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算上方才的二力,卫明诚已帮过她两次,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英雄情结,“英雄”对于被救人的人总有一些特别的意义。而且,他还是她现下正相亲的对象,所以说,谢茉对卫明诚也很有好感。
不过后世而来的她更含蓄自私,手里总想比对方多压一张底牌。
谢茉撇头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又在昏暗的车厢,能看清他侧脸轮廓,下颌微收,唇线半抿,鼻梁高而挺,溢出有棱有角的坚毅。
谢茉视线从他脸上滑过,手指勾上纸包的绳子,问:“你当时扔二力时,另一只手里还拎着这包小麻花?”
她当时正忙着和人对线,没留意到更多的细节,之后朝袁向红喊出“绝交”俩字后为了不破逼格氛围更是扭头便走,卫明诚打开车门她坐进去后,又只顾回头偷眼看呆傻一地的跟班们,虚张声势的挥拳二力,以及低头又抬头直直远望过来的袁向红。
结果便是,这包小麻花隐身到现在。
卫明诚惦记着她未被满足的需求,并尽力去达成,这包小麻花是对他那句“我会用尽全力打消谢茉同志的顾虑”的具体诠释。
谢茉戳了戳纸包,传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似是无声的回应。
卫明诚“嗯”了声,在谢茉赞叹的目光里他敛了敛薄薄的眼皮,错过了她眸底一掠而过的变化。他思忖片刻,低声问谢茉:“你和那几个人熟识?”
出了国营饭店的门口望见她和几个青年男女站在不远处,他耳力不错,正听着她朝一个男青年说的话,见识到她娇蛮逗趣,又伶牙俐齿的一面。
男青年渐渐沉下的面色让他加快脚步,伸手制住对方的瞬间,她先知先觉的闪避动作也被他敛进眼底。
垂眸对上她兴致盎然的目光,卫明诚知道了,她有着和她精致隽秀长相不符的大胆倔强。
他欣赏这份特别。
对她与几人的关系,卫明诚有所猜测,只不确定这伙明显对她显露不善的人具体都是谁。
谢茉简略说了下,在讲述袁向红和二力时,卫明诚低垂眼睑,遮住眼皮下闪过的暗沉。
她总结道:“总之,以后就是陌路人。”
翻看记忆时,作为旁观者的谢茉轻易便发觉了袁向红对原主的恶意,看似偏帮原主实则火上浇油的话,对原主请求明显的敷衍和推脱,在原主面前故意挨近白江河……等等,有太多的证据和蛛丝马迹,可惜原主从未疑心过她。
原主对袁向红是真心实意的好,大到手表布拉吉,小到笔记本铅笔,她都送过袁向红,有时袁向红和家里闹矛盾,就会找原主蹭吃蹭喝。
原主绝对称得上一句中国好闺蜜。
所以,和袁向红断交是谢茉有意而为,她才懒得再跟这些人维持所谓面上关系。其实两人早已暗自站上敌对的立场,早晚注定要撕破脸,图穷匕见,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就算能,她也不想和袁向红这种人再打交道。
今天碰上,袁向红找茬,决裂便可预见。
她不可能站着老实挨打,再说,现成出气的机会都上门了,那她着实想不出放过的理由。
而且站在道德制高地的人可是她,是袁向红不顾情义,婚礼略过她,造她脏谣,一次一次地对不住她在先,她提出绝交应当应分,袁向红则会被指指点点,甚至低眼咒骂,所以,舆论的高地依然在她。
至于她俩的决裂会不会影响更高的层次关系,即双方长辈的交往,答案是会有怎么样,白国栋已在暗地里冲谢家磨刀霍霍,现有的交情都是假的,是烟雾弹,有影响反而是好事,让谢济民对他早生警惕。
不过,谢茉猜白国栋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其实,谢茉不知道,袁向红对这场决裂乐见其成。与谢茉绝交,湮埋在她内心深处对谢茉丝丝缕缕却阴魂不散的愧疚终于褪尽。
路上行人渐少,连沿街打闹的调皮小子们都回了家。暮色安静地生长,谢茉瞅一眼已在天边露了一角的月牙,心头涌起无限惆怅,明天周一,又是上班的日子,她不自觉叹气。
分神留意她的卫明诚自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问:“怎么?”
