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嵩在开头的心痛惊怒渐熄,此刻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却又浸透了苦口婆心:“因为军报关系到的不止一城一池的得失,还有成千上万百姓的生死。朝廷层层提拔、多年培养、多年试炼的官员,建了功,掌了印,他们才有权力在军报上落笔!有将军之名在上,有军中规制约束,这样的消息才是军报!而不是你自诩聪明,你说紧急便紧急,你说要调兵便调兵的事!”
戴珺微微闭眼,似不忍戳破父亲理想中的幻象,却不得不给他现实一剑:“可惜云渡的守军不这么想。云渡的父母官,也不这么想。”
他道:“儿子不认为自己此番做错。他们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我为何不能伸手?”
戴文嵩面上出现悲凉神色:“不是你不能,是任何人都不能,也不该。”
他明白这话其实完全无法说服戴珺,但他仍要说:“若换了一人,他也自诩聪明,却拿江山和黎民做玩笑,几万大军远赴云渡,最后发现是个骗局,又当如何?”
戴珺:“不闻不问,或者眼看着战机贻误,就是对的么?”
戴文嵩:“你心知我与你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就那样打量着儿子,优秀、正直的青年,但他又与自己不同。
戴文嵩有时不确定,这份不同带来的是转机还是隐患。
他眼中的哀愁渐浓:“珺儿,你很聪明。可是聪明人一旦不守规矩,会比一个不守规矩的蠢货,造成的危害更大。为父不能看着你把路走歪。”
话说到这里,语气又重了:“你的意愿和判断凌驾于规则之上,你甚至不觉有错。今日你做这件事,看起来站得住脚,旁人指摘你,倒显得旁人迂腐。若来日你的想法出了偏差,却依然有这样无视规则的能力,又怎知不是苍生之祸!”
明明是他把儿子带到这里,而那跪着的青年看起来却比自己更从容笃定。
他这样年轻,还有很多可能,若他不走错路,他会做到自己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事……但眼下,戴文嵩禁不住疾言厉色起来:“为父问你一句,若非顾三儿犯错在先,你会去换掉这样一份东西么?”
提到顾衍誉,戴珺陡然紧绷。
他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话,眼里翻涌着压抑的疯狂,原先还被藏在表象之下的不驯,顷刻间就收拢不住了:“安大人说燕安作伪,然而仅凭诏狱中一纸对话,按不实这罪名。儿子的伪作却是板上钉钉,物证就在皇帝手中。父亲不愿放过此事,儿子愿悉数认下。”
“你,你……”
戴文嵩只是一问,未料到他反应这样大。
戴珺起了身,看起来跟牌位上的人该交流的都交流完了。
他点燃三根香,轻轻晃动,香上没有了明火,他把它们插进香炉里,朝那里拜了三拜,而后转身看向父亲。
戴文嵩气得呛咳不止。
父子每每有争论,都以不愉快告终。
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能理解对方,却也都坚持己见,不愿低头。
戴文嵩先于他平静下来,不容反驳给出结论:“你所查出的事,我会去禀报皇上。之后关于王家的一切,你都不必插手。”
戴珺眼波一横:“为何?”
“公器,不该给哪个人自己的聪明搭戏台。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守不住你的心,就不应该接这个班。即便皇帝属意你,我若铁了心不让出这个位置,你也得不到。”
戴珺眼中燃着火:“父亲言而无信了么?从前心心念念要我接过这个担子,您若毁约,我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两人沉默对峙许久。
戴珺知道父亲不会赢的。因为他老了,他早就恨不能求着自己接班。况且如今,无论是戴府,还是罗汉寺里的人,都靠着他在养。
他早已不必跪着听训,不过是对老父有一份恻隐。
戴文嵩转头看向妻子的牌位,目光却悠远,在想别的事。良久,他妥协一般给出了他的让步:“你成亲吧。”
戴珺一抬眼:“什么?!”
