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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家(陈之遥)


但也正因为邮件写到一半,斟酌词句的同时,她也在一点点地冷静下来,最后看看已经码的那些句子,按下delete键全都删了。
时为跟酒店签的合同白纸黑字写明了是西餐厅L’ile的主厨,她完全有理由反对现在这个安排。
但莫亚雷的理由也找得很好。
从根源上解决宾客投诉是她在管理例会上提出来的问题,而全日制厨房确实也是一直以来被忽视,并且人员屡屡减配的部门。原本还分个亚洲餐和西餐两个组,各有厨师,这几年也被缩编合并了。这确实是个挺不合理的现象,全日制厨房的供餐面对的是几乎每一个住店的宾客,结果却成了最不受重视的厨房部门。
撇开时为的问题不谈,莫亚雷的决定有其道理。哪怕把时为的合同考虑进去,莫亚雷仍旧可以说,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当然,这一“暂时”究竟暂到什么时候就不一定了。
而她如果因为这件事跟莫亚雷发生冲突,杰森陈多半不会站她。就算杰森陈破天荒地站了她,时为留在西餐厅同样会受到排挤,甚至比现在更甚。要是他选择拿赔偿离开,那她安排他进入江亚饭店工作的目的也就完全失败了。
一通逻辑铺排下来,她的怒气只剩下诅咒厨房出餐台上的保温灯掉下来砸到莫亚雷头上,以及找时为谈谈,看他想怎么办。
但信息发出去,对面还是老样子,长久没有回复。她又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八点多,杰森陈不知从治下哪个酒店发来回复,替莫亚雷关于后厨人员架构调整的决定背书。
丛欣甚至把上下几个厨房走了一遍,在晚餐时段最忙的时候,那地方好似火焰山,但仍旧不见时为的影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就像从前一样。
直到夜里十点闭餐之后,她才收到小灰人的回复,对她说:我在员工食堂。】
丛欣这才想起来,全日制厨房的负责人甚至还需要管理位于地下室的员工食堂。

丛欣立刻搭电梯去地下室,走进职工食堂的时候,时为正在拖地。
他身上的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外面系了个全日制厨房的藏蓝色尾裙,躬身在餐台后面,拖得很认真,根本没注意到她来了。
丛欣隔着餐台看着他。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仍旧很新,白到发光,左胸银线绣的名字和头衔也还在那里,Shi Wei,Chef de Cuisine,但搁在此时此地,却更像是一种讽刺。那一瞬,她心都疼了。
江亚饭店的员工食堂提供一日四餐,早中晚,加一顿宵夜。这时候晚餐早已经结束,夜宵还在蒸箱里。
做中班的小高师傅正收拾剩下的剩菜,见丛欣站在出餐窗口前久久不动,有点尴尬地说:“丛总,这么晚还没吃呐?只剩白饭了,面条倒是还有,现给您下一碗?”
丛欣想说不用。
那边时为却已经放下拖把,对高师傅说:“你下班吧,我来。”
丛欣眼见着高师傅脸上一闪即逝的微表情,那意思仿佛是,这马屁也要抢?
