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走得凶险,他在命悬一线时冒出过一个念头:若他真回不来,谁会因此为他难过?
父亲定会为他哀痛,就像他曾为母亲哀痛那样,然后所谓“大义”和“正道”又会占据他的心,父亲保不准还会觉得儿子死得其所。
也有旁人会为他惋惜,但这份惋惜,不是冲他这个人,更多是为他的恩义。
他跟父亲看起来活得很不相同,而剥开表面那层,内里却同样板正无趣。
戴文嵩一生只为他的正道,而他一心——只想复仇,再捎带手,从年迈的父亲身上卸下一点担子来。
可若到了生命尽头才发现一生所执着的只有这些,会不会后悔?
他这么稍稍一动,腰间被硌了一下。
是那只白狐手把件。
先前在打斗中不留神掉落一次,还沾了血,想到人在路上揣着它总是不方便,戴珺将它洗净后想用绳把它穿起来,方便佩在腰间。
但将那只小白狐在他手中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有找到一处叫人舍得打孔的地方。
于是阳朔就惊恐地看到自家公子用结实的红绳一道道将其缠住,最后留了个绳扣好佩戴。
此刻戴珺解下那绳扣,将被红绳绑得七荤八素的小白狐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它的下巴,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阳朔把方才换药用的东西收拾好,捎带看了那么一眼,哦豁,又盘上了,他瞧着那只玉狐的下巴都被盘得隐隐透出光亮了,诶,不像话。
但事情是戴珺干的,公子肯定没错,有问题也是顾衍誉的问题,都怪她送了这种东西!
戴珺听不见他的心声,将小狐放在枕侧,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话不知是冲此间另一个大活人还是冲它:“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要尽快赶回陵阳。”
若问戴珺做了什么,还要追溯到戴珺与阳朔过苏埠时。他们路过一段人烟稀少处,又忽遇大雨,只能找一家茶店歇脚。
却在店内发现一位客人形迹可疑。
而他刀柄上的徽记,两人都能认出来——青帮。
这位小兄弟看着身手不弱,手边放着个包袱,神情紧绷。正跟掌柜打听一处地址。
阳朔立马扭头看向公子,那是传递情报的邮驿附近。
此人刻意避开了邮驿这个说法,但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在离陵阳很近的地方出现青帮的人,为谁做事?
戴珺想到了她。
他对阳朔使了个眼色,阳朔会意。
诓骗青帮的小兄弟,二位也算熟手了。
戴珺坐了过去,与那位小兄弟攀谈。戴珺看起来半点不像别有用心之人,又很好地用话语攫取了对方全部注意。阳朔趁其不备,顺走这位江湖人包袱里那一份薄薄的东西,塞了一份空白的占个位,乍一看,竟毫无破绽。
得手后,戴珺脱身去看其中内容,他瞳孔骤缩——军报!
还是一份假的军报。
其中所书内容与他途中见闻相合,确是真事,只是他一时未参透顾衍誉为何这样做。
当真打算做一件好事,为朝廷抢出一些反应的时间吗?
