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对金玉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更是尊宠有加。
怎么舍得派内侍去公主府训斥?这可是很严厉的惩罚。
王德贵在旁笑说:“公主去灵泉寺礼佛了三日,走了之后,礼佛寺的僧人都睡着了,被登山的香客发现,传到市井变了味。”
变了味?
“说公主在佛寺……”王德贵压低声音,“淫乱。”
市井里的话更不堪,说公主把佛寺的和尚淫了个遍,导致和尚们都累的昏睡不醒。
张择愕然。
金玉公主的确行事荒唐,当年的上官学还是美少年的时候,被她硬抢进府,生米做成熟饭。
但在佛寺淫乱……
金玉公主可是很挑剔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她的眼。
白锳待王德贵说完了,才说:“我是不信这些谣言的,必然是其他人诋毁公主的。”说着一笑,“中丞得闲可以帮公主查查。”
她用得闲两字,可见只是说好听话。
这位公主的声誉本就狼藉不堪,多一些谣言诋毁也不算什么。
张择想到什么,看向王德贵:“你刚才说灵泉寺的僧人怎么了?”
白锳在旁略有些不悦,怎么?他还真要去给金玉公主查这件事啊?
王德贵说:“就是大中午的都在睡觉。”
张择喃喃一句:“大中午的,都。”
没有僧人会在大中午的觉,还都睡觉,灵泉寺可没有这样的戒律。
这件事有古怪。
他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白锳坐直身子,这么急就去啊!
“你不等见陛下了?”她没好气地喊道。
张择在门口略一回身施礼:“臣先去查一些事,再来见陛下。”
周景云将大理寺的账册勾画完的时候,天已经近黄昏。
差不多该回家了。
自那日赏梅那一刻身体不舒服后,庄篱倒是没有再有其他反应。
路过章家医馆的时候,再进去问问,拿的药吃完了还用不用继续吃。
顺便从东市过,买点什么,江云说李家铺子新出的烤羊还不错,冬天了,可以吃一吃了。
他一边乱乱想着,一边走出来站在廊下舒展下身体,看到有三四个官吏聚在一起,裹着斗篷说笑。
“果真是这样吗?”
“那几个香客亲眼所见,说是累的趴在膳堂捧着碗睡着了。”
“别提了,他们也是倒霉,灵泉寺已经被砸了。”
“被砸了?谁干的?”
“能谁啊,金玉公主呗,金玉公主说了这群恶僧败坏她名声。”
“这事,真是,不知道是他们谁的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的人只怕越来越多,你们还不知道吧,监事院介入了,张择把灵泉寺的僧人都带走了。”
“张择这是为公主出气吗?”
“应该是,张择先去了公主府,还去了上官家。”
“去上官家做什么?难道因为这事儿,上官驸马要和金玉公主和离?”
这边议论,察觉到有人出来,便忙看过去,见是周景云,都笑着打招呼,还有人示意周景云靠近。
“世子可听说了,东山那边的事?”
东山……周景云心里微微一动,他最近去过东山,虽然从他们的话中能得知是金玉公主荒唐事,但不知会不会跟他扯上关系。
念头闪过,尚未答话,就见门外一阵骚动,传来低低的声音“张择来了。”“是监事院。”
随着说话裹着青斗篷的张择在兵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聚在一起说笑的官员们神情不安,看着张择一步一步走近,有人还忍不住后退一步。
户部被抓出一个蒋后党,且死在当场的事,就发生在不久前,大家还都记忆犹新呢。
这不会是来抓王丰同党的吧?
谁是王丰的同党?