但时为当然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只是背身在水槽那里洗手,然后去开冰箱,拆了一份牛肉,切两只彩椒,又问高师傅有没有米酒。
“我习惯用米酒。”他说。
丛欣觉得高师傅大概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在架子上找出来给他。
只有她知道,这话是冲她来的。
她两三岁的时候挑食挑到几乎绝食的地步。当时人小,不太会表达,只会哭诉猪肉太猪,牛肉太牛,鸡肉太鸡,鱼肉太鱼。但还有些菜明明一点荤腥都没有,她闻到照样打恶心。
张茂燕快给她折腾疯了,怕她饿死,带她去看医生,得到的医嘱是再饿两顿。也就朱师傅愿意相信小孩子的嗅觉和味觉特别敏感,每天做实验似地给她找原因。
最后发现是因为黄酒。
那时候江南一带都拿散装加饭或者花雕当料酒,只要菜里搁了,她就不吃,于是从此江亚饭店职工楼四楼最西面那一间的厨房里做菜全部改成用米酒。
这怪毛病后来当然好了,也不用什么药,只需长大,便可以根治一切矫情。他现在又提起来,大约是在谴责她忘恩负义。
小高师傅已经打卡离开,食堂没有其他人。她在餐台边坐下,看着他把肉切片,下料拌匀,处理了配菜,又去下面。
灯光直白,不锈钢冷硬,与楼上的酒店截然不同,像是被一道沉厚丝绒隔开的台前幕后,但此刻水汽蒸腾,让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带上了一种氛围感。
“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终于问。
“找你干嘛?”他反问。
她无法回答,自己确实早已经放弃了替他出头的冲动,也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但这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她想说。
而他已开火热锅,将肉片微煎一煎再开始翻炒,很快出锅盖到面上,变成一份小炒牛肉面,放在她面前。
她没吃晚饭,本以为不饿,直到食物入口,抚慰了她整个人。她就坐在那里吃,把那些尚不确定的保证一并咽下去了。
他收拾了刚才用的刀具砧板,找出柠檬酸,开始刷洗面前的不锈钢台面。
她看不过去,说:“你不用做这些,十二点之后有夜班保洁来打扫的。”
他没抬头,继续刷灶台,说:“那做厨师还有什么乐趣?”
她反问:“你做厨师的乐趣就是打扫卫生?”
他倒是笑了,轻轻的一声,说:“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这才第二天,就已经有人来给我offer了。”
她不吃了,看着他,不知道这算是真话还是嘲讽。
他也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问:“你说我应该去还是不去?”
她没说话,食物在一边腮帮鼓出一个包。
但他似乎又一次误会了她,说:“你放心,说了做一年就是一年。头衔还是CDC,薪水照发,别说做员工餐了,让我去夜排档也不是不行。”
她以为他说气话,把面条咽下去,努力给他解释,说:“你别这么想,这个安排只是暂时的,而且还有行政酒廊,要是把那里的问题……”
他又笑了,打断她说:“丛欣你看不上员工餐吗?你小时候这儿吃饭吃的少了?”
丛欣噎住,说话癫到一定程度,让人没法接。
他回头,指给她看后面一扇红色的门,忽然问:“是那里吗?”
看标识是个工作间,但她立刻明白他在问什么,是那扇门后面吗?
100年的老酒店,曾经历三次大修。2007年那次是最彻底的,很多地方都变了。但也许,只是也许,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还有那么一扇门一个房间,保留着它原来的样子。
里面铺上简易塑料地板,放上一些玩具和图画书,便成了职工子弟幼儿班。当时总共二十几个孩子,每天挤在一起玩,一起学儿歌,一起做操,一起午睡,中午去同在地下室的员工食堂吃饭。
哪怕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也算是硬件条件比较差的幼儿园了,因为压根没有“园”。却也有它特别的长处,比如这里的小朋友总能吃到中餐厨房煎的带鱼尾巴,西餐厨房炸的薯条角角,面包房多下来的蛋糕边边。
也是因为那个地方,当她第一次看到麦兜电影里的春田花花幼儿园,莫名泪流满面。她就是这样的人,曾被交往过的男人批评冷漠又自我,有时候却会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事落泪。比如此刻。
他没再说话,隔着餐台递给她纸巾。
她接过去,擦掉眼泪,低头默默把面吃完。他也已经刷完灶台,从蒸箱里把当天的夜宵拿出来。
“没事早点回去吧。”他对她说。
她回:“你也是,明天开始上五点半的早班了。”
“你怎么走?”他问。
“你怎么走?”她也问。
“自行车。”他回答。
她抹抹嘴站起来,说:“那一起吧。”
他说:“你还是叫辆车吧,每天跑上跑下两万多三万步的,半夜别再折腾了。”
她略无语,说:“你有功夫看我的微信步数,没时间回我信息?”
