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四周静了静,最后还是孙苹开口问:“多少钱?”
丛欣笑,回答:“一间房6块钱,假设70%的入住率,也就是以每人每班做7间房计算,一个月22天就是924元,多劳多得。”
简单几句话说完,丛欣看看表,用去十分钟出头。
她向大家道歉,额外占用了时间,临解散之前最后说了一句:“这项流程改进由陆总负责,将来执行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如果对具体操作有任何问题和意见,都可以找陆总提。”
陆鑫荣意外,看向丛欣,显然对她刚才说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充满了狐疑和不赞成,但也给了她面子,没当场说什么。
清扫员们三两散去,一出客房的门便开始议论那个突然降临的计件奖金。余下陆鑫荣,等其余人都走了,过去关上门,回头直接问丛欣:“丛总,这一间房6块钱,怎么谈下来的?”
语气轻松,带着佩服,问句本身却是带着怀疑的。
做房的问题是她提的,事情是她揽的,解决方案也是杰森陈直接跟她要的。现在空口白话,说只需折叠分类就能让洗涤厂降价,用来给清扫员发奖金。账算得麻溜,听起来似乎也可行。但他也是懂行的人,知道洗涤厂利薄,这六块钱已是极大的让利。要是真能兑现,她蛮可以自己把完整方案做出来,到总经理和整个管理层面前出风头,何必推给他,还让下面人找他呢?
丛欣没想瞒他,直接回答:“我找了馨棉织造的葛老板。”
陆鑫荣更加意外,同在酒店业内,又是一直做客房的,“布草女王”的名头他当然听过。虽然馨棉是江亚的供应商,但那是集团层面的合作,由采购部专人负责,馨棉那边也是销售专人对接。而丛欣,在管理例会结束之后,当天中午就能见到人家一把手的大老板。这关系,这速度,突然使得那6块钱的让利变得真实起来。
丛欣并不多解释,只继续道:“馨棉那边我来负责。你对客房部的人员和工作了解更多,所以具体执行方案还是由你来做,完成之后发给我,我再加上跟馨棉的调价协议,一起给到陈总过目。”
陆鑫荣听着,怔了怔,才真正理解她的意思。会上她提出问题,似乎是在跟他争一个高低。如果她的改进方案成了,也就证明他原本工作不力。但现在这么一来,等于把他也带进了她的方案里。如果不成,她负责。如果成了,也是他的功劳。
陆鑫荣笑,说:“行,我尽快做个draft出来给您。”
丛欣点头,并不计较他此刻有几分真诚。她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没必要跟他争夺什么,他是她的下属。如果说之前他对她不买账,那这件事之后也许会不同。
恰如陆鑫荣所料,这一间房6块钱的让利来得并不简单。
葛惠是她通过邱岭约的,三个人聚在“静安铂景”的中餐厅。
那地方二十年前绝对可以算商务宴请的高档场所,如今却早已从各种餐饮推荐名单上消失了。偶尔被自媒体提及,要么怀旧,说那里有种没惊喜但也不至于失望的岁月静好之感。要么嘲讽,说是只有赶不上流行的中老年富婆才会去的地方。
馨棉织造的葛老板,恰好符合此类客户肖像,五十多岁,很有钱,江苏一个小地方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个小地方陆续开出一家又一家生产布草、瓷器、不锈钢制品、一次性牙刷的工厂,渐渐成为“酒店用品之乡”。葛惠就是那时候下海做生意的,起初做小件毛巾,后来又做大件床品,从外贸做到内销,经历三十年商场涤荡,现在已经是国内酒店布草的头部供应商。
大约是在一九九四年,她第一次来上海请客户吃饭,对方指名要去静安铂景。或许因为当时初入五星级酒店带来的震撼,哪怕后来见识了再多豪华场所,“静铂”永远是她心目中的纯元。又或者也是因为邱岭,几年前某次入住,她认识了这个小同乡,两人十分投缘。此后哪怕“静铂”换牌“瀚岳”,一年年地变旧,她还是会来住几天,吃几顿饭。
这天的午餐桌上也是一样,邱岭给她介绍了丛欣,说是江亚饭店的副总经理,过去在瀚雅旗下的许多家酒店工作过。
葛惠知道江亚是馨棉的客户,对丛欣很是客气。她本身又是那种热情大姐的类型,哪怕第一次见面 也不带一点距离感。
三人坐下,氛围很好。
葛惠让邱岭做主点菜,对丛欣说:“我要吃什么、怎么做,小邱都知道。”
又问邱岭最近工作怎么样,升职了没有,说:“上面总不升你,你为什么还不跳槽?”
