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云这回倒是笑了,伸手摸摸丛欣的脑袋,说:“对哦对哦,我们欣欣能干,不得了。”
丛欣谦虚,又或者是为了照顾某人的情绪,即刻纠正:“可不敢这么讲,厨房管厨房,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外公知道的。
朱明常却不捧场,说:“该管的还是得管。现在跟我们那时候能一样嘛?谁都敢跑到总经办去拍桌子。”
丛欣这下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在座几位都知道,朱明常说的那些敢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人,前有沈宝云,后有她母亲张茂燕。
时为却只是听着,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饭了。
一餐吃完,丛欣和时为一起收拾桌子,把杯盘碗盏拿进厨房。
朱师傅的厨房总是很干净。时为从小就听他说,厨具家什一边用,一边就要记得收,一餐结束,彻底清洁,这得成个习惯,否则绝对做不好事情。
但这套房子装修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无论硬装还是电器都有些老旧了。水槽边的台式洗碗机还是前几年丛欣给添置的,这时候打开一看,显然长远没用,连插头都拔了。
丛欣对这里熟悉得好似自己家,探手到机器背后插上电,又打开吊柜找出软水盐和洗碗块,一边弄一边说:“平常就他们两个人,做饭简单,总共没有几个碗,顺手就洗了。”
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时为不是没有考虑过。每次跟老人谈起,问他们是否需要请个保姆,他们总说不要紧,小区门口就有社区食堂,哪天不想做饭了,两个人散步到那里吃,吃完了再散步回来。居委会还有助老服务,可以在食堂打了饭送上门。
“现在还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弄。”这句话是沈宝云和朱明常总挂在嘴边的理由。
但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听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求高,朱明常看不上别人做的饭,沈宝云看不上别人收拾的屋子。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职业病,且由来已久。
1955年,据说是为了满足外交接待的需要,江亚饭店重新开业。当时的员工有民国时候的老人,也有新招的工农兵子弟,沈宝云和朱明常就属于后者。
那一年,两个人都才十六。
跟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青年一样,朱明常的志向是当兵,可惜那几年正好赶上裁军,他又只是个码头工人的儿子,能分配进国营饭店后厨做杂工,已经是不错的出路了。
沈宝云从近郊来。同村女孩理想中的职业是国棉纺织厂的挡车工,她却被安排到饭店做了清洁工。亲戚里有在市区做娘姨的,常被人看不起。在她的观念中,去饭店铺床打扫也跟做娘姨差不多。单位领导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劳动光荣,不分贵贱,她才慢慢接受。
就这样一做几十年,直到光荣退休。
如今,两人都已经八十五岁,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人也精神,一向自己照顾自己。诸如视频电话、电子支付、叫车、订票、网购之类,他们也样样都会用,一点不用小辈操心,走出去仍旧是一对极其干净利索的老太太老先生。
但时为看得出变化,这次回来,他们又衰老了一些,头发更白,动作也慢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无法不注意到朱明常捏着小酒盅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曾经教他用刀的一双手。以及厨房冰箱上磁铁吸着的一张纸,上面是沈宝云工工整整的字迹,列着两人每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按日子打勾,以免多吃或者遗漏。这样的checklist大门口也有一张,是出门前的注意事项——煤气关了吗?电器关了吗?手机带上没有?
时为想,自己确实应该回来。但这念头反复出现,又让他觉得惘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还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他选择回来唯一的理由。
等收拾完厨房出来,朱明常和沈宝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时为跟二老打了声招呼,叫上丛欣,去她车上拿行李。
这次回国工作,酒管公司给他的package带住房补贴。他没要公司安排的服务公寓,选择另外租房。房子是委托行政部租的,就在同一个小区里,只隔一个门洞的十一楼。
丛欣跟他一起上楼,进屋放下东西,里外看了看,推窗东望,说:“住这里也挺方便的,离饭店不到三公里,坐公交车一站路,或者你在门口扫辆共享单车,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她像沈宝云和朱明常一样,也有过去的老习惯,把江亚饭店简称作“饭店”,好像只要说起大饭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很多江亚的老员工都这样。
时为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站在窗前。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空清黑,不见月光,近处多是住宅,密密亮着灯,最远能看到江对岸陆家嘴的地标建筑,但外滩的那些房子,包括江亚饭店,是被遮住了看不见的。
时为忽然说:“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丛欣问:“去哪儿?”
时为提议:“就附近,骑自行车。”
丛欣笑了,说:“这时候出去骑车?”
时为只是又问了一遍:“去不去?”