两人忽然笑了,感觉到一种互相伤害的幽默。
于是便一起下班,各自换了衣服,从员工通道出去,来到酒店后门的小马路上,各自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起往家骑。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海上的风吹着大团大团的云翻滚前行,似在半透明的黑色天幕上演一出风卷云涌的影戏。
时为骑在后面,看着丛欣的背影。这一天的变故起初确实像是一种折辱,但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换了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有了自己的厨房,那座一百年历史的酒店里最大的厨房,不必拘泥于菜单、菜系、用餐形式的厨房。在那里他可以做所有自己想做的食物,实现很多年以来脑中出现的所有念头。
又或者,是因为丛欣,让这件事像是添上了命运的神手。
他离开座垫,加快蹬车的速度赶上去,迎面吹来的风鼓起他的T恤。文化宫,电影院,一路熟悉的建筑,让他想起过去。

出生时并不起眼,只是体重六斤挂零的一个女孩子。
出院那天,朱明常借了辆三轮车,把妻女从妇幼保健院接回来。
别人看见他们问:“生了啊,生了个啥?”
沈宝云回答:“生了个囡。”
对方听到,大多会说:“蛮好蛮好,女儿也蛮好的。”
但“也蛮好”其实就是没那么好的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慰。
那年代生孩子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每家至少三个以上。女职工怀孕也很淡定,一直上班到预产期,突然有一天肚子痛了,去厕所脱裤子一看,发现见了红,跟饭店领导请好产假,回家上下收拾一遍,甚至还会做好当天的晚饭,再装一网兜衣物尿布脸盆之类的必需品,自己坐个公交车去医院。
但沈宝云有些特殊,她只生了朱岩这么一个孩子。
独生子女,尤其是独生女,在当时是稀罕物事。整幢职工楼里几十户人家,就朱岩这么一个“独养囡”。不管是楼里的邻居,还是饭店同事,说起独生女就会想到她,说起她也必定会带上独生女这个标签。
起初还有好事者劝说,让朱明常和沈宝云过两年再生一个弟弟。后来时间隔得太久,沈宝云年纪长上去,眼看是真的不打算生养了,那些劝说又变成了戏谑,尤其喜欢开朱明常的玩笑,说你们就一个女儿,怎么不再生一个呢?到底还是沈师傅太厉害了,这事朱师傅做不了主。
但那时候的朱岩也已经渐渐显出她的特殊。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长相集合父母两人的优点,继承了沈宝云的白净清秀,朱明常的身高体健。但母亲是客房清扫员,父亲做厨师,都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在当时普通人里已经算是不错的水平,却也跟知识分子没有半点关系。她的脑子却出人意料的好用,非常聪明,会读书。
她出生之后的头几年,学校闹停课,也没什么幼儿班,长到五岁多,家里实在没人带,总算小学还在上课,直接送进一年级借读。本意只是找个地方管着她,随便她听不听,结果她还真听进去了,就这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读上去。小学读书早,初中又跳一级,十六岁高中毕业。
那是1983年,她考进医科大学,是同一届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当时已经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饭店开职工大会,领导把沈宝云和朱明常树立成优秀典型,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朱师傅就生了一个女儿,却培养出我们最优秀的江亚子弟!”
