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向红听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不如谢茉了?!
这话直接戳了她肺管子,她平生最恨听人说。
虽然她还没找到流言源头,但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她已断定就是谢茉在背地里搞的鬼。
说来也巧,她气不顺和手底下人下馆子排解排解,罪魁祸首却撞到她手里,更巧的是,她特地替谢茉挑选的对象也在。
她知道以谢茉又清高又矫情的性子看不上二力,早早把二力推出来也会打乱她的计划,但那又怎样,她现在就是想羞辱谢茉,让她灰头土脸,让她羞愤欲死。
虚假的客套几近崩裂,袁向红心头火被恨意引燃,她要笑不笑地说:“外头都说你是我和跟白江河的媒人,我俩能成确实得亏了你呢,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儿我也给做一回媒人,你不会不同意吧?你看,我把人都带你跟前了,我这人心实可不搞嘴上主义。”
“谁不知道袁组长对朋友最够意思。”
“就是,就是,袁组长有了好事从不忘咱们,咱们都承情,都感激。”
“总有那白眼狼,不识好人心。”一个留着**发型的年轻女孩子双眉一紧,义愤填膺地斜瞥着谢茉嚷,“明明是自己拿工作当借口,故意错过向红姐的婚礼,却反咬一口,到处宣传都是向红姐对不起她,就算真的故意漏掉她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哼!”
谢茉睨了“**”一眼,冷冷丢下句“事实胜于雄辩”,便不再理她,这位明显屁股偏到天边,捧袁向红臭脚的顽固分子,给她解释再多都无用,谢茉才不去跟这样的小喽喽浪费口舌,擒贼先擒王。
谢茉掠了掠飘到颊边的鬓发,笑笑说:“我那算什么媒人,顶多算你俩感情的见证者。再说,做媒那是大妈婶子们的专长,她们各个老成练达,我可不敢自比。”
倏地,她探身拿眼在袁向红寡淡的五官上流连几圈,笑眯眯地跟玩笑似的:“即使你长得着急,可心态跟不上啊,你啊,还欠缺生活磋磨历练呢。”
“没有人生阅历托底,贸然做媒,容易凑出一对又一对怨偶。既然咱们要好,你自然希望我过得顺遂吧。”
“所以,你也别着急替人做媒,等哪天心态跟上长相了,再去给人保媒拉纤也不迟。”
直到谢茉最后提“着急”这词,袁向红才醒悟过来那句“你长得着急”到底是什么意思,“着急”等同于老相。
谢茉竟然说她长得老?!
袁向红自幼在意容貌,虽长相不甚出众,可也会得一句“清秀”的夸赞,和谢茉成为朋友后,在对方的衬托下,连这句“清秀”都没了,所有的溢美一股脑都跑到谢茉身上,到她这里就只剩下“乖巧懂事”、“老实听话”这类形容傻呆子的词。显而易见的区别对待,令她愈发在意相貌,对谢茉的嫉妒也渐渐凝成实质。
旁人说一两句她面部的不足,她尚且怀恨,更遑论谢茉这个她长久嫉恨的对象用一副戏谑的口吻当众嘲笑。
袁向红恨得心如刀绞,胸口剧烈起伏,黑沉着面色半晌说不出话。
谢茉眼角眉梢浸染笑意。
打脸么,不就是专找对方软肋戳,对方越在意,效果越响亮。
瞧袁向红已被气得面色酱紫,看来她没找错方向。
上次医院见面,她就察觉袁向红盯向自己时,浅棕瞳仁里会不自觉迸发对她这张脸的破坏欲。
袁向红费劲将火气稍稍压下去,一把扯住二力,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放心,二力是我托一个做惯媒人的婶子介绍来的,我给你说说二力的情况吧。”说到这里,她语气中那股的咬牙切齿的凶狠才淡去。
她重重地出了口气,高声道:“现在最讲究家庭成分,在这一点上,咱们都比不上二力,人二力爸爸是烈士,祖上都是贫农,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真正好出身。”
“咱再说二力本人,高高壮壮,胳膊比一般女同志的大腿都粗,能一拳打飞坏分子,其他体力活自不在话下。为人不拘小节,还实在,从不搞酸文假醋那套,什么诗啊,什么名著啊,这类宣传叫人腐化的坏思想的东西,二力从来不看,甘愿化为一柄革命的钢刀,清除队伍里的害虫,批私斗修,为祖国早日赶英超美贡献所有的力量。”
