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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驰驰响当当)


这事被人捅到皇帝跟前,自然是龙颜大怒,却恰巧赶上顾衍慈“诞下皇子”。
她温情款款同皇帝说起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老神仙告诉她,这么多年在庙里无人问津,今次他们替他修整庙宇是无量功德,故而降福赠她一子,那就是聂锦了。
皇帝也就象征性敲打几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翻篇了。
顾衍誉看来,皇帝真信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大概还是看顾家开口了,又赶上得子,不便追究。一个“天人送子”的说法也没有什么好驳斥的,传出去更能彰显皇帝的仁德。
此番老调重弹,皆因那倒霉的行宫又出事了。年年有修缮的费用拨下去,但因本就地处偏僻,聂弘盛近几年也不大出行,就没人上心。
当地连下半个月的雨,行宫泡了水。
估摸主事的也没想到有避灾的难民会胆大到偷进行宫过夜,雕梁画栋的庞大建筑,跟玩笑一般顷刻间垮塌,难民死的死,伤的伤。
再没有比这更彻头彻尾的丑闻,主事之人逃不掉,陈御史也被拘,接着就有人条分缕析举出他七条大罪。顾衍誉听了那折子内容,心觉不妙。
陈御史跟顾家捆绑太紧,他一旦出事,顾家难免要受牵连。
皇帝近日跟顾禹柏的关系正是回暖的时候,允许他亲自前去查看。
也算一碗水端平了,这是要查,但也肯放水的意思。
他这一走,顾府更为冷清。
一入夜,顾衍誉就让人把府上的灯全都点上,但在重重灯影里,看空旷辉煌的太尉府,那一刻她竟有被吞噬之感,于是她一路走,又一路把这些灯再灭掉。
这么晚宣王府还有人来传话,带的是宣王妃的意思,先前托她去求个进宫恩典有了着落。
这两日她进宫请安,就会捎带上顾衍誉。
还说要她明日过去一趟,有人从南边送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来,一起挑一挑,到时候也给顾衍慈和皇帝进上一些以表心意。
帮忙的人周到至此,顾衍誉没有不配合的道理,她不得不让人包了礼物,次日上宣王府的门。这次除了嘉艾,她还带上了沈迁,扮作侍女跟在她身后。
她离开时才见到宣王从外头回来。打了个照面。
她对聂泓景说是看穿也好,说是偏见也罢,总觉得那张脸上常年写着的要么是外强中干,要么是心口不一。
今日却有一点不同——
他很笃定,甚至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淡然。
容不得顾衍誉不多想。
即便回到府上,思及宣王那匆匆一眼,她也觉得不安。
对方不是什么心胸开阔之人,一朝得罪,后患无穷。只要他没被彻底解决,时机一转,占了上风就又会起报复心。
顾家鲜花着锦,而此刻茫然四顾,却只有她一人。
“主子,有人求见。”
“谁?”
“戴家,玉珩公子。”
“快请。”
“你该看看这个。”
戴珺今日穿一件白衣,上有墨竹纹样,走动时有冯虚御风的轻灵之感。
可此人生得又太好,衣裳太轻太仙,反衬出他的眉眼有几分魅。
顾衍誉定定看他一眼,屏退了方才来上茶和点心的侍从。
戴珺明显不是来寒暄的,半句闲话也无,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便说了先前那一句。
顾衍誉也不多余问一句是什么,接过便看。
还没翻出几页,她的面色完全沉了下去,呼吸频率也随之加快,最后她那双眼中翻涌着的厌恶和杀气毕露。
这是陈家的账本。
其中记录了跟顾家频繁且数额惊人的银钱往来。
噢,说“往来”其实不准确,是单向的输送,若依大庆律法,只从其中随意抽上两页,陈御史“孝敬”顾家的钱,就足够判顾禹柏一个斩刑。好比平泉行宫在建造过程中的贪腐,从这本账上来看,最后都流入了顾家。
此刻她已完全确定这就是个连环套,顾禹柏才刚一离开,就有人借陈家来拉顾家下水了。
“这份东西从何而来?”她问。
戴珺神情复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衍誉,似生怕错过她脸上哪怕一点表情变换,他说:“是陈家的一个家仆。在闹市中跟了我爹的车驾许久,府上护卫警惕有察觉,我爹怕是有人想报复他,唯恐其动手时会伤及围观百姓。于是命人转道去小路。到了巷口,才知对方只有一人,身负重伤,自称是被顾家的追兵所伤,临终前嘱托我爹务必要告发顾家,将层层包裹的账册递过来,便咽气了。”
顾衍誉因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这一招可真是……
戴大学士正直刚烈,不怕得罪人,谁都敢参。且在闹市中让他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若不是戴文嵩心念一转命人改道小巷,只怕这事已在陵阳城中传开了。
除了王家,不,也许还有宣王……想借戴家的手,再用陈家的口,来给顾禹柏找点麻烦。
“我知你当日送我的不止一个人情,或许有麻烦因此而起。所以截下这本账,先来问你。”他说。
然后他看着顾衍誉的眼睛,眼中甚至充满恳切意味:“燕安,这本账,在我这里不会留很久。我只问你一句,它是真的么?”