谢茉说:“羡慕你在休假。我明天要上班了,五点就得起。”
现在谢茉五点起床并没困难,没手机没网络的七十年代,一个星期就治好了她非过十二点才有困意的毛病,如今每晚十点她准时上床,躺床上几分钟就能入睡,晚上十点到早晨五点,七个小时的充足睡眠对她而言足够满电了。
“五点?这么早?”默算现下普遍的上班时间,以及市委家属大院到市报社的距离,卫明诚不解问。
“我现在要每天晨起跑步锻炼。”谢茉说,“多跑步练练,万一再碰上前天那样的事,逃跑时还能快点。”
卫明诚握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侧过视线描摹过她的脸颊,之后转头低声道:“嗯,在哪里?”
谢茉无所察觉,道:“就在沿我家附近的护城河河堤来回跑一段。”
“嗯。”卫明诚微抿抿唇,说,“离科研大院也不远。”
谢茉拧身去看他,扬扬眉尖,倏而笑了:“哦?”
卫明诚眸光冷静平和,只手指略蜷了蜷:“我每天也要训练,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们可以一起。”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也能教你几招防身术”
这时候车已在市委家属大院的门口停下,谢茉推门下车,卫明诚把车灯打开给她照明前路,也跟着下了车。
谢茉往前走了一步,仰脸看卫明诚。
橘黄的光束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身躯看上去愈发挺拔宽阔,将她整个人牢牢笼罩于他的影子里。
“明早凉亭,五点半。”
她忽地笑着开口,笑得轻轻软软,唇角先扬起,再是眉眼一寸寸弯折,最后笑意如水波在眼底荡开,荡入他眼眸里。
他压下眼睫,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回见。”
不等他张口,她已调开视线,转身跑开。
卫明诚目送那道纤妍袅袅的身影一点点跑出视野之外,最终拐入门后的树荫里。
再望不见。
天色将暗未暗, 身后那把暖黄光束还有沙沙的风声铺成一条路,托起谢茉轻灵的脚步。
一进院门,正好看到赵嫂子拿了把豆角从菜畦里出来, 她见到谢茉回来,便走近两步笑着说:“茉茉回来了, 这会儿回来, 是吃过饭了吗?”
谢茉颔首, 笑应:“嗯,吃过了,还带了包小麻花。”
赵嫂子“哎呦”一声忙说:“你妈也吃了晚饭,正在收拾房间, 之前提起你就一直看时间,等不及还和科研大院那边挂了个电话,你快进去给她说说话, 让她安心。”
她又一举手, 说:“豆角长得快, 你妈怕吃不完老了糟蹋, 让我摘把带回家。”
谢茉瞧瞧赵嫂子鼓鼓囊囊的裤兜,再瞅瞅西红柿植株旁的脚印, 状似无意般问:“不摘俩番茄么, 我看红了不少。”
赵嫂子面上的讪讪之色转瞬即逝, 重又换上一贯的爽直, 她拍了拍裤兜说:“左右兜各俩, 一共摘了四个,尽够炒一盘菜, 不用再多摘了。”
这话说得好像谢茉是看她摘的少担心不够吃一样。
她避开谢茉视线抬头朝上空看了眼,口里话音不停:“哎呦, 这天儿都擦黑了,我得赶紧回去伺候那一大家子。”
说完,又给谢茉点点头,她便脚步略匆忙地离开了。
谢茉哂然一笑。
一个人的人品如何,往往细微处更见真章。
近些天,谢茉在家时总会分一只眼监察赵嫂子,像将才这般贪小便宜的举动她瞧见几回,都是三瓜俩枣的,不值当大动干戈,私下嘀咕两句罢了,倘若上纲上线,还闹着要换人,旁人非但不会理解,还要说谢家刻薄小气难伺候。
谢茉并没赶走赵嫂子的想法,走了赵嫂子还有更不知根底深浅的张嫂子、王嫂子、李嫂子……做生不如做熟,赵嫂子家的情况她都摸透了,那未来会“犯事”的小儿子高二在读,却基本不去学校,还在年初那会儿伙同一帮丧德败坏的玩意把教他们数学的老教师拉出去批·斗了,现在跟人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一心搞事,不是个好东西。
谢茉且看着呢。
这么想着,谢茉走进客厅,刚阖上房门的章明月转脸就瞧见她,忙快步走近,笑吟吟说:“我给你周阿姨通过电话,她说自己有事先回了留你俩去的国营饭店,都吃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拉住谢茉挨着坐下。
谢茉把菜色和味道大致讲了讲,把小麻花打开捏了一根凑到她唇边:“味都不错,尤其白灼虾鲜甜弹牙着实爽口,本想带一份回来给你尝尝鲜,可惜没带饭盒,吃吃看这小麻花怎么样?”