格式和笔迹都仿得无可挑剔,开头和结尾可称完美,但细看会发现中间有几个字的收笔不那么利落,是手腕懒得提起,捎带手一勾的结果。
这是顾衍誉的习惯。
她刚来陵阳时,他们还曾同在一个夫子门下读过几年书。
因进度不同不在同个时间受教,但顾衍誉这位老大难,被夫子留下数落的次数多,戴珺也没少撞见。
夫子总说她缺乏长性,有太多小聪明,别的懒人做事是“顾头不顾尾”,顾衍誉是只顾头尾,把面子做足,中间写得敷衍。
被夫子指出后她还振振有词,这些文章,只要不是写出来供人赏阅书法的,大多看个开头了解意思,再看个结尾明确结论就得了,中间讲究个差不离,没人会细看,也就省了一笔一划好好写。
在夫子被她说到当真动怒之前,顾衍誉调转风向,狗腿地盛赞了夫子的仔细负责。隔天顾府管家还给送了个“诲人不倦”的牌匾上门,夫子一时高兴,竟忘了要顾衍誉罚抄。
戴珺想来觉得好笑,但这样的小习惯暴露在一份伪作的军报里到底不太好。
不过这都无伤大雅,关键是……她漏掉了一点东西。
一个虽不易察觉……但皇上只要看到就会发现是伪作的错误。
戴珺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外面大雨未停,阳朔使出了毕生的社交本领,正拉着那人说话。
戴珺在二层的客房里重新锁好门,从包袱里拿出新的折子抄录好内容,改掉中间有勾尾的写法。
写完之后,他在折子右下角,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戴珺看着,稍作犹豫,又在那一点的附近点出了数个小点,不如中间那个落笔有力,但若有心人见了,便会发现,恰好能连出一个图案。
待墨干后重新折好,换回。
而那位青帮的小兄弟毫无察觉,大雨转小,起身上路。
那封军报就经他的手悄无声息混进了要呈送到御前的消息里。
戴珺一口气做完这件事,高度紧张的精神稍稍放松。
阳朔“勒令”他休息:“再往前走二十里都没有能落脚的店,不能再赶路了,公子。”
戴珺看着门外细雨连出的水雾,阳朔苦口婆心:“小雨,也不能赶路,身体还未大好,再淋一场,会生病。”
戴珺轻轻笑了:“好,听你的。”
诏狱中顾衍誉的话使安澜疑心不止。
他觉得讽刺,若不是顾衍誉随口诓骗别人,那就是大庆的军报没有顾家的探子消息快。
第二日快马带着军报呈送宫中,安澜检查过却未发现任何问题。
皇帝在见了那封奏报之后眼中含泪,对空出神许久,这后续的安排更是听凭朝堂之上的大臣带着走。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安澜不敢贸然说什么,但他留了个心眼,传信去调了邮驿的往来记录。
两日后陆续收到回信,虽然还不是全部,但足够他确认一件事——这封军报,压根不是从云渡发出的,到了苏埠才有它的身影。
那还能是谁做的?答案不言自明。
他恨这些人的傲慢和手眼通天,仿佛把整个大庆都当做了一家一姓的地盘,那些关系到千万人生死的大事,从他们的口中说出,轻飘飘的,轻巧又自得。
一切都可以作伪,都可以被交易,好像那只是贵人的一盘游戏。
让真正以血肉守卫家国的人看起来如同笑话。
安澜亲眼目睹罗汉寺里的人如何艰难求生,亲眼看着那位曾经的英雄江毅如何变成一个畸形的废人。一封伪造的军报,是一个打开晦暗记忆的开关。
犯此罪者,当诛。
他手里碰巧还有皇帝亲赐的御令。
如遇乱臣贼子,可先斩后奏。
顾衍誉自己都不会知道,皇帝收到的伪报并非出自她手。
这天傍晚,顾衍誉正在她给秦绝安排的那座小院里,一手撑着脑袋听秦绝给她回话。
随着这位少年把近日的事桩桩件件说出口,顾衍誉越发脆弱,看她神情,像是随时要撒手人寰。
顾衍誉从秦绝那里得知了青帮寻找令狐玉的过程。
合芜是水陆交通交汇之地,来此的生意人繁多,不分来处,不分种族。
青帮帮众寻人时为了避嫌,灵机一动,扮作羌虞人,说的是家里少爷走丢,然后拿着令狐玉的画像四处打听。
如果顾衍誉没猜错,这事前后串起来是这样:令狐玉是在执行顾太尉给的任务途中捎带去查大通钱庄,为了抢时间,他走的捷径,抄了山中小路,这途中自然寄不得信。而后又遇天气不好,多耽误了几天,顾衍誉着急便托青帮去打探消息。
然后托他们的福,引起有人心注意,以为羌虞有大人物到了合芜。
不巧令狐玉撞上这个彩头,他去大通钱庄自报家门说自己叫那图,因气度不凡被当做了真的——那位羌虞国君的弟弟。
所以他的出现才会使得各方那么快有反应。
秦绝紧张:“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
他这一本正经的纯良发问让顾衍誉稍微愣了一会儿。
若令狐玉问出这种话,她必得表现得再严重三分,然后等着令狐玉乖乖加码,好生忏悔来讨好她。
但秦绝这个反应,顾衍誉觉得,若是她说了有不对,这位实心又正直的少年大概要愧疚而死。
于是顾衍誉非常正人君子地摇了摇头。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她既然未能事先嘱咐一声,当然不能说旁人事情做得不好。
此番反而因此发现了一个可能的关键人物,只是……令狐玉实在有点惨。
顾衍誉:“给老师递过信了吗,天铁一事……或许答案尽在眼前。”
但这事又是怎么跟宣王和王家发生关联的,她有点串不起来,总觉得还缺一环。此刻若是令狐玉醒着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跟自己讨论一下。
秦绝接着说:“之前你说我在太尉那里既然跟不出结果,不如去跟着宣王。”
顾衍誉“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少年露出一点奇异的纠结:“他……跟我义父长得好似兄弟。”
顾衍誉一顿:“是你太过想念你的义父,见到轮廓相似之人也有了念想,还是客观说来,这二人当真形貌相似?”
