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路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茉满眼诚挚:“赵同志,你放心,只要公安同志查明情况后证明你是清白的,那我会亲自向你鞠躬道歉。”
赵新路悲愤不已:“你怎么可以……”
矮个公安心里喷火,看赵新路一副不到南墙不回头,死不认错的架势,再忍不住,解放了他和混混的一只手,又一把拽住他:“别再啰嗦,先跟我们走一趟公安局!”
赵新路自然不肯走,但他一副白斩鸡的体格,又从没干过重活,哪里是这种上过战场锤炼过的转业兵的对手,挣扎都来不及,这公安便轻松地一拖二把他拽走了。
赵新路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还是太着急了。
“贵婿”一词对赵新路的诱惑,如同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之于毛驴,只能看得到却吃不到,让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止不住地想伸手去抢。就怕一不留神,只能眼睁睁让机会擦身溜走,那可是条登天捷径。
谢茉就该是他的,是他踩着登高的阶梯。
最后那个眼神一直回想,不会放弃。
谢茉收回和赵新路相碰的视线,心里一沉。
赵新路最后的眼神告诉她,他还会继续作妖。
回家后谢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章明月,章明月自是气得不轻。
瞅瞅怒火丛生的章明月,谢茉把她的猜测也讲了。
回来的路上她便捡起之前暂时搁置的那一丝不对劲。她仔细回想,发觉那份不对劲萌发于陷入危难境地的她听闻的那一嗓,石破天惊般,暂时解了她的危困。
那一瞬间,她心里涌上无限感激。
如果她不清楚赵新路本性里的卑劣,如原主那般懵懂天真,对从天而降的恩人必然会生出不少好感。
可他是赵新路。
偏偏那么凑巧,偏偏是他,又一次解救自己。
后世海量的小说影视作品告诉她,事有蹊跷,被用烂的“英雄救美”、“吊桥效应”帮她得出结论。
出乎她意料地,章明月听完后奇异地冷静下来,冷静得诡异,只温柔说:“知道了,往后的事有妈妈操心,你安心。”
然后她话音一转便说起了卫明诚。
而被说的卫明诚在抵达公园河畔时,望见柳树下那一抹纤细身影,视线定格在两条黝黑麻花辫辫尾处系着的鲜红绳结上的一瞬间,心跳莫名迟滞了一下。
一眨眼, 周日到了。
谢茉将才在楼下和章明月闲话,来了通找章主任的电话,她便自己上楼回房换衣服。
打开立式衣柜, 适合夏季的衣服整齐挂着,纯白的、碎花的、水蓝的、浅红的短袖衬衫, 裤子则都是黑、蓝两色, 最吸引谢茉眼球的当属衣柜中央那一竖排半袖连衣裙, 现在叫布拉吉,是从苏·联传过来的衣裳样式,最受年轻女性青睐。
这些衣服的材质多为的确良。
“的确良”在这个年代代表着时尚和潮流,它色彩艳丽丰富, 和棉布多染黑、灰、蓝等暗色系颜色相比,具有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因而这种不会起皱, 色彩还显眼的布料便成为人们追捧的“紧俏货”。
谢茉拨拉翻看, 指腹搓揉布料, 十几条布拉吉材质都是的确良, 她从中选了条红白格子的方领布拉吉。
谢茉其实更爱穿透气的棉布,但的确良早在九十年代便被淹没在社会发展的浪潮里, 她对的确良的了解都来自网络小说, 而今她逆流历史五十多年, 穿上的确良做的布拉吉去和一个七十年代的“老古董”相亲, 微妙的恰如其分。
穿上后, 她照照镜子,活泼靓丽, 又不失文静清婉。
这个身体刚满二十岁,青春朝气, 满脸胶原蛋白,前世的她却早已大学毕业,挨了几年社会的毒打,不知不觉间便丢掉了这份血气蓬勃。
此时,谢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重拾年轻,情不自禁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嘟、嘟、嘟”三声敲门后,章明月开门进来。
她视线来回打量着谢茉,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笑着说:“这身穿着真好看。”
谢茉转了个圈圈,臭美兮兮:“不是人把衣裳衬得更好看么?”