以及自己刚在老家买了块地盖别墅,想要邱岭辞职去做她的生活助理,先帮她盯着那个工程……
直等到上了菜,葛惠开吃,话才没那么密了。
丛欣找到空档说明来意:“葛总,我们酒店今天早上开管理例会,提到了馨棉的洗涤厂……”
葛惠笑笑,一边吃东西一边问:“是批评还是表扬?”
丛欣说:“我们房务总监的原话,自从跟馨棉合作,没出过一例布草清洁度方面的投诉,进出盘点数字清楚,折旧率也比别家优秀。”
葛惠说:“那丛总今天找我是来给我送锦旗?”
丛欣说:“但你们收费也比别家贵啊,尤其是对江亚饭店,同样洗一个房间一套16件的布草,其他客户46,江亚是60元。”
话说得挺直接,葛惠吃着东西说:“哦,原来是找我还价来了。”
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若论产值,洗涤厂只是馨棉织造的一个小副业。要讲价,不去找专门对接的销售,直接跑来找大老板?但眼前人显然也做过功课,比如那个46元,是馨棉开给一家三星级连锁酒店的价格。
“这账不能这么算,”葛惠倒也没觉得冒犯,耐心给她解释,“你们是奢华五星,布草带绣标,纱线、支数跟一般酒店不一样,用的化料也不一样,还要求专机专洗,每天专门安排一辆车跟你们对接配送。如果想要便宜,市面上其他选择很多,但他们用的设备、化料、员工素质跟我们没法比,布草的损耗和使用寿命也就不一样了。”
丛欣说:“我知道馨棉走的不是低价竞争那条路。”
葛惠说:“但你就是想跟我讲价。”
丛欣笑了,忽然转到其他话题上,说:“葛总,我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在酒店行业峰会上见过您,您那次作为洗染委的代表出席,在会上说的一件事让我印象挺深刻的……”
“是什么?”葛惠问,那次讲话她当然记得,但对丛欣没印象。
丛欣继续道:“您说想在酒店行业内推广布草洗涤的规范化,说这不光能为整个行业节省20%的成本,也能降低洗涤和运输环节中的浪费,是企业社会责任的一部分。”
葛惠停了筷子,问:“你想怎么做?”
丛欣说:“就是您在会上说的做法,我们送洗污品的时候就做好折叠分类,做标准化交付。洗涤厂能节约清点、运输、整理的成本,其中差额也回馈一部分给我们。”
葛惠又问:“你觉得这差额有多少?”
丛欣说:“您在会上说了20%,我只要60元的10%,也就是6块钱。”
葛惠笑起来,又给她算账:“我说的20%是规模化之后的数字,现在就你们一个店这么做,也才200多个房间对不对?给你降价10%,我绝对亏本。”
丛欣说:“但没有第一家,就没有第二家、第三家,您怎么做规模化?”
葛惠说:“那为什么第一家就得是你们呢?”
丛欣笑,回答:“因为我们是江亚饭店,您如果想在行业里推这个新规范,我们是最好的开始。”
葛惠转头看她。
丛欣继续说下去:“馨棉开洗涤厂想要走的就是高质量的路线,不是吗?我们最便宜的房费是2000元,所以才能花一套布草60元的洗涤费,百元房可以吗?
