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又转回视线,快得让谢茉差点以为刚才出现了错觉。
“谢谢你,卫明诚同志。”谢茉视线直直地看着卫明诚的眼睛,除了表示真诚郑重,也是观察确认。
卫明诚面无异色,一贯的四平八稳地“嗯”了声:“应该的。”军人的职责便是保护人民。
谢茉还在想问他前天着急离开的原因会不会唐突冒昧。
略一停顿,卫明诚似感受到她的疑问纠结,已经解释了:“战友父亲住院手术,家里人农忙,只跟来了个十来岁的孩子陪护,他人小力微多处不便,我休假有空闲,每天会去和他换班照看。”
“上周碰面那次,我便是去找医生咨询相关情况。”
谢茉微笑:“嗯。”
她能听出卫明诚刚开口时有不明显的迟滞,显见这个男人平日不惯向人主动解释。而他方才反常的行为,一是表明他对自己颇有好感;二则凸显出他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固执己见的人,恰当情况下,他会灵活主动地作出相应改变,这算是一个令人惊喜的优点。
这代表,即便两人间有横跨五十多年的认知鸿沟,她和他是可以沟通,进而融洽相处的。
捎带湖水潮气的风轻拂在脸上,叫她说不出来的舒服。
谢茉笑得温温然。
她的声音低婉:“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无大碍,昨天就出院回乡了。”卫明诚说。
谢茉叹道:“那就好。”
接着她问起他的休假,以及部队的假期制度,卫明诚一一讲给她听,还说了和李青山的渊源,中间穿插几个部队里发生的趣事,而谢茉也给他说了报社光鲜响亮名头下,杂乱琐碎却生机勃勃的工作状态。
渡过最初的生涩后,两人间竟有了些熟稔的味道,自然松弛的交流,让谢茉非常舒适。
说不上是谁先抬步,仿佛自然而然地,两人肩并肩沿着湖畔走走停停。
和她所了解的这个年代的相亲不同,现在批判包办婚姻,时兴自由恋爱,具体便是找个中间人给一对青年男女介绍一下,见面后互相问问对方家庭情况、工作、工资、特长爱好、生活习惯等等,如果俩人都觉得合适,那便正是确立关系,处对象。
这里的自由恋爱便是后世的相亲。
虽说相亲的本质相同,但后世的相亲表现得世俗功利,更赤·裸,网上就有不少人吐槽相亲对象张口闭口都是房子、车子、票子。
谢茉庆幸俩人有志一同地保持体面自然。
蓦地,旁边的路口急冲出来一个撒丫飞奔的小男孩,谢茉正侧着脸津津有味地倾听卫明诚讲阅兵汇演,一个不防备,男孩直直朝她撞来,好在卫明诚眼疾手快,圈住她肩头一齐侧身躲开,待她站稳,他便迅速地收回手。
谢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陷进那双瞳深如夜的眼眸。
“没事吧?”他沉厚的嗓音添了几丝低哑。
谢茉怔怔摇头。
视线相碰。
四周静谧。
隐秘处,却有两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浪潮呼啸汹涌。
“噗嗤。”
不远处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
这道突兀的响动打破包裹两人的无形隔膜,也惊回了谢茉的恍神。
她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几步外的中年妇女,对上她异样暧昧的目光,谢茉翻了半晌儿记忆,才低低喊出人来:“……周姨。”
周芬的视线正好奇地瞄瞄谢茉,又瞄瞄卫明诚,来回好几次,抿住上挑的嘴唇,一脸掺杂了意外以及欣喜的微妙神情。
“嗯。茉茉饿了没?国营饭店最近新挂牌了白灼虾,都说味儿不错,可得去尝尝!”