“那是,茉茉穿什么都好看。”章明月笑容更盛,“也不瞧瞧是谁的闺女。”
谢茉笑倒在她肩头。
“来这边坐下,妈妈给你梳两条又美又顺的麻花辫。”
章明月把谢茉按在镜子前,虚拢着她头发用梳子梳理顺滑,再着梳柄轻划后脑勺,长发便被一分为二,她又握住其中一半头发一分为三,然后麻利地交叉编织起来,匀称黑亮的麻花辫逐渐成型。剩余的一半头发,她如法炮制。
谢茉特别享受她动作轻柔地抚弄她头发的感觉,跟按摩似的,不自觉放松。
前后不超十分钟,她正意犹未尽,便听章明月说:“刚才的电话是赵新路他爸,机械厂厂长赵光耀打来的。”
谢茉蹙眉问:“他说什么?”
章明月口气很淡地说:“赵新路前天被带回公安局后就一直拘押着,赵厂长说他昨夜才接到消息,着急忙慌地连夜从外省回来,刚在公安同志那里了解了情况,便打电话来致歉,顺便还探了探我口风,看咱们能不能通融通融放过赵新路这一回。”
“这个歉致得真够顺便的,保人不成,才记起苦主。”谢茉哼笑,“他是不是还拿家里老人当借口?”
“嗯,让你猜着了。”章明月挑眉,笑得愉悦,“说赵新路从小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一天都没分开过,如今三天不见人影,俩老人已经绝食两天了。”
谢茉冷嗤,真没新意。
她都能大致猜到还说了些什么,不外乎赵新路孩子脾性,没坏心,就是贪玩,大人别跟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这次放回家后一定好好收拾管教。
放在几十年后,一些“熊”家长还在用这一套说辞给闯祸的熊孩子开脱。
嗯……赵新路也只是一个没坏心思的、二十三岁的孩子罢了。
不对,还是巨婴更合适,婴儿的内心才是真正纯净无垢。
“用老人绝食来道德绑架?”谢茉嗤笑,“这可不是谁惨谁有理的事,有明确的办事章程。”
“所以,他话说一半我就打断了。”章明月笑吟吟,“上了年纪的人连续两天食欲不振可不敢轻忽大意,得去医院仔细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身体哪里生了毛病。”
谢茉“啧”了一声,立马给章女士献上个大拇指。
响鼓不用重锤敲,都是场面人,赵厂长倘若装傻继续纠缠,那便是不识趣,要撕破脸的。
“公安局那边有没有进展?赵新路不提,其余三个混混仍旧咬死临时起意不改口?”谢茉问。
章明月抬手拍上谢茉的肩膀安抚地捏捏。
“还是那句话,这事有妈妈看着,别担心。”章明月看了眼时间,撩起眼皮,“时间差不多了。”
近些日子,她真切感受到闺女的成长,因而很多事都不再瞒她,这是对闺女的信任,也是爱护,然则有些麻烦让现在的她去处理还为时尚早,她在一旁观摩领悟即可。
听罢,谢茉姑且将这事丢开,顺势垂眼看向手腕,三点二十分,确实该出门了。
谢茉拎上一早挂在衣架上的米色编织单肩包便和章明月一道出了房门。
包包是用细绳手工编织的,带有内衬,和前世某大牌的当季新品类似,所以说时尚是个圈。
谢茉这一身放后世便是清新文艺风穿搭。
她挺满意,俩麻花辫一甩,脚步轻快地踩下楼梯。
“紧不紧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章明月送她到院门口。
才刚刚暗嘲赵新路巨婴,谢茉大手一挥表示不需要。
叮嘱的话零零碎碎说了不少,章明月这会儿也不再絮叨,省得给谢茉制造焦灼。
约定的公园离市委家属大院不远,骑车只需要一刻钟。
今儿,天朗气清,天穹如同一张蔚蓝的纸,寥落几笔白白的云,风一吹,便缓缓游动,慵懒且闲适,地上的谢茉同样因拂面的阵阵清风倍感惬意。
已向西偏斜的日头将树荫拉得老长,谢茉骑行在浓阴里,不时与抖起的风丝擦身,因而到达目的地时仍然一身清爽。
公园入园口有一个自行车棚,由一位独臂老大爷看守,瞧大爷笔挺的站姿,虽破旧但整洁的穿着,射过来的眼神炯炯锐利,谢茉猜想这当是一位在战场上流过血汗的老兵,一位将健全的身体奉献给祖国和人民的无名英雄。