不善于说软话的人只知道把语速拖得慢一点,好像这样就能使语气听上去缓和:“你这般年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但顾三儿那样的人,你受他影响太过,不是好事。我从前问你,你敷衍过去,我却看在眼里。安澜也与我说了,昨夜你……”
他没说下去,换了个话头:“他再冤枉,你对朋友再仗义,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若你还想接过这方镜令,断了这念头,在陵阳成家。否则为父就是死,也不会看着你掌一人之下的权力,却用它来包庇顾三儿。”
戴珺完全沉默了。
他甚至不知从何解释起。
戴文嵩死死盯住他:“不要觉得父亲年纪大了,可以任你敷衍糊弄。婚姻大事容不得玩笑。珺儿,若你对顾三儿依然有不明不白的念想,却为蒙蔽世人娶了谁家姑娘,便是耽误人家一生。”
戴珺平静:“父亲这话是在堵死我的路么?认定了我对燕安有心,权柄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又断了我找别的姑娘作权宜之计的可能。”
戴文嵩觉得他平静过头,不由更严厉:“当着你母亲的牌位,我要你听清楚。若你跟他不清不楚,却为敷衍亲事耽误旁人,你对不起那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教养你的父母!戴家没有这样的儿子,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你蒙羞!”
戴珺简直平静得无以复加:“儿子知道了。”
戴文嵩看了他许久,戴珺的反应实在超出他预料。
他知道儿子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但也绝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那他,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戴文嵩忽有些心慌,自己给他设下这样的禁制……到底是对还是错?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看透他,转身欲离开。
门开了一角,光从外头照进来,他脸上的沟壑都分毫毕现。
戴珺一半身影在黑暗当中,瞳孔里映入光线,显得他那双眸子如同上好的琥珀。
他忽然问:“你不希望我去提王家的事,是怕提出来的人,会被王家报复么?”
戴文嵩一顿,却没有回答。
戴珺追问:“若世道如此,朝廷崩坏,只剩您一人恪守规矩,还有何意义?”
戴文嵩:“若世道如此,朝廷崩坏,只剩我一人,还恪守规矩,这就是意义。”
这一句话比他今日任何一句都要轻,却又重得惊人。
戴珺也看出来对云渡之围,父亲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其实默许了眼下的局面。
他所惊异的不过是戴珺的做法,他害怕从这样的手段中尝到甜头后,儿子终有一日会走偏。
戴珺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没有说出更多。
他可以直指父亲的做法失效,说他那一套宁折不弯的处世哲学迂腐,却不能嘲弄他相信的所谓公理正道。
因为这套系统的崩溃,是悲伤的事。
人们更该同情依然相信它的人,而不是说既然大道不正,这些旧信徒就变得落后与活该。
他也迈开步子,在戴文嵩之后走出这扇门,踏进明媚天光里。
与方才跟父亲对峙时那种紧绷不同,此刻他的脚步反而轻快起来,行止间有压不住的少年意气。
他已有决断,父亲说的镜令和於镜庭的支持……有没有这些,他都会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而且——不必父亲强调,他也不会娶旁人。他知道自己心悦的是谁。
另一个脚步匆匆的人是阳朔。
谁能想到,在戴府,他已算得上最机灵的仆从。
先前守在外面时听得情况不对,他赶紧去让人准备了护心顺气的药,眼下正赶着给戴大人端过去。
然而此番,恐怕他才是受到最大打击的人。
成亲这种“好主意”,老戴大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只怕公子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断了跟那顾衍誉的来往,一个不留神还可能……
他托着药碗走过去,顺便小心劝了一句:“老爷,公,公子他,没有私心。您这样会伤及父子情分,又何必强求公子,成亲?”