顾衍誉在那个瞬间,涌出无法言说的恼怒和委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失真:“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时机来得这样凑巧,我爹前脚离开陵阳,后脚事发,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圈套!”
“可账册上是陈墨。”
他轻声提醒。
顾衍誉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是……墨迹都陈旧了,纸张看起来也有年头,不像是近期谁为构陷而造假的东西。
若说它是一本假账,那这就是一本处心积虑,做了很多年的假账。唯一的解释是陈御史很早之前就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也许自陈熙华去世之后,也许在他屡次想给顾衍铭塞人未果之后……他给自己伪造了一个“护身符”用以钳制顾家。
顾衍誉沮丧地发现,这个可能性在外人眼中或许根本没有说服力。
可她非常笃定顾家跟陈家不会有这样的金钱往来,从来都是顾家给足陈御史好处,哪有他“孝敬”一说?
顾衍誉对陈熙华的离开有多过不去,对陈御史的所为就有多恨。
戴珺站在她面前,目睹顾衍誉眼里的红。
他不自觉将声音放得更缓:“为何认定它是假的,或许……”
他顿住,终究没有把“或许”之后的话说下去。
顾衍誉却知道他原该说的是什么,或许顾家做了,但她不知。
有人用一条人命按死了这份铁证,谁看了都会觉得是真的可能性更大。
这段日子以来戴珺救她,她暗处伸手帮他一把,给她一种同路并肩的错觉,然而此刻那张幻觉的幕布被掀开,顾衍誉重新意识到,他们的立场本就不同。
她在他眼里是什么呢?
顾家在他眼中,跟在世人眼中又有什么不同?
顾衍誉平复呼吸好一会儿。
她用手势请戴珺坐下,戴珺担忧地看着她,缓缓落座。
他阻止未及,只见她双手平举于胸前,手心向内,指尖相对,然后微微躬身,对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我不为辩解,但这不是真相。”她说。
顾衍誉站得笔直,清润的声音在此间响起:“修习大庆律法时,我的老师告诉我,刑不可大于罪。”
“他给我说了个故事,从前在一个小村里,有人偷了邻居两只鸡。县官判他双倍奉还,仗六十。然而,这只是他受刑的开始。”
“他在地里栽种的庄稼到了收成之时,被村民抢去大半,因他是个小偷,因法不责众,只好不了了之;
他改了营生,打渔去卖,村民骗走他的鱼,不给他银两。余下的人皆为骗子拍手称快,因为他惩罚了一个小偷;
更有甚者,一只羊淹死在河里,举村指证了这个最有可能的人,要他赔偿苦主的损失。
在他死后,人们发现犯罪者另有其人,偷过的两只鸡是这个小偷一辈子做过唯一的恶。”
“我知顾家声名狼藉,为清流所不齿,我的父亲亦有不可争辩的罪过,但眼下是有心人设局,伪证开道,我不相信这样的构陷能带来公正的结果。若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我不会为自己的亲人狡辩,但顾家也不能因有恶名,就什么莫须有的罪愆都活该背上。”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顾衍誉,身上的骄与娇全不见,孤绝如一根嶙峋瘦竹。
当一个人展露出这样的一面时,俗称“好好说话”,通常会让人觉得更明理,看着更顺眼,而落在戴珺眼中,他觉得残忍。
他看着那双眼睛,心想若此刻他以交情论,给出毫无理由的“我相信你”“我明白”,便是轻看了她。
戴珺神情端肃:“你何以在第一眼便认定,这是假账?”
