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欣慰地点点头,内心感慨不已。
卫明诚刚和家里闹翻到自己手底下时就是个刺头,桀骜不驯,锋芒毕露,和战友常常在校场以训练之名互搏,甚至不时向自己龇牙,整个一刺猬。
那时候老伴还没走,叹息着说这小子:“这样不肯低头的性子,不知道以后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才能降服他。”
之后奔赴战场,流血了,受伤了,看到曾经或吵或闹的战友埋骨他乡再回不来,他性子才慢慢沉淀,收回尖刺,变得内敛沉稳,一心扑在工作上。
积极工作是好事,但这小子已积极到抛却个人问题,他不免焦心,老领导也担忧他是否受了父母影响,排斥婚姻。
这下好了。
李青山不再多问具体的相处细节,知道再问这小子也不会说,干脆专注眼前,在棋局上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第二天一早,李青山正在院里打太极拳,见着卫明诚,便抬手招呼:“来来,咱来走两招,下棋那玩意都是纸上谈兵,咱们拳脚底下见真章。”
这小子昨天又连杀他五盘,现在正瞅他不顺眼,和自己比划拳脚,他不敢放开手脚,自己正好趁机多锤他几拳出出气。
他承认,他就倚老卖老了,那又怎么滴。
卫明诚未动:“我要出去。”
李青山一愣:“出去干嘛?我才听钟表敲响五下,这么早去买早餐?”
不会是这猴精的小子想故意躲出去现找的借口吧?
不成想,卫明诚偏过脸,否认:“不去。”
李青山停下做到一半的“白鹤展翅”,疑惑追根究底:“那你到底干嘛去?”
“五点半,我跟谢茉同志要碰面。”卫明诚撂下话,转身就走。
李青山一愣,继而大声朗笑,跟在他身后喊:“目标高地已出现,我命令你尽快拿下!”
卫明诚边走边抬手敬个礼。
到达约定凉亭,已是五点二十分。
尚未跃过地平线的朝阳将东方渲染出一笔绯红,光线既明,人影清晰可见。
一路骑自行车,卫明诚喘息一丝不乱,只身上起了层薄薄的热意。
不过,比之往常,体温的确几不可察地升了几分。
像是感应到什么,卫明诚转过脸。
谢茉目光四处游走,一会儿看看过路行人,一忽儿又瞅瞅树叶上晶莹的露珠,渐渐走近凉亭,抬眼去望,却见到石柱后的人,稍一停顿,她抬步朝他走去。
晨光熹微,他站在河边凉亭,身形修长挺隽,她踩着他凝视而来的深深目光,一步步靠近,仿佛这个世界上他只等她的到来。
谢茉承认,这一刻她的心怦然一动。
燃着焰火的朝阳一跃跨越地平线, 万丈金芒乍泄,淬染红霞,映照四方。
谢茉便从这绚丽, 且生机勃勃的天幕中走来。
年轻的日光穿透晨间薄薄的一笼雾霭,浅淡稀疏地萦绕她周身, 就连她纤长浓密鸦羽似的睫毛上都点缀着明媚的碎光。
她穿着一件白色纯棉衬衣, 军绿色长裤, 用一根棕色牛皮腰带衔接,宽松的上衣和裤摆衬托得那本就被腰带勒紧实的纤腰,越发不盈一握。
今日的她打散麻花辫,把所有头发拢于一处在后脑勺卧出个发团, 愈发凸显出脖颈的优美纤长。
眉眼带着笑,走至他身前停步,清纯又秾丽。
这一霎那, 卫明诚的心仿佛隆然中了一木仓。
他觉得浑身僵硬, 像被施了定身术。
直到谢茉问:“来很久了吗?”
她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差三分钟五点半, 所以的确是他提早了,而不是自己迟到。
卫明诚暗吁口气, 顿了顿, 他才面色如常地回答:“没, 只比你提早几分钟。”只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那咱们先开始跑步?”谢茉问, “路线呢?按照我之前的来, 还是你有更好的规划?”