戴文嵩端起药碗,表情凝重:“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言毕他一饮而尽——
然后舌头被烫麻了。
哦,没办法,阳朔今天走得急,药还等不及凉下来。
戴文嵩的表情更凝重了。
他摆摆手,让阳朔下去休息。
休息?阳朔是放不下心休息的。
他只要一闲下来,脑海里就都是这些事。
在他禁不住去想的那些画面里,顾衍誉真的跟公子成亲了,还有了孩子,孩子在他的头上做窝。
阳朔想死。
公子尚未开口,他也不能先去老爷跟前戳破顾衍誉性别的秘密。
可是他真的好害怕啊,这辈子都没这么脆弱过。
第94章 你为他伤心
戴珺久久伫立在庭院中,气温逐渐回暖,早春开过一茬的花,风一吹就簌簌地落。
花瓣落在他肩头,画面柔婉至极,他脑中所想却是肃杀的。
想到自己早先在顾衍铭被流言所扰时,还曾规劝顾衍誉,说要“还以正道”,可是……这一遭所见和死里逃生让他想清楚更多。
只有持心端正当然不够,若你的敌人花样百出,你却不懂、不会用更灵活的办法,就会带着你信仰的正道,一起输得很难看。
父亲的愤怒和担忧有理。
他知道自己此番的做法说不上对,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好像也说不上对。”
顾衍誉说这话的起因是嘉艾见她耷拉着脑袋,神情还有些许恍惚,担忧她是不是又有哪里难受。
就听顾衍誉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在安澜来拿她之前,顾衍誉当然是很为自己所做得意的。
因为这些人总是在她的算计里,因为她学来顾禹柏那一套玩弄人心的把戏简直百试百灵。
顾家从来是“法外之地”,她只考虑事情能不能做,会不会成功,不考虑该不该。
依照她从前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安澜叫她受罪至此,少不得要让此人脱一层皮才能让她顺了这口气,但是……
也许是想到那些利刃当前不会退的人,他们有几个伤得不比顾衍誉轻。
也许是想到哪怕此事捅穿,皇帝都不会罚她,不会动顾家,更觉得那些人所做又痴又可笑。
也许……是顾衍铭出征在即,她推己及人,尝出一点担忧。
若这样重要的情报往来,是随便一个江湖人得了指令就能偷梁换柱成功的,怎能不令人忧心?若有旁人利用这个漏洞呢?
若她哥哥因有人伪造军情而身陷险境,她会怎么想?
她依然很烦安澜,但竟不能说他的坚持是错的了。
因为一旦把这判做是“错”的,标尺就出了问题,那什么才是对的呢?
顾衍誉坐得直了些。
纵然此番她有诸多不得已,有千万个好理由能为她所做辩护,却也意识到,那没什么好洋洋得意的。
因为这一套能行得通的时候,意味着更大的系统出了问题。
系统的崩坏面前没有赢家,不过是受害者位置轮流坐。
“备马车,我要去军中找一趟哥哥。”
云渡情况复杂,提醒顾衍铭多听,不要偏信哪个渠道的消息,另则这些一眼可见的军情传递系统漏洞,早该修补。
顾衍铭听了深以为然,说这就拟折子上去。
他还提到陈御史的寿宴在下个月,托顾衍誉帮忙,将族中记在他名下的几间铺子,也都给了陈御史去,添作寿礼。
顾衍誉不解。
因陈熙华的缘故,顾衍铭对岳丈一家极尽大方,大到宅子、铺面,小到年节礼物,不在陵阳的时候总会托妹妹送到,仍以父母之礼对待陈家二老。这都没什么,可此番也太大手笔了一点。
顾衍铭叹气,说他回来这趟,陈御史私下又提过两回,要给他房里送人。
“甚至追到了军营中来。我想他是害怕,万一我再出征,真有个好歹……”
顾衍铭看得清楚,却没有被冒犯,说起来依然平和。
若是陈熙华在,再有个儿子养在膝下,陈家自然不担心所有好处都能分一杯羹。可如今,聂锦虽有了更尊贵的身份,却不能为陈家所用,将来也继承不了顾家。
看起来陈家与顾家捆绑得紧,其实靠的是顾衍铭念旧的情分,否则他们与其他为顾家办事的人无异。
顾衍铭频繁征战,出生入死,地位虽高,风险也大。
若他真没了,陈家对顾家来说,还特殊么?陈御史当然想要把这份利益抓得更牢一点。
顾衍誉虽没有忌讳,也不希望他在出征前提到生死之事。不由就添几分烦躁。
顾衍铭倒很温和:“再除去先前补贴给阵亡将士的,我留了一份给你。阿誉,若你得遇良人,便算是给你的添妆。若是……你有其他打算,多留些银钱在手头,想做什么总是更自由。”
顾衍誉不安:“哥,是不是云渡的情况很凶险?”