谢茉低头瞥一眼手腕,居然五点半了,不知不觉两人竟聊了一个多小时。
她下意识拿眼去瞧卫明诚,他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说:“要不要现在就去?确实到饭点了。”
谢茉说:“……好。”
这便是她选择四点见面的原因之一了。
她虽很吃卫明诚的颜,但能否长久相处更在性格和三观。若是见面后,卫明诚的性格或观念让她接受无能,那她也会果断挥手拜拜。一个小时的交流,足以令谢茉对卫明诚跟她的适配性作出判断。
如果俩人不合适,那五点多钟要回家赶饭点是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体面借口;如果俩人合拍,那五点多钟便又给了彼此一个继续深入了解的正当借口。而餐桌上很能体现一个人的素质修养。
之前章明月质疑四点是否太晚时,她就讲了上述原因。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她不好讲出来的小心机。
上午的温度会随着太阳的高升而高升,温度一高脸上难免出油,而再美的仙女,若满面油光颜值也要大打折扣。半下午则不同,温度会渐渐降低不说,随着太阳的西斜,光线也会转暖,有句话叫“黄昏落日看美人”,便是得益于这份天然的美颜滤镜。
这会儿的暖橙的光线漫撒在脸上,面上瞧着多出几分气血,无端便有了磨皮去瑕的效果。
“那咱们现在就走。”周芬情绪还在起伏,语气克制中夹杂着惊叹,惊叹中又带了明显的兴奋。
谢茉禁不住望向卫明诚,莞颜一笑。
卫明诚垂眼回看,沉甸甸的一双黑眸在她脸上多停顿了两秒。
瞧,效果已现。
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三人走出公园,路过车棚时,老大爷正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方凳上编箩筐,他瞅见并肩走来的谢茉和卫明诚俩人,嘴角掀了掀,端肃的眉眼也柔和几分。简单点头致意后,谢茉进车棚推自行车,刚把车锁打开,车把手已被卫明诚攥住。
谢茉微一讶,继而错开身由他去推。
一出来,果不其然又迎上周芬暧昧的目光,这一回变本加厉,丁点不遮掩。
只见周芬眼珠一动,忽然一拍脑门,懊丧道:“我记起来了,院里的钱婶子前两说今儿下午要来家找我,我给忘了,你瞧我这记性。那现在只能你俩去吃饭,我得赶紧回去。”
编完这不圆满的慌,周芬一边上前从卫明诚手里接过自行车,一边对谢茉说:“茉茉,明诚开吉普来的,待会让他送你回家,你自行车我先骑走了,回头让明诚骑去还你,你看行不行?”
谢茉:“……行。”
她还能说不么。
让卫明诚送自行车?周阿姨是懂“借书”的妙处的。
刚走两步,周芬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忙从兜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朝谢茉与卫明诚跟前一递,说:“我这里有同事给的两张电影票,时间是明儿下午,我不得闲,就给你们俩吧。”
谢茉低头不语,卫明诚见谢茉没反对便伸手接过:“谢谢周姨。”低敛的眸子里泛起笑意。
在这样的微妙敏感的时刻,递票的人又是两人的相亲介绍人,这两张电影票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自明,他接了,就意味着他看上谢茉了。
谢茉默许,则表示可以和卫明诚进一步接触交流。
她无法接受头一回见面就确立恋爱关系,对她来说,太仓促了。
不过,这位周阿姨的套路还真多呢。
谢茉拜服。
周阿姨的目光亢奋到冒火,今天这一趟实在太值了,意犹未尽,又止不住涌出浓浓的骄傲。
她可听老爷子提过几句卫明诚休假的原因,合军区的姑娘他都没瞧中,偏偏自己一介绍一个准,让这位结婚“困难户”动了那颗钢铁般冷硬的心。
这样的功绩,她怎么可能不兴奋,不骄傲!
周芬快速跟谢茉和卫明诚道别,骑上自行车一溜烟没了影。
她还赶紧回去跟老爷子汇报呢!
