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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家(陈之遥)


至于彭聪倩,恰如最初预料的那样,因为在那场大活动上担任主持人,PV集团大中国区的市场传讯部放出职位,负责人直接找她,问有没有意向加入。
彭聪倩立即交了申请,也把这个机会告诉了丛欣。本以为是个友好的、公平竞争的姿态,丛欣却对她说,已经定下了瀚雅集团银川新店筹开项目组的工作,马上就要走了。
“银川?”彭聪倩惊讶,“是你自己要去的?”
丛欣听笑了,反问:“不然呢,我得罪了什么人,被发配过去的?”
彭聪倩无语,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一个在上海做Marcom,另一个出发去了银川。
那是瀚雅在宁夏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丛欣第一次做筹开。
她住进当地的招待所,先跟着设计公司的项目经理验房,学着看各种工程图纸,检查每个角落,交接密码、钥匙、各种设备。而后再跟着总经理去和业主代表喝酒,跟着人力资源总监开始各个业务部门的招聘,了解当地习惯,模拟各种服务场景,再以此为标准进行培训。
那是一座中规中矩的五星酒店,245个房间,定位商务标准型,哪怕在偏远城市,当时的人房比也接近1.2:1,也就是差不多300人的团队,包括前台,客房清洁,厨房,安保人员,以及人事、财务、工程、仓管、网管……
一切从头开始。
她第一次觉得酒店真的就像是一个家,只是更大一点而已。
偶尔与彭聪倩通电话。彭聪倩问她银川怎么样?她说事情很多,经常加班,但也有好的地方。
彭聪倩问:“比如?”
丛欣答:“不用道歉。”
彭聪倩笑起来。
那是两人都懂的行业梗。在“静铂”工作的最后几个月,她们在前厅部轮岗,每天不是在道歉,就是在去道歉的路上。
丛欣说做筹开不用道歉,虽是玩笑,却也是句实话。那几年,西部城市都在引进星级酒店,只要挂上著名酒店的牌子,便可连带拉动整个地块上商场、办公楼、住宅的租售价格。在这波行情中,瀚雅这样的酒管方是很有些优势的,品牌有知名度,过各种审批程序经验丰富。又不像PV那种国际联号那么强势,从设计工程,到人员配备,再到管理费,完全没有谈判的余地。也正是凭借这点性价比,瀚雅开始迅速扩张,在全国各地一家接一家地开新店。
等到银川店开业那一阵忙过去,工作日渐稳定,丛欣开始翻班轮休。她很快用掉攒下的假,把周边一带跑了一遍,乌兰湖,贺兰山,腾格里沙漠,北长城。再到运营一年之后,酒店申请评级的结果下来,她又申请调岗,去了乌鲁木齐的新店,还是做筹开。
彭聪倩在电话里听说,脱口问:“你什么?你又要干嘛?”
丛欣说:“银川周围都玩遍了。”
彭聪倩简直难以置信,说:“你当是打游戏跑地图呢?”