竟然隔了约莫两秒,卫明诚才回答:“从凉亭跑到南边食品厂, 再原路折返,我估算过距离, 五到六公里。”
谢茉颔首赞同,比她跨桥穿街,闲逛似的跑法更具规划性。
只不过,她怎么感觉卫明诚这会儿有点不对劲,反应似乎总是慢了半拍。
貌似有点呆?
没睡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们部队平日起床号角可不比现在晚。
那就是有心事了。
谢茉探头去观察,发现卫明诚也在垂眸看她。
瞧见她探究的目光,卫明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两人的距离很近,当带着清晨轻冽气息的风卷过时,彼此皆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热度……
她略不自在,正要退开身,却瞟见看到卫明诚的耳朵动了动。
小麦色的皮肤,再配上清晨的金红色的光线,谢茉不能断定眼前这只不时跳动的耳朵是否红了,但——
他的身体一定是紧绷的,手臂上的肌肉凸起,显出修长的肌理。
是蓄力,是克制,也像……进攻。
视线上挪,便看见他耳根至喉骨的筋肉正紧紧绷着,劲瘦的脖颈上,显眼突起的喉结大幅度的上下滚了滚。
谢茉倏而嫣然一笑,错开一步,抬眼接上他黑夜似深幽的目光。
她可以清晰看见卫明诚墨黑瞳孔的骤缩,他迅疾移开视线,俄而又蓦地转回来,动作快得几近凶狠,他下垂的眸子幽幽牢牢地锁着她视线,语气波澜不惊地说:“先跑起来吧。”
他的声音像是揉了一把细纱洒在嗓子里头,沙沙的。
谢茉一怔,回神闪开视线,不再探究逗他,正色应下说:“嗯。”
可是,跑了一会儿,谢茉发现卫明诚老是落后她半步,跟个忠诚的卫士似的。
似乎察觉了谢茉的疑问,卫明诚主动解释说:“按照你的步调走。我步子大。”
谢茉明了他的细致,他是怕他在前头她跟不上。
虽然但是,总有一股被小瞧的感觉。谢茉回头笑笑,猛地开始加快步速。
身后传来一声不明显的闷笑,滚在喉咙里,和鼻腔共鸣,追进她耳朵里鼓噪得耳膜痒痒。
更令她羞恼无奈的是,哪怕她使尽全力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这男人始终离着半步缀在她身后,并且气息一直保持匀称。
谢茉气喘吁吁放慢脚步,忍不住侧脸瞪了他一眼,却换来他深邃眼眸里更加汹涌的笑意。
谢茉假装气咻咻地哼了哼,不到两秒她自己也破功笑了起来。
为了方才突然的幼稚,也为了这个男人默契却不动声色的配合。
晨曦撒了一路,满地金黄。
周遭晨雾已悄然散去,化为空气中悬浮游动的晖光颗粒。
两人逐渐调回舒适的步调。
这时候天还早,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所以路上没什么人。
偶尔碰到一两个人,都忍不住朝他们俩投来惊异的目光。
可以理解,这里既不是兵营部队,也不是学校操场,却有人一大早起来就为沿路闲跑,当时的人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
她第一天出来跑步时就收获了许多惊奇的目光,章明月虽然极力支持,但谢茉没错过对方眼底藏不住的好笑。而今天,又多了个身形笔挺的卫明诚,俩人叠加的吸引力必是大于二的。
卫明诚的视线再一次不自觉地飘向前方跑动的背影。
纤柔的身形脚步轻盈,晃着明快的节奏,带着朝阳般的蓬勃朝气和盎然活力。
让见着的人深受感染。
忽然记起她说的跑步缘由,卫明诚唇畔的笑意猝然疏淡,眸中暗光浮动。
思忖片刻,他还是问道:“你最近下班仍独自走那条路吗?”