“二力是个难得的有思想,有能力的大好进步青年,怎么样谢茉,二力同志配得上你吧?”唇角上翘,眼角却夹着恶意。
袁向红说得激情澎湃,边上的几个跟班人都听沸腾了,各个面红耳赤,激动万分得看向袁向红和二力。
谢茉把她的话一琢磨,品出味来,总结起来就是,这个叫二力的,家无恒产,一贫如洗,擅长打架斗殴,是他们团伙破家批斗时的头号打手,还有这人生活习惯邋遢,没读过书,心眼不多一根筋,多半还有暴力倾向。
就是这样一个人渣,被袁向红吹成朵花,跟班们也附和,他们倒都是真情实意的。
“二力这样的同志才是咱们队伍需要的好同志。”
“全家贫农,爸爸还是烈士,比这还好的出身不多了。二力同志确实优秀。”
“向红姐费了这么多心思,就怕被某个不识好歹的人当成驴肝肺。”
这几个跟班属于革命把自己脑子革残了的可怜人,谢茉不与他们计较,侧耳细听几句他们的失智言论,谢茉忍不住低头憋笑。
袁向红怕不是跟他们呆的时间长了,便认为所有人都那般好糊弄吧,张开革命的大旗,扯几句口号,她便不敢反驳也不敢反抗,乖乖接受她安排?
袁向红不会这么天真吧?
袁向红见谢茉垂头不回答,以为谢茉正因自己介绍二力这样没文化又粗鲁的泥腿子羞愤憋气,阻塞的胸口总算能呼吸了,她懒洋洋地扯了扯唇,自以为又给谢茉一刀:“你不会真对白江河念念不忘吧?”
她对白江河只有占有欲,没有男女之情,因为谢茉跟他走得近,她才去想方设法把他从谢茉手里抢过来。没抢到手时,还有几分兴趣,得到后只觉索然无味,甚至看到白江河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就生厌。
哪知道,抬起脸的谢茉不见半丝受辱的愤恨,听了她这么冒犯的质问,神情也不带郁愤,反而一脸轻松。谢茉稀松平常说:“嗐,流言你也信?”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你跟二力同志更合适,你们思想同步,工作合拍,经常同进同出,最关键的是你对他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赏,只是可惜了,你英年早婚。”
袁向红瞠目,一双眼瞪成铜铃:“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清清白白!”
谢茉一点不气虚地说:“这可不是我胡说,我前两天偶然间听了一耳朵,本来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的,流言嘛有几句能当真,随便听听就行,不过看你这么在意,我也就不瞒你了。”
在面对存在分歧的问题时,不要试图去说服对方,只要找一个无解的问题把对方绕进去就行了。
袁向红见谢茉一脸问心无愧的神色,迟疑地问:“说我?说我什么?”
“那我可真说了。”谢茉露出个难为情的笑,果断把毛线团踢给对方,“他们说你和年轻男同志勾勾搭搭,经常两人关起门来独处。他们都骂你结婚了都不检点,搞破鞋,嘲笑白江河的帽子变了色,做了活王八还不敢吭声。”
袁向红一听肺都气炸了:“胡扯!放屁!我和二力清清白白的!这是严重的污蔑!”
几个跟班却面面相觑,神情逐渐微妙起来。
自从二力同志加入他们的队伍,袁向红的确经常找他避开人交谈,有一回还被人撞见了,当时俩人在一处空屋子里,袁向红正朝二力脑袋凑,不过袁向红解释她是在交代二力秘密任务。
那时大家都相信袁向红的解释,更不会去怀疑两人的关系,现在被谢茉这么一说,登时都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袁向红不会真和二力乱搞男女关系了吧……他们不敢一口否定,大家都清楚袁向红瞧不起白江河,嫌弃白江河窝囊缺胆气,反而二力勇猛胆大……
“我们每天除了回家,基本都待在一起。他们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我清清白白,本本分分。”
袁向红目光投向身后,岂料,跟班们碰上她的视线后都会不自然地躲开,她太阳穴猛地突突跳起来:“你们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说这谣言就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编造的?”