章明月嘴巴动了几下,心不在焉赞两句,这么铺垫一会儿,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端起茶杯喝了口又搁茶几上放好,才试探着问:“茉茉,今天见着卫明诚,你感觉怎么样?”
顿住话头,想了想说:“相貌人才倒在其次,脾性如何?跟你相处得来吗?他在部队惯常接触的都是不拘小节的糙汉子,他会不会也粗疏大意不会照顾女同志?”
她在部队呆过,对那里的大小男人们最了解,各个都是铁血真汉子,但性情上的问题五花八门,听得最多的便是嘴拙粗心,看不懂女同志眼色。
卫明诚相貌条件没得挑,能力前途也不缺,可要婚后日子舒心,性格是否相和才是最关键的。
谢茉也不扭捏,大方笑道:“我感觉还不错。可以继续试着接触。”见章明月还盯着她不放,略具体地提了提。
章明月略一颔首:“是个有心人。”
随即,余光瞥见茶几一角的纸包,她笑着打趣:“既是专门费心给你买的,你这便收起来吧。妈妈尝过味了,也觉得挺好。”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谢茉明白,她在说小麻花,也在说卫明诚。
垂低眼帘,谢茉唇角微微向上抿起。
一时她给章明月说起遇上袁向红以及和对方绝交的事:“既我和她都没再好生相处的意愿,说开也省去往后还得忍着不痛快和她虚与委蛇。”
章明月眉心皱起浅纹,坚声道:“你做得对。”
而后她笑得极为畅快,口里不住赞扬:“那之前,你对袁向红讲的那些话格外好,水准高格局大,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还让对方无以辩驳。”
哪止不能反驳,有气不敢撒只能囫囵吞进肚里,憋得内脏流血还得承认对方批评得对。这就好比有人当中给了你一巴掌,你不仅还不了手,甚至反要大赞对方打得好。
这是何等的难堪羞辱。
一直堵在章明月心口的那股郁气可算去了一半。
谢茉搂住她胳膊笑得乖觉:“都是妈妈言传身教得好,上回您在医院三言两语把她和白江河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逃走的英姿可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呢。我这只能算仿着您,小小试了一把牛刀。”
章明月笑容开怀,轻轻捏了捏谢茉的嘴角边的软肉,笑道:“你可比妈妈威风。”
谢茉又陪章明月坐了一会便上楼回房了,想到明早的约,她眼眸里不由地漫出细碎的笑意。
门口传来开门的“咔哒”声,正装模作样端在于棋盘前摆弄棋子的李青山一对精光熠熠的眼猛地射向门口,卫明诚推门抬眼,撞个正着。
当他和那双内涵颇多的视线对上时,他顿时明白老首长在专门等他。
他等着戏谑自己。
卫明诚打过招呼,对眉毛掀到头顶的李青山开口前说:“让我先去打个电话。”
“呦——”李青山高亢的声音拉得又长又亮,“刚回来就等不及给人家姑娘打电话啦?”
卫明诚拿起电话拨号,李青山耐不住悄悄凑过去,听了几句发现不对劲,话筒传来对面的声音怎么是个男人?还有点耳熟……钱成?