正是无名英雄们默默地负重前行,才有了今朝的岁月静好。
他们值得最大的敬意。
谢茉错开视线,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停好:“劳烦您。”
老大爷只淡淡点了点头。
礼貌且简短地道谢完,谢茉便走开了。她不敢贸然上前攀谈,搅人清净。
不过,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和另一位战斗英雄进行一场关乎未来的谈话。
公园面积挺大,谢茉却没闲逛的兴致,找到约定的地点,她便把包搁到身后的长椅上,往前踱两步静立在湖畔吹风赏景。
谢茉一贯不耐等人,可这一回却是她有意为之。
天气渐热,谢茉不能接受自己以一副汗气腾腾的狼狈模样出现在卫明诚眼前,无关讨好,她只是不愿给别人留下难堪的第一印象,而第一印象往往定格了他人对你的感知和评判。
奶奶常常把“要给别人留个好的第一印象”挂在嘴边教导她,让她养成特殊场合注重仪表的好习惯,比如说第一天入读新学校,第一天上班,第一次当众发表演讲……等等。
她受益匪浅。
谢茉细细察看了一遍自身,只鼻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她亦没再理会,任由微风慢慢吹干。
这会儿,虽黄昏未至,但炽白的日光已渐渐染上暖色,泛着微微的黄,均匀铺洒在眼前这一镜湖面上,一忽儿,轻风掠过,漾开的层叠波纹断裂破碎化作万千碎金浮于湖面。
对面,有一老大爷正向这片碎金里抛洒钩子,垂钓内里游来荡去的金鱼。
再近前一点,谢茉见着一对青年男女正并肩而行,这是个夫妻走在路上都不敢拉手的时代,因而这两人中间隔着一臂宽,那位男同志显然不满足,一直朝女同志歪头侧肩,悄摸摸地突破警戒距离。
谢茉惬意地轻提唇角,竟是自穿来至今,难得的放松下来。
她沉浸在怡然安适的光阴里,几乎忘却她来此的目的。
而此时,卫明诚正把吉普车停在公园门口,和媒人周芬一起踏进公园。路过车棚,看见独臂老大爷,稍稍一顿,卫明诚抬手向对方敬了个军礼。
老大爷严肃还礼。
两人视线交接两秒。
而后,老大爷便移开目光,低头擦拭起一辆自行车车筐,卫明诚亦转脸迈步跟上周芬。
前面的周芬忽然回头,踌躇道:“那个明诚啊,小姑娘家家的脸皮都薄,待会你多担待着点,主动些。”
周芬看一眼卫明诚冷峻的面孔,剩下的话都吞回肚里。
自这小伙子给自家老爷子做警卫,俩人就认识了,六七年的光景,他们还是彼此客客气气,不是她自持首长儿媳的身份拿乔,不说老爷子对卫明诚的看重爱护,只卫明诚本人的能力前程,她也不敢小觑,是他客气有礼却始终远开一步。
熟识,但不甚了解。
即便不甚了解她也明白,卫明诚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他有自己的行事主张,旁人多嘴,那是指手画脚。
在此境况下,她的话只能收着说。
“嗯,您放心。”卫明诚颔首应下。
看他没一丝笑模样的脸,周芬这心怎能放下,万一场面不好看,她回头怎么跟章主任和老爷子交代啊。
谁知,等她回神追上卫明诚时,却见他正直愣愣盯着人家姑娘不放。
这一幕着实出乎周芬预料,卫明诚毕竟对这场相亲一直可有可无的样子,周芬就怕卫明诚见了人家小姑娘直接严明不婚声明,以他的性情,真说不好,万一伤了谢茉的颜面,让她下不来台,这事便不好收场了。
周芬眼珠一亮,推了推卫明诚,笑着说:“那便是谢茉了,你们年轻人更有话聊,我就不跟过去了。”
说罢,不待卫明诚回应,便悄悄走开了。
谢茉感受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敛神,下意识回头。
视线一下子撞进一双黑沉如潭的眼瞳里,谢茉瞳孔骤缩。
旋即,她转身朝前两步,粲然一笑,说:“你好,卫明诚。”