在诸人惊惧疑惑同情的复杂眼神中,张择看向周景云。
“世子。”他抬手一礼。
院内屋内所有的视线都瞬时凝聚在周景云身上,表达着担忧震惊。
周景云神情平静,对张择含笑还礼。
“你四日前去过东山灵泉寺附近?”张择问。
周景云没有丝毫犹豫点头:“是。”
张择轻叹一声:“有些事需要问问世子。”
周景云立刻伸手做请:“中丞坐下说话。”
张择也没有拒绝,示意兵卫留在原地,自己和周景云进了室内,院落里的官员们忍不住靠近几步,想要听到个只言片语。
不待张择询问,周景云主动就把怎么起意去赏梅,到了之后遇到了什么人一一讲来。
当听到上官家两个公子打架的时候,张择笑了。
“世子说话真是客气,这两人何止是打架。”他说,很显然对于出现在东山的人都调查过了,“上官可久买一个神箭手差点杀了上官月,上官月便要杀了他,两人之间的矛盾是因为公主要过继上官可久。”
周景云神情恍然:“原来如此。”又点点头,似乎自言自语,“果然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是不是恶行,是谁的恶行还不一定。”
当时因为庄篱反驳上官家管事说上官月恶行的话,那管事还不满,露出凶恶神情。
没想到上官月在公主面前生存艰难,在上官家也是如此。
周景云莫名想到当初那个贴在墙边,满眼惶惶茫然的小童,那时候对这个孩子来说,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他完全不能做主。
“后来,我与妻子便在灵泉寺后赏梅,公主派人来邀请入寺,我因为急着回家,便谢绝了,再之后便离开了。”周景云接着说,又看着张择一笑,“然后就是在街上遇到中丞您。”
张择笑了点点头,问:“世子你们当时有没有发觉,异常?”
异常?周景云愣了下,忽地想到什么,看着张择点点头:“有。”
竟然真的有?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周景云迟疑说,“我和妻子在赏梅的时候,她突然不舒服,犯了旧疾。”
这庄小娘子瘦瘦小小的确单薄,张择心里想。
“她先前是病了,但已经好了,或者说,我以为已经好多了,或者这不算什么异常,是我想多了。”周景云说,突然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清。
张择笑了,神情感叹:“别人面对我张择,恨不得变成哑巴,唯恐多说话惹来祸事,唯有世子,对我如此坦然。”
周景云笑了:“中丞是为朝廷办事,再细微的事也有可能牵涉到大事,我自当坦然。”
张择满意的点头,停顿一下:“如果少夫人在其他时候没有犯病,偏偏在那个时候,或许真是异常。”他看着周景云,“那天金玉公主离开后,灵泉寺的僧人都睡着了,不管是在门前迎客的,佛殿守香火的,院子里打扫的,所有的僧人,就地陷入了沉睡,直到被上山来的香客发现,叫醒。”
虽然适才已经听到官员们议论的事,但跟他们口中的荒唐让人一笑而过相比,张择说出的话则让人震惊。
全部,同时,睡着,这绝不是什么侍奉公主累了,周景云神情凝重:“中丞可查出原因了?”
他说着站起来,眼中几分焦急担忧。
“所以我夫人是受了影响,是了,她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好。”
“不知道有没有后续的影响?”
张择安抚周景云:“应该没事,灵泉寺的僧人,金玉公主,包括上官家的两个公子,我都让太医们查了,身体没有异常。”
周景云起身一礼:“中丞如果后续查出原因,告诉我一声。”说到这里又似自言自语,“我应该再带她去找大夫看看。”
张择看他已经归心似箭,笑着点头说声好,便起身离开了。
周景云对围过来关切的官员们简单说了是问东山灵泉寺的情况,便急急回家来。
“僧人们都睡了?”
听完周景云的讲述,庄篱也很惊讶。
周景云端详着庄篱:“你晚上睡得如何?”又想到庄篱总是在他读三页书就睡着了,原本以为是睡得好,现在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也受了不好的影响,“还是去请章大夫看看。”
但张择说那些僧人都被太医们检查过了,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可见这是医术查不出的诡异。
那去烧香拜佛?
也不对,灵泉寺就是佛寺,佛祖所在都没有能阻止这种事发生。
找个江湖术士?