丛欣看看他,说:“走吧。”
两人于是下楼,出了小区,在街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时为没等她,一路骑在前面,也没说目的地。但丛欣认得出方向,这是在往曾经的职工楼去。
周末的夜里,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多得是车和行人,地面潮湿,映出路两边的灯光,璀璨如琉璃。
那一带很多老房子都已经拆了,有历史价值的得以保留,经过翻新改造变成展厅、商店、餐馆。
而职工楼是没有价值的那一种,它只是一座1950年代造起来的赫鲁晓夫楼。前面是保护建筑,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一个洋行旧址,后面也是保护建筑,基督教青年会体操馆。两幢房子中间有块空地,就那么见缝插针地造起一座五层楼方方正正的简易水泥房子。十多年前被拆除,又变回两座保护建筑中间的一块空地,是只有他们这样的老土地才知道的遗址。
1976年,特殊年代过去,江亚饭店恢复营业。朱明常和沈宝云凭着二十多年的工龄,以及特级厨师、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在职工楼里分得一套住房。那是他们住的最久的一个家,门上永远钉着“五好家庭”和“党员之家”的红色小牌子。
1992年,江亚饭店餐饮部的服务员丛甘霖和客房部的清扫员张茂燕结婚之后也搬了进去,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丛欣,这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家也在那里。
那是四楼最顶头的一扇门,开门进去便是两家合用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
那年七月的一天,丛甘霖打了一辆强生出租车,从红房子医院接妻子和女儿回家。当时的时为也才几个月大,父亲时益恒正出国学习,母亲朱岩工作忙,休完产假就把他放到娘家,让已经退休的沈宝云帮忙带着。
两个小婴儿就这样成了邻居,后来长大了一点,又一起上江亚饭店办的职工子弟幼儿班。
那时的记忆是非线性的,回忆往往只剩下一些碎片似的画面,甚至只是一个不同颜色、气味、情绪的印象。
他们都记得共用过一瓶抹脸油,春夏宝宝霜,秋冬蛤蜊油,沈宝云管这个步骤叫搽香香。
记得并排躺床上睡午觉,沈宝云嫌电风扇的风太硬,侧卧在一边,一下一下给他们打扇子。
记得晴天各种各样的阳光,也记得雨季里撑个伞,穿双塑料鞋,去楼下踩水。
再到大一点,又多了许多奇怪的套路,都是丛欣的发明。
比如起床,有时候她起得早,跑到隔壁,爬上他的小床。他其实也醒了,存心用被子蒙住头。她便会找到他脑门儿的位置,把小小手掌贴在上面,做个酒店房间插卡开门的动作,说:“滴,可爱卡。”他这才掀开被子,请她进来。两人抱在一起,哈哈笑个不停。一直到大人不耐烦,把他们揪起来穿衣服洗漱为止。
有时是他起得早,也学她样子跑去隔壁,跪在她小床边叫她起床:醒醒,欣欣醒醒。她却闭着眼不睁开,拿个娃娃给他,要他学娃娃的口气叫醒她:欣欣号宇宙飞船启动,滴滴,连接中,滴滴,连接中,滴——连接成功。而后用娃娃的手拉着她的手起床。
再比如道别。有时候朱岩过来接他回去住两天,她会一路跟着送到车站,看着他上车。他也赖在车门口不往里面走。两人先是小小的挥手,然后在车门合上、车子起步的那一瞬踮起脚,使劲挥手,倾情演出十里相送,依依惜别,生离死别。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马屁精、矫情鬼,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丛欣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发神经。
当然,小孩就是小孩。两人要好起来极其要好,吵起来又能吵翻天,狮吼功,王八拳。
但哪怕这样,沈宝云照旧能在他俩身上找到优点,总是说:“我家这两个孩子心地善良,都吵成这样了,还知道轻重,不会下狠手。”
时为后来想,沈宝云说的狠手,大概属于胳膊腿儿骨折、脑袋开瓢那个级别。
想着,走着,自行车已经从人民路拐到中山路上。
现在华尔道夫那栋楼曾经是东风饭店,他记得那时候这里开着一家肯德基,门口经常有店员扮成白色大公鸡奇奇带着小朋友跳舞,只要全程跟着跳完,便可获得甜筒一支。他们从幼儿班放学经过那里,丛欣必要跳一场,他就站在旁边看。等跳完舞,领到甜筒,她舔几口又不吃了,送给他吃。
由此,又记起更多他因为她而吃的苦头。
不光冰激凌,还有饼干、水果、蜜饯、棒棒糖,她随便吃两口就不要了,转手给他,而且还总是搞得好像什么珍贵的馈赠似的。他也真会接过来,吧哒吧哒吃完。
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甜食,那几年他先后查出好几颗蛀牙。母亲朱岩是医生,相信科学,认为乳牙蛀了也是一定要补的。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自己就在医院工作,带孩子看牙医也不费多少事。上班之前把他往口腔科一送,他便被牙医摁在综合椅上,嘴里塞进个开口器,钻头一钻,惨叫回荡整条走廊。
回忆至此,又往前骑了一段,时为忽然慢下来,在街边停了车,回头对丛欣说:“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聊几句。”
丛欣也捏了刹车停下,看着他点点头。其实,刚才他提议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他有话要对她说。
两人进了后面小马路上的一家酒吧,店招是英文,里面坐着的顾客也不少外国面孔,这时候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统统打开,折叠小桌摆到屋檐下。丛欣坐下看酒单,全英文的,好像写中文犯法。她问有没有无酒精的饮品,侍者推荐Kiss on the beach。
“我明天早班。”她跟时为解释。
时为却没接着她这句话说下去,一直等到酒送上来,侍者离开,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位子的前任,是因为什么走的?”