秦绝认真:“如兄弟一般的像,像了八成。我义父的鼻子更高一点。”
顾衍誉心中一震,涌起更多猜测。
“从前听他的侠义故事,看江湖上流传的画像,还只觉有三分相似。若真如此,你义父即便眼下下落不明,他也会很安全,你可放心。”
秦绝歪着头看她,虽然眼前这位很难叫他划归到好人范畴里,但不知何时起,秦绝开始很相信她说的话。
顾衍誉多看他一眼,对其处境亦有怜悯,她起身时道:“好了,在这里缺什么就言语一声。今日有别人去跟,你就好生休息吧。”
她向外迈步,秦绝跟上:“我细想过,上次从建安侯府回来,听到的不是风声,是有人在跟踪没错。我护送你一程。”
顾衍誉摆摆手:“你带的人也不多,轮值辛苦,不必跟。”
言毕自顾自走了出去。
有人跟踪她,那是在一切未定之前。
如今事情以意想不到的顺利程度尘埃落定,短时间内,顾衍誉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人会对她下手。
于顾禹柏而言,他什么都没做,顾家却得了相当的好处:严柯这个游离在党争之外的人即便被捞出来,也改变不了严家倾颓的大势,算不得威胁;且因严赟铎一卷血书,建安侯和严家离了心,往后也未必再能紧密绑在一起。
宣王呢,不管他得了王家什么承诺,表面上顾家和建安侯府的暧昧往来都能让他重新掂量,消停一阵。
云渡的事,严柯打头阵出发,建安侯也自请带兵押后,皇帝却点了顾衍铭去。
他不放心把严家人跟建安侯放在一起,眼下有用得着顾衍铭的地方,就算他忌惮过顾将军又如何呢?想鸟尽弓藏也还没那么快。
至于建安侯本人,顾衍誉手里捏着他的把柄,毁了口供不是问题,他做过的事,既然顾衍誉知道了,想再有物证也不难。她当面说得冠冕堂皇,但没打算当个真君子。
这个脆弱的平衡再次保持住,眼下的局势足够顾衍誉松一口气。
出门上马,顾衍誉既没回顾府也没回别苑,是向着城外的方向跑。
不让秦绝再去追踪顾禹柏的动向,一来是一直没有顾衍誉想要的消息,老狐狸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藏得小心,只怕秦绝再跟下去也是徒劳,不如叫他做点别的;
二来……秦绝也有发现,只是这件事令顾衍誉心情复杂。
他说的是,顾禹柏夜里回了自己房间,会假装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们依然在一起生活。
顾禹柏到了夜里在卧房从不点灯,这个习惯顾衍誉知道,也没多想过什么。
“坏人”总是这样,所有异常举动看起来都是别有用心。顾衍誉不在乎,也不至于夜半去偷窥长辈。
是以无人察觉这件事。
直到秦绝这个实心眼人日夜不断地关注他——
他是习武之人,在夜里目力也极好,这才发现,顾禹柏白日里在人前都十分正常,而回到黑暗的卧房内,却一直在假装妻子从未离开,仍与他相伴。
他会轻言细语同“她”说白日里都发生了什么,为“她”宽衣和脱鞋,伺候“她”睡下,自己才会心满意足在“她”身边躺好。
最初给秦绝吓得够呛,他细看了许久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是那里当真什么也没有,顾太尉的一言一行都只指向虚空。
他颇为忧心地告诉顾衍誉,这事儿可能要么得找大夫,要么得找道士。
顾衍誉很少对顾禹柏有所谓“恻隐”,只在那一刻,她觉得这一幕不该被窥探。
顾禹柏想要在他跟妻子一起生活过的那间屋子里这样避人耳目地“疯”下去,不必由谁同意,也不该被谁看见,更不必被阻止。
夕阳西沉,天色渐暗。
少女策马飞奔,与金红的落日背道而驰。
风从她的耳边和脸颊穿越而过,使她难得体验到畅快。
她往城东水亭的方向去,人和马都渐渐隐入沉沉夜色。