顾衍誉在他对面坐下,露出一个惨淡又带嘲讽的笑。
短暂的沉默里,她好像想开了一点什么,又放弃了一点什么,最后看向他时显得有些邪气,更像平时那个混不吝的纨绔:“好,我来告诉你,为何这本账上是蠢人的把戏。真正千夫所指的佞幸,又是如何为自己敛财的。”

第99章 少女头一回读懂自己的心事,是在这般情景下
“顾禹柏说过,在这种工程里克扣卡要,是得了失心疯的猪狗才会干的蠢事。”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当着戴珺的面说起这些。
她不想看着那双眼睛说话,但又知眼下她需要争取这个人的理解,唯有戴家不拿着这账本去告发,事情才会有余地。否则旁人安排好的后招接踵而来,顾衍誉未必挡得住。
“因为这样的钱一旦贪了,根本藏不住。如王纪那般造桥修路的钱拿在手里,却不干活的,等同把物证摊开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出事不过早晚。王家做得,顾家做不得。王纪能不被办,是仰仗家族权势庇护,有上位者权衡之下的容忍,这份容忍用一次少一点也没关系,总归树大根深,再有几个这样的后代也护得住。但顾家不行,皇帝的容忍总有限度,消耗完了,就没了。他不会做这种连看上去都漏洞百出的事。”
“我若说平泉行宫首次被人告发时我才知道实情,你必定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又赶上我嫂嫂去世,陈御史来府上哭泣哀求,央我爹保下他们。那时便告诫过不要再生事。
后来我去平泉察看,他们正要铺以次充好的琉璃瓦,指头敲上去声音空空,光泽一眼可见的差,那批料子是我让人去砸的。如果不换,等同于把‘借机敛财’四个字写在脑袋顶上,话柄送到旁人手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戴珺听着,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顾衍誉在说的过程中神色渐渐淡下去,最终看起来几乎没有了表情。
她的脸上冷漠而空白:“我爹生辰时收到一幅画,不喜欢,让我送去新开的一间画铺,掌柜一眼看了,说赠画之人不识货,第一层纸揭下来,里面藏着前朝画圣的真迹,保存如此完好更为罕见。画留下,我带回两箱黄金。当天夜里那家画铺库房起火,没几天彻底关门,掌柜和伙计也找不着了。
你猜,送画的人知道这件事吗?画当真珍贵么?火又是谁放的?这件事里的顾家所得,你用大庆律例的哪一条审判?”
“海将军要捞他儿子一条贱命,说愿尽倾家财,被我爹拒绝。而后便有行商为顾家名下的商铺从海上运货,说风大浪急,连船覆没,按照契约,依货值百倍赔付。
你说,到底有没有那一船贵重货物?到底有没有遇上风浪?这样的赔付,收了站不站得住?”
“燕安——”
她却没有停下:“这样的事,大多情况下送钱的人并非心甘情愿,碍于对方权势不得不做,有意无意都会留下把柄。姓陈的不如我爹,这辈子没掌握多少权力,不知道别人求顾禹柏办事时是跪着来的,不需要他提点,他们自会千方百计抹平,打消他的顾虑。钱到公事了,事过无悔。哪一个会蠢到又恨到在账簿里写明,前脚采购了以次充好的石料,扭头便送给顾家白银三千两?”