看着周景云蹙着眉头沉默,庄篱知道他心里在胡思乱想。
“我真没事。”她笑说,又认真跟周景云分析,“我觉得这件怪事只是针对寺庙的僧人,我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当时受了一点影响,你看,你和其他人都没事,后来离开那里,我也就没事了。”
周景云稍微松口气:“我会关注着张择查问的进展。”又看着庄篱,“你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
庄篱笑着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瞒着世子的。”
周景云终于露出一丝笑,他能感受到她对他是信赖的,或者,依赖的。
“我去母亲那边看看。”他说,“一会儿就回来吃饭。”
庄篱说声好,目送周景云离开,脸上的笑沉寂下来。
说没事,的确是在安抚周景云。
她也知道灵泉寺的僧人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在编织梦境,让他们同时入睡。
不仅如此,还将她也拉了进去。
原来如此。
她原本也以为赏梅那天是自己旧疾发作,身体不好,所以才出现了幻听幻视。
原来是入了别人的梦境。
她知道,这世上不止她一个怪物,必然有类似她这样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这人是针对僧人的,还是是针对她而来的?
夜色笼罩大地,监事院里依旧灯火通明。
张择看着桌案上铺着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出现在灵泉寺附近的人名。
排查下来,除了灵泉寺的和尚外,只有东阳侯少夫人有些许异常。
这个,也不算什么异常,周世子是爱妻心切,想多了。
很明显那庄小娘子是自己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罢了。
另外也还有一个……
张择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上官月。
因为当天在灵泉寺和上官可久打架,也被问询,当问到有没有异常时候,那小子也说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灵泉寺哭了。”
“我以前从未哭过,中丞大人,我怀疑我被上官可久打伤了头。”
“上官可久害我如此,我的父亲和家里人一样来训斥我,还威胁要把我赶出京城。”
“中丞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
想到这些话,张择甩了甩头,这个惹人厌的外室子,的确脑子坏掉了,还想用他来对付上官家。
他张择又不是傻子。
张择的视线从这些名字上移开。
“金玉公主身边人怎么说?”他问。
一个随从说:“公主带了二十个仆从进了灵泉寺,一共住了三天,其间闭门谢客,专心礼佛,除了邀请过一次东阳侯世子,被拒绝,没有其他人进出灵泉寺。”
另一个随从补充:“公主在寺内作息跟在府内一样,多数是白日睡觉,晚上礼佛,其间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张择沉默一刻,公主的作息是白日睡觉,莫非这些和尚是被公主的作息影响了?
不不,他再次甩去这个想法,一两个人可以说是被影响,但那么多人一起是不可能的。
井水没有被下过药,寺内也没有迷香的残留。
“中丞,中丞,有消息了。”一个随从疾步奔进来,“有人知道怎么能让很多人同时入睡。”
张择视线一凝。
或许是厅内的灯火太亮,又或许是监事院黑压压的官服太吓人,被带进来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形,眼神躲闪。
这是一个在街市上卖艺的男人。
因为不相信是鬼魂作怪,认定是蒋后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既然是见不得光不为人知,张择就吩咐往下三滥市井江湖中去查。
果然,当被询问有什么手段能让很多人同时入眠而不察觉时,除了给出迷药迷香这些惯用的手段外,有人说了一个不常见的。
祝由术。
“祝由。”张择眯了眯眼,念了遍这两个字。
他知道什么是祝由。
巫术嘛。
“巫术也是一种医术,也不是那么不堪。”那男人陪笑说,“日常也能用来治病,拔牙啊,小儿夜惊啊……”
张择没兴趣听他啰嗦,直接问:“你会吗?你让我睡着试试。”
那男人苦笑说:“这,这,大人,心志坚定,也,也先有了戒备,老儿是做不到的,这种事,必须要趁人不备……”
“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张择问。
男人眼神闪烁一下,忽地伸手摸向胸口。
刚一抬手,四周的兵卫齐刷刷的拔刀围住了他。
“饶命。”男人吓得跪在地上,举起手大喊,“我,我只是,带着一样器具,想给中丞展示,一下,跟让人入睡是差不多的意思。”
张择对兵卫们示意退后一些,但依旧挡在自己身前护着,兵卫手中的刀也没有收起来。
“展示吧。”张择说。
男人看着四周明晃晃的刀尖,默念着那句富贵险中求,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说:“祝由术是需要借物,毕竟移精变气,才能祝由……所以我带来了一只我养的一只鸟雀,来给大家展示一下,怎么,移精变气。”
随着说话他的手伸向胸口。
兵卫们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张择也认真地看着,感觉男人的动作格外慢,似乎怕他们误会,又似乎小心翼翼怕伤了怀中的鸟雀。
男人的手慢慢拿出来,张择听到了一声鸟鸣,然后看到毛茸茸的麻雀脑袋。
这只麻雀被男人紧紧攥在手中,啾啾叫了两声。
“然后呢?”张择问,“它能做什么?”