丛欣已有准备,却还是稍作停顿才反问:“面试的时候,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时为回答:“跟你告诉我的一样,说那人去南京一家新店做行政总厨了,跟我到岗的时间衔接不上,所以入职之后不会有交接。”
丛欣低头斟酌词句。彭聪倩提醒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这一天,时为不可能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
“还有,”时为继续说下去,“我看到HR那里我申请这个位子的材料,推荐我的不是你,是巴黎一本时尚杂志美食栏目的编辑,我何德何能?”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周遭欢乐细碎的人声。
丛欣静了片刻才开口道:“之前那个主厨是跟着行政总厨一起来的,也是法国人,今年四月因为性骚扰客人被投诉了。”
时为听着,是有些意外的,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要去的这个厨房可能没那么干净。
“这是很严重的客诉。”他说。
丛欣点点头:“但调去南京升职也是真的。PV那边已经跟客人达成和解,想办法把舆情压下去了。而且他们今年有十家待开业的新店,外籍员工走的又很多,非常缺人。”
“就这理由?”时为简直觉得荒谬,但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让他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
丛欣继续说下去:“瀚雅对这个处理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但也没办法插手合作方的内部管理,所以才会提出要在关键岗位增加自己这方派出的员工。”
“也就是你这个 DGM。”时为忽然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丛欣笑笑,摊手说:“正是在下。”
“那我这个CDC
chef de cuisine主厨
的位子呢?”时为问。
丛欣说:“行政总厨不同意瀚雅推荐的所有人选,只接受从法国招聘。”
时为轻轻笑了声,自嘲:“所以,我成无间道了。”
丛欣没否认。
时为看着她问:“你不觉得应该早一点告诉我吗?”
“我……”丛欣开口,又停顿。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重新组织句子,说:“我希望你接受这份工作。”
时为给听笑了,第一次听人把打闷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他又问。
“今天晚上。”丛欣回答。
但时为又笑了,显然并不相信。
丛欣还想解释,说:“我确实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知道有追求的厨师未必看得上星级酒店,规矩太多,还有硬件上的限制,没办法提供非常个性化、奇观化的体验,但是……”
听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想跟他谈工作。
但时为没再听下去,打断她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损我?”丛欣问。
“不是。”时为摇头,“那天在巴黎见了你之后,我认真考虑过。我迟早是要回来的,不可能一直麻烦你照顾外公外婆……”
丛欣也打断他道:“你不用说这种话。”
时为做了个手势,请她让他说下去:“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职位升两级,收入翻倍,福利跟外籍派遣一个待遇。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餐厅,毕竟是江亚饭店,一百年前的名气也是名气,而且挂PV的牌子,写在简历上以后还是有用的。”
“以后?”丛欣又问。
时为说:“再跳槽去其他餐厅,或者跟我爸要点钱,自己干点什么。”
丛欣听着,静了静,才问:“已经有计划了?”
时为耸肩,没说是,也没否认,望向夜幕下的小马路。
“好,”丛欣想了想,点点头,“一年。”
时为转头看她。
丛欣也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你在江亚干一年,我会在我职权范围内给你最大的支持。”
时为调开目光,也点点头,说:“行,比无间道里的三年短多了。”
丛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只是与他一同远望。
两人都忽然发现,从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看见江亚饭店的花岗岩外墙和铜质的尖顶,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显出一种近似于翡翠的绿色。
两周前,丛欣入职江亚饭店。
那一天,总经理杰森陈通过视频向她表示了欢迎,就跟当初面试她的时候一样。
倒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事急从权。这位陈总,除了担任江亚饭店的总经理,还兼任了集团旗下奢华级酒店群的区域管理,总共要看华东和华南地区的九家酒店。丛欣履职的这一天,他正在广州,因为航空管制过不来。
跟亚瑟·佩里或者祁总不同,杰森陈是另一个类型的总经理。他是新加坡人,英文名字Jason Tan,中文名陈昱林,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不高,清瘦儒雅,看起来颇有几分学者派头。三十分钟的视频面谈,他从头到尾都微笑着,讲普通话带点南洋华裔的口音,说英语倒是纯正的英音,态度温柔谦和。
他问丛欣到上海几天了,对办公室的安排是否满意,各种系统权限都拿到了没有。他甚至还记得她在面试上说过自己家住老西门,离饭店很近,以后想试试骑车上下班,与她寒暄说今天上海天气很好,气温适宜,从那里骑行过来应该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丛欣一一回答,同样全程微笑。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对这次调任的预想,以及彭聪倩的警告,此地原有的管理层不会给她真心的支持,都在等着看她败走江亚。但面对陈总,她还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温柔的人会给她使什么绊子,又会用怎样一种表情看她失败。
见完总经理,丛欣又去见了业主代表赵敏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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