要拿了顾衍誉回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将人带到皇帝面前。
然后让皇帝亲自审判这个佞臣之子的罪孽,让那位九五之尊亲自从口中说出“伪造军报乃是死罪”。
顾衍誉沉默,听了那一段“愿为星辰”的过往,一时无法说出对安澜冷嘲热讽的话。
如果他对皇帝的忠诚少一点,就能变成单纯的恨,如果这份忠诚多一点,或许能覆盖他心中过不去的同僚枉死。
但它不多不少,使得活下来的人同时被天理公道和忠君爱国拉扯,一腔由爱而生的怨愤无处可去。
她还想到了在这个庄子里见到江毅的第一面,那个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的人。
星辰么?
若预见有今日,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做这样的星辰。
她看着戴珺,忽然意识到情况有一点麻烦,不是对她,而是对他。
她还不完全了解戴珺与安澜之间是什么关系,只知并非一般亲厚。
而如今戴珺也卷进这等死罪中,安澜与他……分别该如何自处?
她还有很多想问,只是精力实在不济,看戴珺的模样,也不是状态十分好。她打了个呵欠,眼中蓄起水汽。
“你该休息了。”他道。
后接着问:“糖还吃么?”
顾衍誉又把那颗糖转到了舌尖,以眼神示意不吃了。
尚未完全含化,但戴珺知晓她习惯,永远是三两口新鲜,糖吃到最后也不肯劳累自己嚼一下。
他托着个瓷碟过来,让顾衍誉把吃不完的吐了出去。
接着递来一杯清茶,再自然不过伺候她完成了漱口。
顾衍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很习惯在生活小事上被人照顾周全,如今脑子又转得有点慢,
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周到,末了才缓慢意识到这不是嘉艾,也不是令狐玉,这是戴珺。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至于。
可对方的表现坦荡自然,半点挑不出毛病,顾衍誉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道了声“谢谢”。
他把罩在她肩上的狐裘拿下来,给她压在被子上,说“无妨。”
似乎也没哪里不对。
阳朔现在整个人都不对了。
他在门口捧着一份东西,焦急地等待公子出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阳朔狠狠松一口气。
“安大人说公子今夜执意要把人带走,他感念公子恩情不加以阻拦。但……”他看了一眼关上的门,乖觉地压低声音,“那位也,也绝不无辜。”
“这是?”
“大人说公子看过会明白,本该早几天交到公子手上。”
戴珺接过,展开。
得知顾衍誉意图之后,再去看她跟严赟铎的对话,感受很奇妙。
他能从一行行字中能想象顾衍誉说话的神态。必是眼中有光,神采飞扬的。看着她花样百出一步步诱使严赟铎松口,他不自觉嘴角噙笑,而后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戴珺神情一滞。
那是她对严赟铎说的:“若我是个姑娘,改日或许能叫你一声爹。”
原来,一直以来……她对严柯……
夜半顾衍誉迷迷糊糊醒了一次,见到屋里还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戴珺拧了干净的帕子,换下原本覆盖在她额头上的那一方。
顾衍誉只记得自己含混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他说:“你在发低烧,放着不管烧一夜下去,人要烧糊涂了。”
夜深人很静,他声音轻缓,拧得出一把让人沉醉的温软。
然后她说了什么自己却记不清,可能说了些“刀伤低热是正常的,不用管它”“你也受伤了,要好好休息”之类的漂亮客套话,也可能说了“我只是客套一下,你不要真的不管我呜呜呜”之类的怂怂大实话,所以戴珺才会听笑了,笑完又轻轻叹气。
最后他把她的被角掖好了,静静坐着,守在一边。
屋内蜡烛没多久便燃尽,只剩清凌凌的月色照亮一方天地。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少女覆盖在眼睑上的浓密睫毛,还有光洁的下巴。
她睡得很沉。
如果此刻伸手,就能得到心里那个答案,下巴摸上去是不是同那只玉雕白狐一样。
但他没有动,只是那样看着她。
时间在他的注视里流逝。
这位周身的气质从那种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安静,变成了一种如同玉像般的寂静,眼中的多情温软慢慢收敛好。
最后他也没有伸手。
然后他走了出去。
无论是顾家幺儿深夜被人缉拿追杀,还是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往后都是不大好解释的事,等顾衍誉再睁眼,戴珺已做好安排,准备低调地送她回去。
顾衍誉说先回别苑:“不必配合我与我的家人交待什么,就当昨夜没有见过我吧。”
戴珺没多问,颔首表示明白。
顾衍誉多看了他一眼,只觉昨夜那个温柔的声音不真实如同幻觉。
她该明白,戴珺对人的周到有礼,不是因为对方是谁,而是因为他本就是这么一个周全的人。
“还有这个,”他递来的是那把匕首,“你的马伤到了腿,这样牵回去太显眼,就近找了人医治,好了再送回。”
他知道雅克苏的神谕,顾衍誉不信他对天铁一无所知,但他拿到这把匕首却什么都没问。
顾衍誉接过,他不问,省了她解释当然好,可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没滋没味的。
他将顾衍誉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对她说:“你且安心养伤,安大人不会再因此找你。昨夜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君子一诺,价值千金。顾衍誉相信他。
她坐好,马车的车帘被放下。
此处幽暗,只有很少的光透进来。
供桌上是一尊牌位,桌角燃着蜡烛,室内无风,烛火安静地向上燃烧。
“你很有本事,戴珺。为父想不到,你的能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这声音苍老,说话缓慢,言语在这间暗室里回环,使其中包含的指责意味都加重了几分。
戴珺跪在那牌位前,即便是跪,他也是身姿笔挺的。
牌位上写着他母亲的名字。
他目视前方,更像是在跟那牌位交流,而不是在听身边的父亲说了什么。
“你很得意于你的智计,是么?如此偷天换日,却使一切都顺理成章,被你安排得再好不过,是么?
随着“是么”一声高过一声去,戴文嵩的愤怒和心痛溢于言表。
戴珺仰头看他,态度却平静:“倘若父亲知道云渡之变,该怎么做呢?”
“圣上准你直奏,你该做的是用正当的方式呈报此事,而不是暗中替换顾三儿的军报!”
戴珺半点不让:“假使我呈送了,我们的圣上就会相信么?”
皇帝总说他是他看重的年轻人,埋怨戴珺的冷淡,嗔他时常表现得事不关己。
那他为何又满意他呢?
当然是因为这份孤高和不多伸手,就是居上位者想要的。
给你权力,许你做这件事,并不意味着他的授权能被任意迁移。
就像猎人训练狼犬时,什么才是训练到极致的听话?
骨头递到嘴边了,就代表默许你咬一口么?那是会被打的。
说可以咬了才可以咬,而无论咬到第几口,主人说要停下,便要停下。
聂弘盛对心腹之臣要的是这种程度的“在掌控中”。
“我奉命去查的是韩博行刺之事,由此牵扯出王家私下转卖河道航运权,已在僭越边缘,如今还未掌镜令,却连云渡军务都敢奏一本,只怕在那位眼里,是听得太多,手也伸太长了吧。”
戴文嵩没有反驳他这一句,只剩呼吸粗重,如同他难平的心绪。
戴珺轻哂:“若我发回的奏报里写明此事,他会再派人去探,等到他的人再从云渡传回消息,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93章 你成亲吧
戴文嵩往前走了两步,他已年迈,看上去既不强壮也不威武,但这并不影响由他带来的压迫感。
他缓慢地开口问:“皇帝为何不信只一人呈送的军情?”
戴珺看他一眼,并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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