“你拿着?”卫明诚朝谢茉扬了扬捏指间的电影票。
谢茉微顿,错开目光说:“你先收着。”
卫明诚颔首,将票妥善放进衬衫上口袋。
两人不再多话,登上吉普车。
不一会儿,马路上出现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碾碎一地瑰丽霞光,朝黄昏落日的尽处行去。
说是饭点,谢茉俩人进国营饭店时,一楼大厅七八张桌只有三桌有客。
毕竟这时下馆子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个挺奢侈的事,除非请客或发生值得庆贺的重大事件,才会咬牙来这么一趟。
菜品刻在木板上挂在柜台后的墙上,两人商量着在十几道菜里选出三荤一素,卫明诚抢先把手里的钱票递给服务员。
谢茉也没给他争,倒不是她认为男士买单天经地义,是她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跟人就账单归属而拉扯不休,她一贯奉行有来有回,这一回你请,那下回就由我请,既分明又不显生分。
这时候的十块钱能抵后世上千块,这一餐花去四块多着实是很奢侈的一餐了。
这个时代的物价让谢茉听着都感动,红烧肉一块二,酱牛肉一块八,白灼虾八毛,西红柿炒蛋一毛二,米饭两毛。
等菜端上桌,谢茉不禁感叹这时候人们的朴实。
每一道菜都用料扎实,掌勺的大师傅手上也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味道相当好。
卫明诚见谢茉吃得高兴,却始终没去碰那盘白灼虾,忖了忖,他搁下筷子伸手捏了只虾便手指翻动剥起来。
谢茉正低眼逡视餐盘,忽然一只手伸到她碗沿,旋即一只被完整剥离了外壳的大虾滑入碗底。
谢茉微愕抬眼,就见卫明诚恰又拿起一只虾在剥,他的手掌虽宽,但手指修长灵活,三两下将一只虾剥得干干净净,然后手一转放进她碗里。
会主动观察并照顾女士的男人,必须给个好评。
谢茉笑盈盈向卫明诚道谢:“谢谢……”
来不及说更多,她是察觉到什么,蓦然转头。
果然,周围三桌的客人正有意无意地偷眼打量她跟卫明诚。
厅里面积不大,桌子放得相对紧凑,隔几桌也能看清对方眉眼动作。
瞧见谢茉回望过去,稍远两桌的几人尴尬笑笑就收了目光,只隔着一张空桌的中年妇女径直对上谢茉视线,玩笑打趣:“哎呦,你对象还给你剥虾呢,小两口感情可真好,刚结婚没多久吧?结婚时间久了可没这股黏糊劲。”
谢茉:“……”
面对一张热情朴实的笑脸,即使她的问题特没边界感,谢茉也实在反感不起来。
女人该是在等人,桌面上空空荡荡,只她手边一个茶杯,此时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嗓,接着便说起她刚结婚那会儿,她男人那是连洗脚水都乐意给她端,现在油瓶子倒了都不去扶,两口子为此掐了那些架都秃噜了一遍,包括两口子因为一双臭袜子打得头破血流,晚上一钻被窝又和好这种……带有特殊颜色的事也分享了出来,还美其名曰:“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并挤眉弄眼表示这是保持夫妻感情的不二绝招……
完了,还视线来回在她和卫明诚身上瞧,笑得意味深长,说:“你肯定明白的。”
她不明白啊。
“咳咳……”谢茉一口米饭差点呛进喉咙里。
卫明诚立马把水杯递她手里,手指蜷了蜷,到底克制住了起身替她拍背的冲动,只在谢茉接过水杯灌了一大口后,蹙眉关切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谢茉脸颊咳出红晕,眼里更有泪花飚出。
察觉到卫明诚的盯视,她都不好意思看回去,只一味摇了摇头。
卫明诚却是不错眼地瞧她。
她眼帘低垂着,纤长的睫毛上挂着颗滚圆剔透的泪珠儿,像是淋了场晨间小雨的嫩芽,芽身最尖尖上那一滴泫然未落的雨珠儿。
被注视的时间有点长,谢茉以为他还在担心,轻咳一声回道:“谢谢,不要紧了。”
“啧啧。”女人语气里满是揶揄。
她倒也没坏心思,只是难得看见这么一对好相貌的小两口,不免激起她年轻的记忆,再加上本身爱说笑八卦,等人又无聊,于是话一出口就刹不住车了。
“……”谢茉怕女人抖露出更劲爆的内容,更怕她当着卫明诚的面再传授自己“御夫妙招”,笑说,“婶子,那什么……我们没结婚。”所以千万不要再无私分享他们夫妻间的亲密生活了,她替人尴尬的毛病也要犯了。
女人愣了愣,突然又一拍巴掌说:“没结婚呢?我看这男同志扒着饭眼里还不离你,必是好事将近了。”
卫明诚手上动依旧不疾不徐的,把最后一只虾剥完,瞟了一眼把头埋碗里,一副认真吃饭模样的姑娘,镇定自若道:“我在努力。”
谢茉猛然抬头飞了他一眼,被他黢黑深邃的眼睛逮个正着,视线一烫,她急急垂眼。
这猝不及防的明牌,让谢茉不知道怎么接话,或者该说点什么。
她这是被间接表白了吗?不是说这个年代的人都保守么?还是说军·人同志比较特别……特别的直接果断?