顿了顿,他继续说:“那里偏僻,又不太平,最好绕路或者找人搭伴。”
他其实想说,他最近不忙,可以去接她下班。
但谢茉完全没察觉他言下之意。
“嗯,走的。”她说,“不用担心,公安同志加强了附近的巡逻,我上回路过时正碰上李公安,他说局里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那边的治安,也是他说我才知道,原来那条巷子早就发生过几回斗殴等恶性事件,已经引起局里重视,这回的事件让他们下定决心管治。”
两人跑回凉亭,谢茉叉腰微微喘息:“我们这也算是推动市里治安建设了。”
卫明诚低声道:“……嗯。”
热气熏得脸颊发烫,谢茉用手扇风,脖子不住转动,眼尾余光不经意瞄见卫明诚眉宇间尚未展开的浅纹。
灵光一闪,谢茉品味着他看似平和的音调中掩藏的迟滞,瞬时明悟。
谢茉低头敛目,藏住眼中清清浅浅的笑波。
“公安同志不愧为咱们城市的安全卫士,关怀每一位百姓的安危,哪里有需要,必往哪里冲,不辞劳苦,不畏艰险,是榜样也是力量。”
谢茉故作不知,慨然赞扬。
也是够坏心的。
言罢,她稍稍侧抬起脸,眸色熠熠地悄眼睇着卫明诚。
以卫明诚战场练就的敏锐自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视线滑过她韵红的脸颊,再到唇角顽皮的弧度,之后定在那双透着和昨晚车上相差无几的促狭,稍一忖度,他便知她回味了自己方才的未尽之语。
思及此,卫明诚反是坦荡一笑,索性自白:“我最近空闲,如果你还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我可以去接你下班。”
卫明诚的突然坦诚令谢茉意外,她不由自主地仰脸看他,怔了怔,抿唇摇头:“这样就太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即便是男女朋友,也需要个人独处的时间,一直黏在一处不仅要时时刻刻注意形象,累自己不说,可能还会让双方早早失去对彼此的兴趣。
距离产生美,这句话谢茉不置可否,但她坚信“一定”的距离产生美。
保持新鲜感,给彼此自在呼吸的时间。
卫明诚薄唇翕动,似要继续劝说,斟酌少顷,最终颔首:“嗯。要是有需要随时找我。”
谢茉这回倒没再拒绝,欣然点头应下。
她绝对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也不是不自量力逞强的人,该寻求帮助时,她不会犹豫。
谢茉歇息得差不多,两人便开始防身术教学。
卫明诚先给谢茉仔细地讲解了一遍的动作要领,和应对场景,最后又示范了两次。
他的动作干净有力,摆臂跨步间带起一股劲风,相当潇洒帅气,谢茉看得眼中异彩连连,迫不及待按照卫明诚的指导比划起来。
谢茉兴致高昂极了,问:“我可以多久学成?”
卫明诚耐心解释:“教给你的招式都是简单易学,却能快速制敌的,纵使你力气不足,也能给对方个措手不及,趁机脱开挟制,跑开呼救。”
谢茉颔首,听上去不难,她略放下心。
教学的过程中,难免有肢体接触,但卫明诚多数指点后就迅速抽回手,绝对不会引起谢茉的不适,引起误会。
谢茉内心颔首赞许,满意卫明诚的举动表现。
绅士手,甭管那个年代都值得好评。
走神之际,谢茉正做双腿交叉后退的动作,一不留神,她左脚拌住右脚,身形摇晃了两下才险险站稳。
卫明诚收回伸出的手,粗了蹙眉,虽不严厉却非常郑重地叮嘱:“做动作时不要分神,容易受伤。”
“嗯,知道了。”应了一声后,谢茉开始认认真真学习动作。
卫明诚态度虽温和,但动作要求严格,不打半点折扣。
练习了大约半个小时,谢茉流了一背的汗,鬓发也被打湿成绺。
跑步虽然会腿酸,但防身术的练习已然让谢茉浑身瘫软,不仅腿费了,手臂也废了,还有不停练习扭转的腰也费了。
所以在听见卫明诚一起吃早饭的提议时,她果断拒绝:“流了一身的汗,不洗洗吃不下饭。”
卫明诚颔首,指了指靠在凉亭脚下的自行车,又看看她那双一会儿揉捏胳膊,一会儿捶捶小腿肌肉的手,说:“我骑车载你回去?”