李青山懵了。
钱成也曾是他手底下的兵,几年前转业到靖市公安局,做了个分局局长,他和卫明诚关系一向好,可俩人关系再好,卫明诚这混小子也不能绕过自己先跟钱成汇报相亲情况。
这边他的怒吼都蹦到嘴边了,卫明诚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生生忍住了。
“……章主任既然向你们提了,她那边肯定已基本确定,只是缺少证据,突破口还在那三个闲散混混身上,去他们家里查查。”
“至于赵新路,不管他怎么狡辩,又是什么身份,都要好好地查一查,尾随女同志的事都做得出,以前显见也不老实。”
这话里暗藏的意思,李青山听懂了,这个叫赵新路狠狠得罪了这小子,现在犯事正蹲在公安局,只要赵新路之前还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绝对要揪住不放,让他换个地方长久地蹲下去。
李青山瞅瞅卫明诚比往常更冷更黑的脸色,结合之前听着的,再加上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的举动,李青山清楚了,让揣了明显坏心思的赵新路尾随的姑娘就是今天跟这小子相亲的小谢。
瞧瞧这小子的连番作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边钱成像是问了句让卫明诚为难的话,他愣怔了一瞬,才淡声道:“那四个人是我交到你手底下人的,我就是想起来问问你情况。”
李青山直白地朝卫明诚翻了俩白眼,心里暗骂“大尾巴狼”。
卫明诚视若无睹,又和钱成寒暄几句挂上电话。
“有人想欺负小谢?”李青山眉心皱出个深深的“川”字,不快发问。
卫明诚简单把那天的事说了。
李青山起脚便骂:“就该好好整治整治这起子真正的害虫,欺负女同志的那是没卵蛋的怂货才干得出来的事。”
听他这般骂,卫明诚眉宇间的冷色倒是渐渐消退了。
“嘿,你这小子可以啊还英雄救美,你和小谢这缘分可够深的。”两人分别在楚河汉界两侧落座,李青山挤挤眼,一脸看好戏地问,“我听说你见着人小谢都看直了,眼睛搁人家脸上拔都拔不出来。”
卫明诚挑挑眉,一脸坦然。
起先盯住谢茉背影之所以没挪眼,是因为那两条麻花辫和绑在发尾的鲜红绳结令他眼熟,凝神搜索记忆,旁观着倒像是他瞧人瞧愣眼了。
之后谢茉回头,整张面孔闯入他眼里,确是惊艳的。
所以,他不反驳。
得意哼笑两声,李青山迫不及待地伸手点着卫明诚说:“怎么样,老子给你找的人好吧?中意的不行吧?恨不得立马娶回家吧?”
卫明诚低眼,慢条斯理地捡起棋子,分拣,再摆好。
见卫明诚不言语,李青山就说:“嘿,你小子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搁我跟前老子清楚你脾气不与你计较,你和人家姑娘一起时再不吭声,人家不得嫌弃你闷啊。”
卫明诚抬眼:“她不说多余的话。”
不可否认,谢茉有一副少有人及的相貌,但这却不是他瞧上的主因,部队文工团从不缺少样貌出挑,能歌善舞的姑娘,是两人湖畔交谈的那一个多小时让他做出决断。
谢茉文静却落落大方,灵动鲜活却不咋呼,言行举止自有一番气质。两个交流时,她的提问都机具分寸感,而回答则体现出她的宽眼界宽和文化素养,他小时候跟着母亲很读过几本书,和谢茉谈起相关内容时,她都可续接下去,而聊到她不懂的领域,他稍解释两句,她顿时便可领悟,积极热忱不乏思考。
可文艺,又懂生活。
总之,和她交流很舒适也很放松。
“臭小子!”李青山瞪眼,“嫌弃老子是吧?昧良心的白眼狼,还没把人娶回家呢,就想踹了媒人。”
眼珠一转,他又笑起来:“你比那帮子没眼色没心眼的有出息,明白人姑娘就算骂你那话都是好听的,要好好听着的。”
李青山探头凑近卫明诚,正经问:“这是看上了吧?”
卫明诚顿住举起的手,“嗯”了声。
短促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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