丛欣笑起来。
几个月之后,她真的到了乌鲁木齐,又是一次从头开始。
验收交接,招聘培训,审批开业。
忙过那一阵,她又开始用攒下的休假跑地图,唐古拉山,塔里木,敦煌,阿拉善。
彭聪倩看着她的照片和足迹,几乎就快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活着不为什么,就为了高兴。
然而,过了没多久,瀚雅开始了一次巡回路演,宣传未来十年在西部地区的战略布局。
彭聪倩看行业新闻,整整四个版面的跟踪报道,各种照片和访谈,丛欣赫然在列。
作为当地员工代表,她全程陪同集团高层,跑完了整个roadshow路线。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张熟面孔,是负责酒店业务条线的副总裁郑徽,她们在“静铂”的谢幕盛会上就见过的。
也是这个郑徽,在路演之后推荐丛欣出镜瀚雅旗下全品牌酒店的广告,几乎一夜之间,全国每家瀚字头酒店的电梯显示屏、客房电视机开屏都有她。
彭聪倩方才恍然大悟,发截图过去夸她:你可以啊。】
丛欣回复:只是凑巧。】
彭聪倩: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丛欣: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附带一个摊手的表情图。
彭聪倩笑了,回:你这是什么渣男语录?】
丛欣也觉得自己很无辜,拍了病历本的照片发过去。那次路演,她陪领导自驾跑完全程,鼻子晒脱皮,皮肤黑了三个度。过后还要拍广告,晒伤加浓妆引起过敏,半夜痒到受不了,跑去医院挂水,又吃了两周的药才好。
彭聪倩不与她辩。说她是真的人淡如菊吧,实在巧合得可怕。说她是假的吧,她仍旧没去总部,继续留在乌鲁木齐“瀚岳”搞后续星级评定的事情,甚至又申请了去喀什接新的筹开项目。
而且,究竟是真是假,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喀什之后,丛欣去了广西北海涠洲岛的“瀚屿”,然后再到长白山的“瀚森”,一路从MOR到DOR,再到DGM,任务也从运营到管理,计算成本与回报预期,价格预判,房间排布,越来越复杂,真的好似游戏通关。到这时为止,她已经把集团所有高端产品线跑了一遍,积累了各类酒店从筹开到运营的经验。这样一份简历拿出去,即使不看年龄,在业内也极其罕见。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上面培养的种子选手,都在等着她飞升的那一天。
彭聪倩一路旁观,时常看到她发在朋友圈里的旅行照片,想象她途中的样子,总觉得她还会听那首歌,琼·贝兹的《五百英里》。悠远平静的人声和吉他拨弦的震动,回荡在庞大肃穆的唐古拉山脉之中,在永远开不到尽头的南疆的公路上,或者北部湾海域的观鲸船,长白山雪顶的缆车,一切都跟当年静铂那间装饰豪华却又封闭而陈旧的客房卫生间截然不同,是另一种奇异的反差感。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彭聪倩发现自己也挺佩服丛欣的。一个看似只为高兴的人,把每一步都计划得清清楚楚,目标导向,从不内耗。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步步为营的人,又好像总是活得很潇洒。

- Oui chef!
热气蒸腾,蓝色火焰喷涌摇曳,油脂在不锈钢锅底哔啵爆开,刀刃有节奏地撞击案板,软木塞开启,冰块灌入玻璃容器,银质餐具相碰发出铮铮的响声……
恍惚间,似是回到那栋四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只是主厨的声音突然变成别人的,用的却是一样的语气,正对他说:你能不能别再让我失望?!
时为惊醒。
客舱已经亮灯,飞机开始下降,空乘正在过道中间来回走动,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他避开周围的人声和目光,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阳板,望向舷窗外。云层之下的上海笼盖在一片灰色的雨幕里,他静静看着,慢慢等待心跳平复。
天气原因,降落不太顺利。落地之后,飞机又在跑道上绕了许久才靠上廊桥。时为随着人流走出机舱,经过漫长的通道和自动扶梯下到行李大厅。他托运的箱子不出意外地被加了大黄锁,封条上写着严正的一句话——“您的行李已被海关监管,请主动申报并接受检查,擅自开启或损毁封志将负法律责任。”
在巴黎登机之前,他已经历过一次人工检查,到了上海又被海关扣下,由工作人员带他去旁边小房间开箱,说是过机器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刀具。时为点点头,将一个麂皮包裹拿出来,解开系绳,说:“都是厨刀。”
去国外旅游买厨具带回来的人不少,但这一包十来把,不成套,还都是旧的,表面满是反复打磨的痕迹。再看带刀的人,穿一身黑,压低棒球帽,丝毫没有主动解释一下的意思。工作人员似乎疑心用途,更加仔细地一柄柄量过,刀尖角度,刀身长度,反复确认都是纯平面的切片刀,并非管制刀具,这才放行。
出了海关,时为推着行李车往外走。安排行程的时候,他拒了酒管公司派车来接,此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打算叫个网约车,但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始终显示呼叫中,没有司机接单。再抬头,一眼便看见丛欣,站在国际到达口的栏杆外面。
是他先发现她的——身穿一件藏蓝底印白帆的大T恤,牛仔短裤,德训鞋,双手交握,曲肘靠着栏杆,眼神放空,头发披散在肩上。
这打扮显小,又恰好遇上这一天,大雨正倾泻而下,冲刷着机场航站楼波浪形起伏的玻璃幕墙。她头发有点自来卷,湿度越高就越卷。全都叫他想起小时候,江南的梅雨季,她人小,愈加显得头发厚,卷得浪翻浪涌。
仅只一秒之隔,她也看到他了,眼睛有了神,唇边挂上微笑,站直身体,刻意拿高手中一块接机牌,上面有江亚饭店的LOGO以及他的名字,时为,SHI WEI。
他推车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看看手机上网约车APP的界面,再看看她,开口问:“丛师傅?”