生育是场大乐透。抽到朱岩这样的孩子,现在的说法是中了基因彩票,过去叫祖坟冒青烟。
同事邻居自然羡慕,但羡慕过后也有别的话讲。常有人评价朱岩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这句子写下来是褒义,从嘴里讲出来,却是带着些嘲讽的。言下之意,她不像他们这里的人。
朱岩从小待人接物沉稳礼貌,但性子有些冷,话一直很少,无论是跟邻居,还是跟父母。生活在职工楼里的那十六年,她只是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不声不响地读书,不声不响地考进大学,住校之后就不大回来了。
那些人其实没说错,朱岩确实觉得自己不属于职工楼,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不是因为西晒的房子,蹲便的厕所,只出冷水的淋浴龙头,而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吵闹。所谓边界是几乎不存在的,每家每户都知道其他人家的私事,小到孩子尿床,大到出轨搞破鞋。
还有,那些从酒店拿回来的东西。
1976年之后,各种外事活动多起来,外国人、香港人、台湾人又开始出现在上海的街头。江亚饭店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或吃饭,或住宿。而作为饭店员工,常常会把客人丢下不要或者随手送出的小东西,比如丝巾、耳钉、电子表,拿回家里。甚至还有那些酒筵上剩下的食物,奶油蛋糕,汽水、果汁、巧克力。在当时都是稀罕物件,但朱岩从来不碰。她并不说为什么,是为了不伤父母的面子,总之她自己是不会碰的。
离开职工楼,她去读大学,后来又进了附属医院,不声不响地在本科毕业之后继续读研究生。
又有人开始劝沈宝云和朱明常,替女儿操着点心,别读书读成书蠹头,并且试图介绍各种各样的男青年给她认识。
但朱岩再一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1991年,她24岁,研究生毕业之后不久就跟大学同学结了婚。
对象名叫时益恒,比她大两岁。起初,众邻居只在结婚照上看见这个男青年,只觉一表人才,与朱岩十分相配。直到婚礼当日,酒席摆在江亚饭店锦绣厅,那些来吃喜酒的同事听闻主婚人证婚人的发言,才知道男方是行医世家。再经打听,更加不得了,说时家住衡山路花园洋房,民国初年便在上海开医院,家里多的是长辈亲戚在海外。
他们又开始说,朱师傅女儿嫁得好,可私底下又觉得她进了那样的人家多半是要受欺负的。从赫鲁晓夫楼到花园洋房,虽然都在上海,都是市中心,却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
但在那场喜宴的宾客当中还有一个人,对朱岩只有羡慕。
她叫张茂燕,同样24岁,职高毕业就分配进了江亚饭店,到那时为止已经工作了快六年。头三年做学徒,她跟着沈宝云,后来一直管沈宝云叫师父。
许多年之后,才有人开始忖度这称呼的不合理之处。但在当时,大家都习以为常,女徒弟也叫徒弟,女师父也叫师父,哪怕她们不是弟也不是父。
张茂燕人很聪明,勤奋能吃苦,性子又直爽,很受沈宝云的喜欢。她平常住未婚员工的集体宿舍,也去过几次职工楼看望师父,对朱岩却是久闻其名,从来未曾谋面,直到这一天才算看见本人。
九十年代的婚礼大都有种不中不西的伧俗,但在张茂燕眼中,身穿白色婚纱的朱岩完美无缺,好像一切都拥有了,而她自己恐怕永远没法变成那个样子。
只除了一件事,也许还能试一试——她也可以谈恋爱,可以结婚,在差不多的一天,穿上差不多的礼服。
而且,她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叫丛甘霖,也是江亚饭店的员工,在锦绣厅做跑菜的。
酒席进行到一半,他刚好端盘子进来,走过她身边,在她面前放下一听可乐,手收回去的时候抚过椅背一角,同时也抚过她的肩膀,像是无心为之,又像是故意的。他平常在餐厅跑菜,常对相熟的女顾客来这一招。但张茂燕不懂,她低头,脸都红了。
那场婚礼之后不久,两人便开始谈恋爱。敲定关系之后,张茂燕带着丛甘霖去了趟职工楼,算是让师父过目。
沈宝云当面客客气气,招待一顿好茶饭,等他们告辞要走了,才单独留下张茂燕,很郑重地问她:“你想清楚没有?”
据她了解,张茂燕家庭条件不好,丛甘霖家还要不如,母亲很早过世,父亲另娶,后来又有了孩子,他自工作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两边父母都给不了他们任何帮助。
而且,丛甘霖这个人也让她有顾虑。他长得是真帅,口才也是真好,还是单位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常跟一班女同事跳交谊舞。当时风气尚且保守,这样一个人名声总不会太清白。
饭店里早有传闻,说他跟公关部一个女孩子谈过,两个人已经处到很深的阶段。但后来那个女公关认识了一个台湾客人,辞职跟人家走了。他是因为分手之后受了情伤,才突然接受了一直对他有意思的张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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