跟班们忙摆手否认,口称“不敢”、“不能”,又急赤白脸发誓。
袁向红对跟班们临时跳水般的行为极为光火,一脸几个问题将她的心火堆得更高,目光森寒地厉声威胁:“最好和你们无关。如果让我逮到造谣的人,可别怪我不客气,撕烂嘴都是轻的,你们见识过我的手段!”
跟班们连连点头,噤若寒蝉。
谢茉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长舌妇们的话不搭理很快就过去了,但既然你要追究到底,那能不能麻烦你顺便帮我把前些日造我谣的人给揪出来?那黑心烂肺的玩意,造人黄谣,早晚报应到自己身上!”
说完,她还睁大眼睛眨巴着朝袁向红一笑,慢吞吞地问:“你说,对不对?”
袁向红一下子气噎。
袁向红作为谢茉谣言的始作俑者, 虽被对方直接骂到脸上,也不能反呛回去。
前一句还对造谣者深恶痛绝,后一句就因谢茉唾骂诅咒造她谣的人而驳斥她, 这不仅是自打嘴巴,更是不打自招, 变相跟谢茉承认她便是那个炮制谣言的人。
她沉默, 企图蒙混过这问题。
袁向红面皮紧绷, 不回答,谢茉却没眼色的追问:“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不该遭报应,不该被骂, 被唾弃么?”
“你不认同吗?”谢茉蹙眉,义正词严,“那你可要背离广大人民群众了, 背离群众等同于背叛组织, 背叛革……”
革命叛徒这顶帽子沾都不能沾。
袁向红不敢再沉默, 她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还生怕吞得慢了,谢茉当真把这顶要命的帽子扣她头上。
袁向红含笑的嘴角溢出几丝狰狞, 舌尖咬出两个字:“……认同。”出声之际, 她心头陡然窜上股从前未有的屈辱, 像是有无数根锋利又柔韧的线捆缚住心脏, 一点一点收紧, 直到把心割得七零八落。
不想再被谢茉怼脸指桑骂槐,工作经历令她膨胀了自我, 也增长了她的疑心,顿了顿, 袁向红突然直眉楞眼问道:“这谣言不会就是你编的吧?我之前可没听着一丝风声。”
“不是我。”谢茉理直气壮,“咱们工作生活基本不重合,你二力同志钻空屋,多隐蔽的事啊,我怎么可能清楚。”
袁向红又一次被谢茉加重音的“钻空屋”仨字噎住。
袁向红能造谣她,她凭什么不反击,造谣成本低廉,随便找个时间地点上下嘴皮一碰的事,而且在这个年代造谣还不犯法。
本来谢茉随口一编恶心恶心她,还用了个含糊的“男同志”代替,可瞧几个跟班闪烁着暧昧的神情,她明白了,袁向红真和男同志空屋独处,更巧合的是,这位男同志正是二力。谢茉不信袁向红瞧上了二力,二力明显是被袁向红拖出来膈应她的,由此推测,先时这俩人避开旁人独处,八成是在密谋怎么算计她。
只不料,他俩的行为反而成了她一通瞎扯的佐证。
所以,袁向红搬起石头还没朝她扔呢,先把自己割伤了。
谢茉脑海浮上一句话,行不义必自毙。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不留口德了,一个“钻”字足够令当事人羞愤,旁观者浮想联翩。
细细欣赏几眼袁向红和茄子同色的脸,谢茉低头嘴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就是要当着你的面怼脸骂你,看你明明憋出内伤,不仅不敢回嘴,还得自打自脸的屈辱模样。
这脸打得爽了。
袁向红冷眼一乜谢茉坦然自若,又气势十足的模样,再掠一圈跟班们心虚不自在的眼色,基本上确定不是谢茉。
“你清者自清,别生气。”谢茉遗憾地说,“不过,你一个刚结婚的小媳妇确实不好让人这么毁你名声。你和白江河男豺女豹多般配啊,他要是信了那些传言对你产生误会,你俩还不得闹矛盾。”
她又指了指跟班们,说:“幸好他们可以替你作证。”
嗯……就凭这几个人藏不住半点心思的模样,一定会将这桩无中生有的绯闻散播出去。
“我们可以作证,袁组长找二力同志都是在商量大事。”
“对!袁组长从没和任何男同志钻过空屋子。”
“会不会说话,不许说钻空屋子。多不正经。”