她笑起来,也跟他装,热情叫他“时厨”,说旅途辛苦啦,伸手过来要帮他拿行李。
他当然没让她拿,只问了句:“等很久了?”
“也还好,我看着航班动态来的。”她回答。
那只装厨刀的包还在手上,他提了提,解释:“海关检查。”
她看一眼,也没多的话,转身带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后面,两人一起穿过机场的人流。
已经是六月了,暑运未到,这地方先热闹起来。三五背包出游的大学生,年轻父母拖着小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只本地游乐园的周边玩具。路上人多嘈杂,他们几乎没说话。一直走到车库,上了她那辆白色思域,她拿出手机开了免提,打微信语音给沈宝云。
对方设了彩铃,是一把女中音在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一句还没唱完,已经接通,传来他熟悉的浦东口音,一迭声地说:“怎么这么久啊?飞机晚点了?老朱一早开始备菜,就等你们电话,算了时间再下锅。”
“讲究,国宾待遇。”丛欣大赞,又问,“外公今天做什么给我们吃?”
那边传来朱师傅的声音,远一点,轻一点,却铿锵有力,说一不二:“都不要烦,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
丛欣笑,提高声音道:“哦,懂了,本帮淮扬鲁菜,而且omakase。”
朱明常祖籍山东,年轻时进了江亚饭店锦绣厅做学徒,跟着本帮菜师傅学手艺,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淮扬菜,整一个南腔北调,融会贯通。
只这几句话,两个人的车厢热闹起来。
时为觉得自己总也得说点什么,在旁边插嘴:“叫朱师傅别忙了,等我到了我来弄。”
丛欣接口:“不用你,外公一把刀就行了,差生文具才多。”
时为感觉被点名,转头看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继续对着手机说:“时为带了一包菜刀,被海关拦下带小黑屋去了,搞了半天才出来。”
时为忽然想起从前,要是四岁的他看到三岁半的她伶牙俐齿地告状,干着急的同时总会伸手去捂她的嘴,然后她还手打他,就此爆发一场大战。
当然,现实里三十多岁的他不能再干这样的事,只听到沈宝云哈哈在笑,还有朱师傅的声音,仍旧远远地说:“叫两个小的别吵了,赶紧回来。”
几十年前的江亚饭店常有外交接待任务,国宾当然是催不了的,途中一个环节耽搁,后厨流程统统打乱,焦虑得要死。但他俩不一样,大师傅发话,立刻马上赶紧。丛欣道别挂断,启动车子出发。
驶出停车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开得挺艰难。丛欣一路跟他说话,问巴黎那边的工作离职是否顺利,十二小时的飞行休息得可好,出发时天气怎样。时为一一回答,看着车窗外。天已经黑下来,玻璃不时起雾,再被空调吹出的劲风驱散。隔着水珠和雨幕,路上红色白色的车灯,以及远近早早亮起的霓虹,抽象成了一片斑驳缤纷的光点。
就这样直到过了江,车子拐进一处居民区。
他们小时候住江亚饭店职工楼,老房子在金陵东路,十多年前拆迁,沈宝云和朱明常选了这处位于老西门的小区,就是因为丛欣和张茂燕也住在附近,两家人还是可以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地方过去属于南市区,并入黄浦之后,仍旧是市中心少有的房价洼地。但哪怕是这样,光动迁补偿款也是不够的,自家添了一部分才买下一套两室一厅,一楼带个小院子,周围配套齐全,买菜看病都方便,老两口住着刚好。
丛欣熟门熟路地跟门口保安打招呼,再往里开,找了个临时车位停下。
天还在下雨,两人下了车,冒雨跑进楼栋。
沈宝云早在窗口发现他们,已经开了门在等,一路看着他们跑进来,笑得眉眼弯弯,说:“回来啦?”