男人脸上浮现古怪的笑:“它能,飞——”
伴着这句话他将手一扬。
四周的兵卫一惊,下意识发出喝止,张择在后微微躲避,然后看到男人手中的麻雀飞了起来,伴着啾啾的叫,在室内扑棱飞舞,落在了房梁上。
“这有什么好展示的!”一个兵卫喝道,带着几分被戏弄的恼火。
这些该死的街头杂耍人,把他们当无知的孩童吗?
一只麻雀而已,出去随便伸手就能捉一只。
张择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男人,很显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这个杂耍人就要和他的麻雀一起被拧断脑袋。
男人被室内的杀意激的打个寒战,忙伸手指着房梁:“不,不,中丞,您仔细看,它不是麻雀。”
不是麻雀?是其他的鸟?有什么区别?张择依言看去,原本有些昏暗的房梁变得清晰,然后看到一只鸟挂在上面。
这不是他们刚才看到麻雀,而是一只草编的,鸟。
张择瞬间睁大了眼,四周的兵士也响起嘈杂声,伴着嘈杂以及注视,那只草编的鸟从房梁上跌落下来。
啪嗒一声,在地上滚了滚,翻转着不动了。
“幻术?”张择看那男人问。
男人卑躬屈膝点头:“对,也可以说是幻术,这也是祝由的一种,当年的上古巫苗父,以菅为席,以刍为狗,北面祝,来给人治病,我只学了皮毛,用刍草编了个鸟,在市井中取悦民众混口饭吃。”
张择知道街头有这种幻术表演,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但此人展示的比障眼法可厉害多了。
他适才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一只真麻雀。
“这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点就是我通过言语让大家相信我怀里是有一只真鸟,而你们相信了,就会真的把它当成真的……”男人解释说,又道,“中丞,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而且是短短一刻,再等一会儿,你们自己也能发现不对,但如果是技艺高超的人,你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
张择伸手接过草编的鸟,端详着,若有所思说:“所以,灵泉寺的和尚就是被人用祝由术同时陷入了睡眠而不自知。”
这样说的话,那朱善的死也能解释了。
他是被祝由术所惑,自己勒死了自己。
清晨的金玉公主府,比往日更加安静。
安静中透出些许不安。
阿菊看到仆从递来的帖子,皱了皱眉:“这是十天前的帖子,此人太无礼了。”
公主的声音从帘帐后传来:“是什么人又对我无礼了?”
阿菊忙拿着帖子掀起帘帐走进去,看到金玉公主斜躺在胡床上,眉宇间几分戾气。
“是沈青。”阿菊说,将帖子递过去,“公主十天前那次宴席邀请他了,但他没来。”
金玉公主看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恍惚:“沈青……”
好像很熟悉。
然后想起什么。
“那个琴师。”
冷哼一声。
“我那时让他来奏琴,他没来,现在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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