谢茉眸中的笑意多到沁出来,由这么几个人去作证,就是瞎子都能听出猫腻来。他们只会让这事越描越黑,越传越广。
袁向红脸色黑沉,用目光锐利若利刃狠狠刮了一眼这几个神情闪烁,底气不足的废物,越发认定他们当中有人出卖了自己,她像是一直被人破坏领地的毒蛇,心里正酿着毒汁,寻机清理异己。
她生生忍住喷火的冲动,不能让谢茉看笑话。
谢茉却已瞧得一清二楚。
怀疑的毒刺一旦扎下再难拔出,而怀疑却能瓦解内部的和谐团结,人心迟早散乱,那时候少去坚实拥趸的袁向红还怎么抖得起威风。
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嗡嗡响起来:“俺和袁组长可没搞破鞋,俺是要找个黄花大闺女结婚的。”
二力一双灯笼似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谢茉一眨不眨。
谁是破鞋?谁不是黄花大闺女?袁向红阴沉着脸用手肘狠狠戳了二力一记。
见状,跟班们的神色愈发微妙。
不知道已经被袁向红判了刑的他们转脸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二力多瞅人家姑娘几眼袁组长都要吃醋嫉妒,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还让他们怎么作证?睁着眼说瞎话吧。
至于袁向红在和二力有一腿的情况下还要给他介绍对象的原因,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自以为看穿所有真相,都是一副大受震撼却只能憋着的扭曲模样。
袁向红的确嫉妒二力被谢茉容貌蛊惑,不过转瞬她又高兴起来,二力就差把眼粘谢茉身上了,她之前鼓动二力的计划想来要成行了。
“你看二力也澄清了。”袁向红说,“你东拉西扯一大堆,不会是瞧不上二力这名无产阶级革命斗士吧?也是你们书香门第,讲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瞧不起地里刨食的农民兄弟,因为他们是粗俗又没文化的泥腿子,你就想找个干部家庭的少爷公子吧?”
说完,袁向红懊悔不迭。一时得意忘形,居然一不小心把真心话秃噜出来了。
谁都知道农村苦,农民整体素质偏低,可这话不能放大面上说,这是政治不正确,当下无产阶级高于一切。
谢茉前头想着袁向红挨了她两记闷声脆响的巴掌会识趣离开,谁料袁向红根本不懂见好就收,甚至变本加厉,把她当傻子糊弄不算,还想占据高地批判她,谢茉一个在机关单位工作过的人,哪里受得了别人举的旗帜比她还高。
谢茉嘴一勾,哪能给她反口的机会,果断地,她抢先喝道:“袁向红同志,你大小也是个干部了,张口上品下品的,闭口高啊低啊的,你工作经常接触资本家、地主,见识过他们腐朽奢靡的生活,心生向往了?可那些可都是糟粕,是沾了人血的大山,是注定要被打倒的。袁向红同志!你的党性呢!你的原则呢!”
袁向红直接被她铿锵有力的话吓住了。
她瞪大眼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
谢茉不理她,持续输出:“现在没有这个门第,那个门阀,更没什么少爷公子,新中国人人平等,你竟还将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奉为圭臬。”
她指了指二力,说:“还有,你居然称呼辛苦供应全国人民衣食的农民兄弟泥腿子,讥嘲他们没文化,也对,你信奉‘惟有读书高’,还把人分三六九等,你自觉读过书高于他们,言辞里就少不了轻视贬低。不过,这幅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做派,比剥削咱们无产阶级的地主、资本家还让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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