她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
兄长和姐姐都有关于父亲很好的回忆,但于她而言太过久远,早在她还未记事时。
她的童年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懂事之后,她想从顾禹柏那里得到的重视,与其说是父爱,不如说只是一份“前程”。
这几年她表现得很好,顾禹柏也装得很像,他们会坐在一起安静地吃饭,会讨论朝堂之事,官员的私隐,远看恍若父女。
但顾衍誉知道不是真那么回事,她有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都不过是顾怀璧留下的遗物。
一份遗物关爱不了另一份遗物。
孤独成长的十几年足够她把一点念想剥离干净,顾怀璧死了,顾禹柏是这样的人,她向谁去要一份父母亲情?
可是秦绝说顾禹柏假装顾怀璧没死的时候,她心里浮上了说不清的念头。
她甚至有了一个更疯的想法——每一天顾禹柏假装妻子还未离开的短暂时间里,他们会说什么呢?会聊起儿女吗?那生活在顾府的她,是不是也短暂地“父母双全”了一下?
马儿一直跑,掠过耳边的风渐渐变凉。
视线里不断倒退的不再是房舍,而是田野和杂树。
顾衍誉勒停了马,慢慢把气喘匀。她也嘲笑自己,不过是危机短暂解除,竟有闲心来伤春悲秋了。
不远处。
“跟紧,城中不好动手,机会难得,必得一击即中。”
戴珺再睁眼已是傍晚时分。
他眼中浮现茫然:“我睡了多久?”
阳朔来扶他,眼里泛红。
这一路奔波过来不算,公子右肩被刺伤尚未好好恢复,结果过苏埠时还淋了雨。
原想要天不亮继续赶路,公子在夜里却开始高热不退。
他不敢离开戴珺身边,央店家去找的大夫,雨天路滑,等待的时间里阳朔急掉了半条命。
终于等诊过脉、喂了药,第二天的傍晚,公子这才第一次睁眼。
戴珺搭着他的手起身:“不能拖,得赶快回去。”
陵阳具体发生了他尚不清楚,但军报作伪,未必就滴水不漏,一旦被察觉……
危险的会是那个人。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雨后的土地还没干透,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味道,快马飞踏过泥泞的山道,风吹得外袍飞扬如旗帜。
他的马从未跑得这样快过。
顾衍誉听到鱼从水面跳出的响动,她想用目光去捕捉时,却意识到夜色已深,看不清了。
太晚了,早该回去。
她走到树下,去解方才拴好的马。
耳朵动了动。
嗯?此处有人。
还是——很多人。
她只停顿须臾,手上动作节奏未变,看上去依旧漫不经心。
是她自己疏忽,这么多人潜伏在暗中,恐怕从她出城就盯上了。
会是什么人?
顾衍誉一时没有头绪,这种完全超出预料的事她也不想以身犯险。
此刻最稳妥的做法是往进城的方向跑。
城门的守卫与她相熟,即便落了锁,知道顾小公子脾性,总会给她行方便。但这中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能不能回得去,另说。
顾衍誉也多少有点“疯”,没人招惹她的时候能放心地陷入懒散,看起来就要死不活,而当危险的剑刃戳在她眼珠子前头,能在她的血液里燃起一把火。
方才拴好的马被她就那么不疾不徐地解开,她毫无预兆狠狠一甩马鞭,马儿顷刻间朝着回城的方向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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