清风乍起, 推起湖面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湖畔倒垂一株合抱粗的柳树,枝叶葳蕤,映得满阴青翠。
这青翠浓阴里, 盈盈而立一身穿红色格子裙的姑娘。
细柳如垂丝,迎风摇曳, 姑娘的红色裙摆亦随风飞扬, 两相叠合映衬, 便似她身条轻灵纤柔如柳枝。
姑娘回头,眉眼弯弯,眼神澄净明亮,湖面粼粼的波光全似揉碎在她一双明眸里。
她蕴笑的声音, 乘着风顺着热浪传过来,那份既轻且脆的音色,让他不由地想起曾悬挂于母亲窗檐下的那串风铃, 风一吹, 也会响起这般清脆悦耳的声响。
恍然间。
周遭一切景物都失去了活力和颜色, 只有眼前笑语盈盈的姑娘, 愈发鲜活灵动,独成一幅色彩秾丽的画。
卫明诚不由地前挪一步:“谢茉……同志。”
两人之间仅仅一步的距离, 谢茉需抬头仰视, 近距离见着人, 她才知道相片上的卫明诚, 或是匆匆远瞭一眼的卫明诚, 远不及此刻的卫明诚风采卓然……以及带给她的压迫感。
他比自己以往目测的还要高,一米六五的她只堪堪到他肩膀, 再加上他双开门似的肩宽,靠得这么近的情况下, 她被他完全笼罩。
她视线扫过他锋利的下颌线,平移落于他脖颈。谢茉清晰地看到有一颗汗珠顺着他劲瘦的脖颈没入扣着风纪扣的衣领。
她不自在地垂下视线,却见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在不自觉轻点着,瘦长的五指骨节微突,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脉络清晰显眼,随着手指的点动紧绷跳动,莫名的力量感和……一丝性张力溢出。
谢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后移一步,卫明诚骨相完美的面孔便全然跌进她的目光里。
极短的板寸这一最易暴露面部瑕疵的发型,偏偏让他本就出色的眉眼轮廓愈发凌厉挺拔,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唇,不笑不语时,气势十足,极具压迫感,但却衬得他格外英武冷峻。
“是我。”谢茉答。
四目相对。
一时间,时空好似也停滞了一般。
最终,谢茉先行错开视线,抿了抿唇,轻笑道:“其实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微微顿了一下,她又纠正:“确切地说,是我第三次见你了。”
卫明诚略一扬眉,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那日老首长给他照片,他随手收起,之后也没再翻出。
方才甫一见到那两条顺滑的麻花辫,他便颇觉眼熟,漆黑和鲜红的鲜明比称,正是前天傍晚高呼“抓流氓”的姑娘。
至于另两次,卫明诚思忖少时,便笃定道:“上周四清晨,市医院住院楼下;前天傍晚,护城河道旁。”
谢茉微微讶异他的敏锐反应,真挚笑道:“前天多谢你的帮助,不然就让那四个人跑了。”
卫明诚说:“不用谢。”
谢茉解释:“我当时担心你一个人应对四个青年人力有不逮,便去喊人援手,没想到等我们赶回去,你已经离开了,还把四个人一个不落的都留下了。”
说完,谢茉又不吝称赞:“你身手真厉害。”
这话不是客套的恭维,一打四对一名优秀的军人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但一人降服并捆住四个会跑的青年男人便有相当难度。她以前看过不少警匪片,男主作为优秀的警察,在面对三四个歹徒时是抓不住所有人的,往往要上演好一番追逐戏码才可能抓住一二个。
所以,她称赞得真心真意。
哪想到,目光一直精亮坦然的卫明诚,竟不大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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