“江亚饭店背后有瀚雅和PV两个酒店管理集团,全国范围内数百家酒店。现在大多数大型五星酒店自己在洗衣房洗涤,但其实单独核算这一块都是亏的,他们之所以不外包,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流程和质量上的顾虑,如果我们合作得好……”
丛欣停下来,没再说下去,葛惠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有个或许反常识的事实,酒店花在洗布草上的费用远高于买布草的钱。而且在这个地产低迷的时代,开新店的速度也在慢下来。馨棉现存的客户最多一年更新一批布草,甚至布草质量越好,更新的频次越低,简直就是个自己跟自己抢饭吃的悖论。但洗涤厂就不一样了,同样一个客户每天都在消费。虽然截至今日,洗涤跟织造比,只是个小副业,但以后一定不是。
那顿饭其实没吃太久,葛惠很快带丛欣离开静铂,去了馨棉在上海的洗涤厂,聊了许多关于纱织、使用寿命、熨烫设备、温度、化料、坯布、面纱强度的话题,等到开车送丛欣回到酒店的时候,洗涤合同的调价已经谈妥了。
离开那间客房,丛欣回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把馨棉洗涤的销售发给她的邮件转递给采购部和酒店法务,让他们去拟定调价补充协议的具体条款。
事情妥了一半,她稍稍放松,在办公桌下面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毯上,可才喝了口水,又想起时为。
她拿出手机找到小灰人,但看着屏幕上的对话框,久久没有动作。该问他什么呢?第二天感觉怎么样?简直可以预见那两个字的回复,还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电脑再一次跳出新邮件的提醒。
她看到发件人那一栏里是莫亚雷的名字,滑动鼠标点开,才知道信是发给总经理杰森陈的,只是抄送了她,还有餐饮和厨房的好几个人,其中也包括时为。
信里说,鉴于DGM上午在管理会议上提到的宾客投诉问题,厨房部门极其重视。也是为了解决最近有关酒廊的投诉,现对厨房部门的人员分配做出如下调整。
文字下面是张组织架构图,还是三个组,中餐,西餐,全日制。
每一组都列了管理人员的名单。
丛欣滚动鼠标,找到时为的名字。
他被放在了全日制厨房。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时为不算太意外。
在江亚饭店的第一天,他跟着蒂比欧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西餐厨房的运营,直到晚上十点闭餐。蒂比欧甚至还约他出去喝一杯,说是为了迎接他的加入。
那是一家开在南京西路上的super lounge,做日餐夜酒,黑色门头挂着并不显眼的招牌,只小小一个阴纹刻的词,Marquis,显然是那种把老外当作目标受众的店。
时为跟着蒂比欧走进去,才知道何涵和莫亚雷也在,正跟此地老板在二楼喝酒聊天。店长是上海人,四十几岁,自我介绍姓董,请他们喝刚运到的雷亚斯,酒杯环形摆开,从2010年到22年的都有。
也许真的因为这几年上海的外国人变少了许多,周中的夜晚,店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并没几个客人。除他之外,在座都是熟人,熟悉到不用付钱的程度。他们问起他的情况,他只稍稍答了几句,说曾经在法国工作,现在回来了,而后便停在那里。他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而且,当时的情形仿佛又一次面试。
那一晚,他离开得很早,临走只跟莫亚雷打了声招呼,因为蒂比欧正在楼下忙着跟一个餐饮部男同事一起向一个女同事劝酒。他们的手固住她的头,她半闭着眼,张开嘴,接着他们倒给她的酒,唇角艳色的口红和眼尾粗黑上挑的眼线晕开。那画面让他感觉不适。
第二天上午,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蒂比欧与他仍旧没有交接,他只能旁观。午餐时段过后,莫亚雷召集厨房部门所有人开会,传达了管理例会上讨论的宾客投诉问题,也宣布了人员调整的决定。
短会结束,莫亚雷单独找他谈话,说自己也知道这个改变有些突然,但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为的是应对最近一段时间集中发生的针对行政酒廊的宾客投诉。他希望时为能够配合,但如果时为不愿意接受,他也完全能理解。
时为并没有什么激动的反应,自知早已被他们排除在小圈子之外,只说:我需要考虑。
莫亚雷似乎也算准了他的表现,微笑说:好,我等你的答复。
出了行政总厨的办公室,时为解锁手机,想要打给丛欣。他说他需要考虑,其实不过就是要给她一个交代而已。