卫明诚端详几眼小姑娘绯红的耳尖,扬了扬唇角,眼底弥漫细碎的笑意。
女人等的人终于到了,她再分不出神关注谢茉俩人,两人享受了难得的清净。
两人间的气氛,尴尬中又缭绕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谢茉加快挥筷的速度,专心对付卫明诚剥给她的虾肉,嗯……她只是不想浪费。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任何浪费都是坚决不允许的。
谢茉胃口小吃得少,好在卫明诚胃口大,清空盘中所有食物。
走出饭店门口,天边已染上暮色。
谢茉面对瑰丽的晚霞,深吸一口气,身心通畅。
她刚要扭脸面向卫明诚,就听他说:“你稍等一会,我回去一下。”
谢茉点头瞧他回身又进了饭店。
她朝马路路沿走了几步,又转身仰脸瞧国营饭店的招牌,正当她努力辨认右下方的印章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
“谢茉?真的是你。”
谢茉循声看向发声处。
是袁向红和其他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怎么一个人啊。”袁向红被几人簇拥着走在最中央,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她抱臂踱步到谢茉跟前,忽然笑眯眯地说,“咱们那么要好,我和白江河结婚组建了新家庭,怎么忍心自己的好姐妹做孤家寡人,我一早就给你寻摸合适的对象,二力——”
她朝身后一招手,便招来一个高高壮壮,面相凶狠的青年。袁向红拍着这名叫二力的青年的粗壮手臂,热情笑道:“你看二力怎么样?他可是经过我精挑细选的。”还着重强调了“精挑细选”四个字。
那表情,那动作,特别有影视剧里妈妈桑那味。
谢茉唇角含冷意,送上门的脸不打白不打。
袁向红这两天正因谢茉气不顺。
外头这两天盛传谢茉作为她跟白江河的媒人, 他们俩人结婚时却把人落下了,话里话外透着责怪,觉得俩人“过河拆桥”、“吃水忘了挖井人”, 这话她听了虽然会不痛快,可不至于大动肝火, 但昨天她一个心腹跟班却躲躲闪闪地告诉她, 有些对她极不利的揣测正暗搓搓发酵。
在她一再逼问下, 终于从跟班口中拼凑出事情原貌。
原来上一则“过河拆桥”的流言传开后,有好事者提出个问题,大概意思是不管是相貌性情还是家庭工作,谢茉都强出她不止一头, 为什么白江河偏偏和她谈对象,除非白江河眼盲,或是她使了手段逼迫白江河就范, 白江河是个有目共睹的正常男人, 那么答案只剩后一个, 由此得出, 她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仗义, 不仁义, 心狠手黑……
接连几盆脏水结结实实泼她身上, 黄泥沾身似的, 她刮都刮不掉, 而谢茉呢?
谢茉被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传言, 白江河之所以让谢茉递东西给她,是因为白江河对谢茉余情未了, 便找了这么个由头去见心上人,有她作为遮掩,谢茉也没猜疑白江河的用心,最后稀里糊涂地被人造谣和白江河不清不楚,着实无辜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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