他的大手放在顾衍誉头顶,笑道:“那是将军应该考虑的事。”
顾衍誉回来路上有自己的盘算,她知道陈御史是心急了。
顾禹柏近来也有点冷落他。
顾衍铭不收他送的人,不能再有个陈家和顾家的孩子,大约是他心头大患。这些年里,他从陈家拉扯了不少亲戚送上官位,想给自己多一点保障。
不过总也爬不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有些蠢笨的还会把事情做得很不讲究。顾禹柏也会烦。
顾衍誉想若是她娘亲还在,以顾禹柏的个性,能半个时辰不停地往外冒酸词,把姓陈的浑身上下刻薄一通。
管家蒲叔还时常提起,从前他是怎么阴阳那些官员的,每每说来觉得十分有趣——
有个胖得呼哧带喘的老贪官,顾禹柏说他走路时那撅出去的大腚像个拉开的抽屉。
有瞧不上陵阳以外的地方来当官的本地豪族,顾禹柏就给人送了把撑开只有半个手掌大的油纸伞,说鼻孔朝上要遮着点,下雨天别积了水。
想来他招人恨也不是没有缘由。
不过顾怀璧一死,他那些阴阳怪气的俏皮话就再也不说了。
给陈御史寿礼的事顾衍誉自有打算。
顾衍铭说要给,她不会不给,但也不会一次给得那么痛快。
等到陈御史寿宴,她会当着所有人,承诺给他送上铺面每年经营所得。如此一来,还省了他操心铺面的经营,跟直接得了铺子没甚区别。
但只有他别惹着顾家,这份收益才会源源不断。
他最好祈祷顾衍铭活得好好的,也少找一些事。
第二天便是送严柯离开。
严家眼下的情况,注定他的事情不会太好做。一出陵阳,前途如何,只能靠严柯自己去挣。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已经上身。
同一道城门,顾衍誉还记得哥哥从城门下凯旋而归的样子,如今严柯从这里带兵出去,就显得潦草许多。
顾衍誉最终也没走下高楼,她早先托建安侯转交了一份银票和装着碎银的钱袋。
建安侯:“你想得周到,若不便兑换,有碎银随身总是更方便。别的呢,需要我捎点什么话么?”
他对顾衍誉依然有提防和敌意,却因顾衍誉的“痴心”,对她多几分复杂的认同,这般神情看得顾衍誉都纠结起来,只好故作姿态叹了口气:“没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让人在路上有底气。其他说了也只是负累,侯爷不必与他提。”
“你倒是,真的有心。”建安侯感叹时眼里有泪。
顾衍誉看得寒毛直竖。
聂荣原只是讨厌她,若有朝一日发现使他落泪的这段情是假的,保不准得恨她到什么程度。
严柯抖了抖手中缰绳,回望这座锦绣繁华的城池,人潮汹涌,可是……没有别的人再来送行了。
他也只有片刻茫然,很快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像一个真正的将领那样策马而出。
骏马扬蹄,绝尘而去。
“为何不去送?”在她身边说话的是戴珺。
“告别多了,也是徒添伤心。”
哥哥也要走了。
顾府又会回到只有她和顾禹柏的日子。
“伤心……”他低低重复了一句。这句话是盯着顾衍誉的侧脸说的,他见到她蝶翼般的睫毛,为这份离别轻颤。
“嗯?什么?”顾衍誉方才只看着远方出神,没听清他的话。
扭头来却听戴珺说:“没什么。严兄不是初次领兵,他果毅且稳妥,不必太挂心。”
顾衍誉“嗯”了一声。
她也挂不动这个心,能为严柯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她不能保驾护航,唯有祝愿。
她转头,看向戴珺的眼里亮亮的:“我们该把没说完的说完了。”
他不动声色转开目光:“此处风大,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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