回想那次在巴黎的试菜和面试,当时的面试官有三个,两个PV巴黎酒店的人,一个餐饮,一个后厨,以及视频接入的莫亚雷。最后到底是谁拍的板,他不得而知。
几天之后收到offer,他也思量过原因。他并没有那样的自信,认为自己的技术无懈可击。在这个行业几年的经历,让他知道所有的晋升和任免都有技术之外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技术之外才是主因。他猜也许那个美食编辑的推荐有一定的加成,又或者这几年派往中国的外籍雇员难找,他们图他是中国人,回去上海工作,便宜又稳定。
直到此刻,总算捋顺了全部因果。莫亚雷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他要是接受去全日制厨房,那正合意。要是不接受,他拿赔偿走人,之后最多也就再走一遍招聘流程而已。终归传达出来的意思是不变的——没有人可以伸手进厨房,左右其中管理人员的任命。
他点开微信界面,显示的仍是前一天和丛欣之间的对话记录。
她最后发给他一句: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找我。】
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预兆。
他忽然想,她去巴黎找他,对他提出回国工作的邀请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她猜到莫亚雷会同意怎样的人选,一个资历稍浅的中国人,万事好拿捏,所以才推荐了他?
手指停在对话框上,他不知道如何组织这个问句,又应不应该问出来。似乎已经有很久了,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太多要说的话,但也正因为太多,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字未打,手机却震了震,出现一条新消息提醒,是Chef Hong对他说:兄弟你回上海啦?!】
时为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是谁,点进去看头像——一个男的,抱臂站在黑色背景前,推了极短的美式圆寸,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但脸是微侧着的,照片打光也比较艺术,根本看不清长相。最后还是凭着小臂上的纹身才认出来,这人是他在法国学厨时的同学,名叫钱宏毅。
对面没等他回复,又发了一张小红书帖子的截图,上面赫然是他的照片,前一天市场传讯部派人过来在九楼L’Ile西餐厅拍的,还加了两行颇具网感的黄色粗体字:时为先生,上海江亚饭店西餐主厨。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履新公告不光已经出现在酒店官网和上,而且现在还有这么一个名叫“H圈”的自媒体账号,专门转载发布各种星级酒店和高端餐饮的新闻以及重要人事任免。
对面紧接着又发来第三条:怎么这么想不通去酒店?来我这里看看啊,我们正筹备新店。】
当初一起学厨,虽然都是中国人,但他跟钱宏毅的关系并不很近,后来还是听别的同学提起,说钱在巴黎学业结束,拿到大文凭之后就回国了,其实满打满算在法国的餐厅里只做了实习那九个月。结果回到上海,人家照样号称“蓝带毕业,米三工作”,还成了他们那一批人当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很快拿到投资开了家名叫Omni的餐厅,仅仅几年功夫,什么米其林、黑珍珠的认证全都挂上了,还因为风格时髦和定价高贵,得了个外号,“富二代食堂”。
时为看着随后发来的餐厅定位,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讽刺。
不管丛欣是不是明知有坑还请他来跳,她对他说的话似乎也是事实,江亚饭店这个CDC的位子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这才上任第二天,光是空挂了个名头,就已经有其他offer冲他来了。
看到莫亚雷的邮件之后,丛欣几乎立刻就想写信回复,否决这次厨房人员的调动。
全日制厨房,顾名思义,全天无休,是酒店几个厨房里运转时间最长的。再加上需要负责给行政酒廊、自助餐厅、酒吧、客房供餐,无疑又是工作最繁杂的地方。换而言之,又苦,又累,跟中西餐厅比起来,技术含量也低。
她难以置信莫亚雷会做得这么难看,把瀚雅和PV经过数次协商,最后各退一步,特地从法国招来的西餐厅主厨放到这位子上。她字面意思地气到胃痛,诅咒厨房出餐台上的保温灯掉下来砸他头上,邮件写到一半,甚至想要立刻马上当面去跟他吵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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