她很突兀地又嗤笑一声:“但也未必,也许是顾家不如伪造这本账的人。造假之人在陵阳待久了,所见都是像王纪那样的作为,然后发现不必遮掩也没有后果。没有想过小地方来的顾太尉,没有这样的底气。”
她说完,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戴珺为何沉默她不知,或许他的修养让他无法当面评价这些作为,或许……算了,她不愿去猜。
她却很明白自己突然的低落是为什么。
因为她在那个瞬间,在看着戴珺眼睛的时候,悲伤地领悟了另一件事。
一个不合时宜的,不该出现的顿悟——
她知道了自己心浮气躁的缘由,纵然杜大夫是神医,只怕也调理不好。
少女头一回读懂自己的心事,是在这般情景下。
顾衍誉眉眼低垂,视线落在手中的茶盏。
拿杯子的手不太稳,使得盏中茶轻轻晃动,涟漪久久未散,映出她流转的眼波,却又看不分明。
然后她顿了一顿。
今日喝的依然是云雾茶。
陵阳最开始盛行喝云雾茶时,它的产量极低,比眼下更为珍贵。
戴文嵩的同僚也有心疼他的,得了一点便想匀给他尝尝。
结果被戴文嵩原样退回,另附上八个大字——“浮云遮眼,雾罩燕山”。
燕山乃天子祈福记功德的场所,雾罩时立下的功德碑便看不清楚。文人总拿它来指代一些不好明说的话。戴大学士看不惯陵阳贵胄的奢靡之风,对官场中人也追逐这种浮华生活更是不满。
顾衍誉轻轻举盏对戴珺示意:“多用一些,这是今年新摘的云雾茶。我呀,平生最好这口。”
虽然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挑衅什么。
那位提起杯子,眉眼却舒展:“你才多大,就说起‘平生’了。”
顾衍誉下意识撇了撇嘴,那是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
戴珺收回目光,一手掩于口前,一手提杯饮茶。
顾衍誉体会着幽幽茶香在舌尖漫开的滋味,自打顾禹柏问她能不能在云雾茶里喝出血腥气,她便去查过顾家眼下所有的账。
顾家钱财有几处主要来源,乐临顾氏的祖产其实才是大头,家主虽不能随心所欲挥霍,但每年可支配的数额庞大。
在顾禹柏还未青云直上时,有这样的家底,才方便他活动。
之后便有父兄的年俸,平日的赏赐,另有购置田产、铺子、宅子,有专人在打理,营收也都不错。
顾衍誉翻出陈年旧账才发现,在皇帝跟顾禹柏情好日密的那个阶段,宫中给他的赏赐惊人。
许是聂弘盛要做给百官看的,为官要顺他心意,才有好结果。是顾禹柏骂名最盛的阶段,体现在顾家的账册上,却是不断更新的数字。
官员孝敬和求人办事的,这部分跟正常的经营混在一起,做得毫无痕迹,有些事若非顾衍誉事先知晓,只从账上看不出端倪。
但顾禹柏竟也让人另做了一本账,都摘出来记得清楚。也不避讳顾衍誉。
账面至此完全对得上。她最想找到的东西却没有——贩卖天铁的入账和雅克苏的军费。
她不得不怀疑顾禹柏有另外一本账,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如果那一本账出现,顾家才是真的到了被审判之日。
戴珺放下杯子时神色如常:“燕安,你所说的我听明白了。但这样的理由,它不算是理由。”
顾衍誉也缓了一下:“我知道。”
顾衍誉的理由可以说服他,却不足以让他去说服自己的父亲,“他敛财手段更高明,所以他不会直接收钱。”
这是能说的么?
顾衍誉盯着账册,一时也无措。
事情令她感到棘手,而在这个人面前说这些……更令她想逃。
“可以去验尸。”
他忽然开口:“你可有人能随我去验尸?那人口述是为顾家护卫所伤,无论真假,总该有些痕迹,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顾衍誉立刻清醒过来:“好!我让人跟你去。”
他接着问:“这本账你可还能看出些什么?”
顾衍誉面露难色。
戴文嵩没有包庇她的理由,不会一直压着这份物证。除非她先一步证明这是假的。
该死的陈御史!
等等,她突然想到,陈御史在狱中,若想告发,他大可以自己直接说,为什么是他的家仆冒死告发?
“陈御史,他可有说什么?”她问完,见戴珺没有立刻接话,便很快变了副神情,低眉顺眼地试探:“我不该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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