面对这个机具人性化的建议,甩着酸软胳膊的谢茉眼睛一亮,欣然答应:“谢谢。”
蓦地,她停下动作。
谢茉想起起先在两人的对视里,是她先举了白旗,再之后的跑步“比赛”,她也被小瞧了,还有她现在这幅半残的德行,他起码得担负一般的责任,因而她捶着腰,指了指自行车,故意找茬道:“你刚才把我训得这么惨,是不是早就有预谋,给自己的第一条外部路线创造机会?”
谢茉眯了眯眼,狐疑地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哑然凝滞一瞬,继而掀唇笑起来。
见他反应, 谢茉暗暗哼哼,内里果然隐藏猫腻。
她扬扬眉梢,装模作样叉腰, 娇呵:“坦白从宽!”
卫明诚配合地抿直唇角,只眼睛里的笑意已满溢而出。他说:“不是预谋。”
谢茉不信:“哦?”
卫明诚轻咳一声, 低笑说:“是预见。”
略忖了忖, 他解释:“对于从未接触过格斗或武术的人来说, 第一次练习这套防身术多半会不适应。”
谢茉故意重重哼了一声。
卫明诚稍稍抬了抬嘴角。
她只是有点无处宣泄的郁闷。
兴许循序渐进一次学习一个招式,或者每次练习不超过十分钟,便不会现今手脚瘫软的情况,可那样太慢了, 就算卫明诚提议,她自己首先就会否定。
至于卫明诚那点子小心思——哼哼。
她消化情绪的能力想来强,再者也不是真的计较, 几个呼吸后便彻底放下这事。
就在这时, 卫明诚把自行车推过来。他回头以眼神点了点后车座, 看着谢茉低声道:“上来。”
待谢茉反应过来时, 她已经坐上平稳前行的自行车后座了。
卫明诚很高,蹬谢茉的女士自行车时, 只能委屈他一双笔直有力的大长腿半蜷缩着, 他倒是从容自如, 车骑得不快不慢又稳当。
谢茉是第一次被异性骑自行车载着, 感觉有一点新奇, 还有些些的兴奋,卫明诚宽阔挺削的后背占满她眼眶, 视线上移,他肩胛骨机具力量感的凸起。
他的衬衫被风鼓起, 烈烈之响似雄鹰振翅,让谢茉的心也跟着越飘越高,在朝阳里翱翔。
坐享其成的谢茉主动问:“我重不重?”
卫明诚说:“不重。”
谢茉追问:“哦,那是你后座载过最轻的吗?”
“不是。”卫明诚说完,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身后人正逐渐攀升的不满,又添了把火,“女孩子里是最重的。”
谢茉都被气乐了:“什么叫最重的,我很胖吗?”
“不胖。不过,”卫明诚平稳的声线里隐含笑意,“我载我堂妹和表妹时,她们还在读小学。”
谢茉:“……”
那个正经直白又克制真诚的兵哥去哪里了?
竟然学坏了。
谢茉轻哼一声,收住来回晃悠的腿,朝他脚踝踢了一脚。
随即,她心中泛上一股微妙的愉悦,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他从未载过其他同龄女孩子吧。
卫明诚眼底笑意更盛,跟她相处,心情总是轻松愉悦的。
没一会儿两人便抵达市委家属大院。
谢茉跟卫明诚约定电影院门口碰面的时间后,就挥挥手推车进了大院。
洗澡、梳头、换衣一系列事情做完后,谢茉下楼和章明月一起吃了早饭,然后骑车去单位打卡报道,与主编打过招呼后,又风风火火赶去医院家属院。
推车走在医院家属院的水泥通道上时,谢茉双腿已经比面条还软了,见着不远处的歇息走廊,才提起两分精神加快脚步。
或高或低的闲聊从中传来,在听清谈话内容后,谢茉不由地将脚步放得更轻。
走廊顶盖种着藤萝,垂下的枝蔓叶子咬合叠连形成一挂天然的幕帘,阻隔了内外的视线。
由此,谢茉又靠近两步,谈话声清晰可闻后,便驻足光明正大偷听起来。
“……就咱们院原先的骨科大拿刘主任,他们一家子都在咱们院工作,听说小儿子和药房的小丽要结婚,婚房申请三四回了都没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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