门里亮着灯,房子不大,一眼望到餐客厅。
朱师傅穿个白背心站在圆桌边,正背着手解围裙,也对他们说:“洗手吃饭,洗手吃饭。”
那口气平常得好像每天晚上都见,都会这么说上一遍。
时为心里庆幸这场大雨,浇透了所谓近乡情怯,还有丛欣,化解了所有尴尬。他只要跟着她进门,跟着她叫外公外婆,而后在门口换鞋,去客卫的水槽洗手,再围着餐桌坐下。
六个座位的圆台面,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疏落。桌上的菜却很丰盛,都是初夏的时令,清清爽爽的。朱师傅大司务派头,一一给他们介绍,香椿豆腐、凉拌豌豆苗、梅汁排骨、白米虾仁、葱油笋壳鱼、六月黄毛豆子炒年糕、蛤蜊丝瓜汤。
其中鱼虾蟹和蛤蜊是一早去市场买的,梅汁排骨里的梅子,凉拌豌豆苗里的豌豆苗,丝瓜汤里的丝瓜都是自家的出品。小院里开了两小块地种菜,角落搭了葡萄架,这个季节,院墙爬满扁豆和丝瓜的藤蔓。没有贵价的材料,也不怎么讲究摆盘,都是家常菜,却最见功夫。
朱师傅特地把六月黄端到丛欣面前,拿筷子点点,意思叫她先吃。
这个季节的河蟹才长到手掌一半这么大,蟹肉却已经膏黄饱满,一只切四块,炒出金黄色蟹糊来,裹在糯玉似的年糕片上。
丛欣夹一块尝,眯眼咂嘴,很是享受的样子,说:“嗯,就是这个味道,外公对我最好了。”
总之情绪价值拉满,搞得不苟言笑的朱明常也忍不住眼尾起了皱,嘴角上扬。
时为旁观,只觉时光倒流。一样的情景他看过无数次,差不多的对话也听过无数遍。
他小时候来外婆家住,每次只要有丛欣在,朱师傅烧的就都是她最爱吃的菜。
欣欣年纪小,欣欣是客人,是外公外婆告诉他的道理。但当时的他心里自有另一套理论。说是年纪小,其实丛欣就比他小几个月。说是客人,其实过去两家房门挨着房门,每天一到饭点,她就扒着桌边坐好了,简直可以说是包饭在朱师傅这里。大人都叫他让着她,只是因为她嘴巴刁,有很多奇怪的禁忌,但又足够嘴甜,马屁功夫最好,让身边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自找麻烦。
沈宝云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舀了一调羹香椿豆腐到他碗里,以慈爱目光催着他吃,嘴上感叹:“你外公一直念叨,说可惜季节不大对,香椿有些老了,香味也淡,你每年都赶不上。”
时为觉得有些好笑,外婆好像怕他们两小儿争宠,就跟小时候一样。可又有些动容,是因为沈宝云的语气,也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两种情绪掺合在一起,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低头吃东西。
倒是丛欣开口替他说:“明年就能吃上了。”
沈宝云笑,也跟着说一遍:“对,明年肯定能吃上,以后你们两个每天都回来吃饭。”
朱明常说:“他们班不要上啦?”
沈宝云说:“这不才刚回来嘛,怎么也要休息几天。”
朱明常说:“你当是我们那时候啊?单位安排一趟出差,前后还得给三天假。”
沈宝云说:“为为长途飞机回来,路上十几个钟头呢。“
朱明常说:”长途飞机?飞机还有不长途的吗?”
沈宝云被冲得不想理他,扭过头去只对着丛欣和时为讲话:“还好马上七月份了,等你们放暑假……”
朱明常又是悠悠的一句:“他们都几岁了,还放暑假?”
眼看两人就要呛起来,时为到处找酒瓶子给外公斟酒,丛欣负责打岔,对外婆说:“西餐厨房就等着他到岗呢,周一就得上班。”
沈宝云意外,说:“啊?那就是后天?你们领导这么辣手啊?”
朱明常在旁边提醒:“欣欣就是他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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