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冷笑。
“来的好,去,把人叫进来了,我看看他能不能用膝盖给我弹琴!”
两个年轻的侍从站在前院,看着站在其中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袍,身后背着琴,是跟驸马一般的年纪,但相貌天差地别。
念头闪过时,两个侍从微微恍惚,总觉得好像曾经冒出过这个念头。
这场面也莫名有些熟悉。
但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这两年才到公主身边的,也是第一次见这个传说中被先帝封为琴状元的宫廷乐师。
阿菊从内走出来。
看到她,沈青深深一礼。
“公主。”他诚恳说,“沈青失约,辜负了公主的心意。”
阿菊笑了笑:“去跟公主解释吧。”
“虽然是陛下召我回来,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就连乐庭中都没有了我的位置。”
沈青抱着琴,神情忧郁,长声叹息。
“这些日子,我原本想以琴技取得位置,但就算我弹奏的再好,也拿不到前排的位置,被选中的乐师,不是背靠太府寺,就是各种各样的关系。”
他看着斜躺着闭眼似乎睡着的金玉公主,深深一礼。
“沈青本想在公主面前留几分体面,只是最终还是来求公主垂怜了。”
金玉公主闭着眼嗤笑一声:“你来晚了,十天前的我还能垂怜你一下,现在的我,自身难保,也要等着皇帝垂怜了。”
这话看似在讽刺沈青爽约,但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气。
沈青说:“公主说笑了,您是大周的公主,你身上和陛下一样流着天子血。”他说到这里一笑,“你们姐弟之间,怎能说垂怜呢?”
虽然这话听多了,但好听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是那句,她和陛下一样流着天子血,金玉公主睁开眼,看沈青一眼。
没错,她和陛下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不过是因为长阳王是男的,才当了皇帝。
如果她是男儿身,哪里轮到长阳王。
流畅的念头从心底涌出,金玉公主不由吐出一口气。
“是啊,我和陛下是亲姐弟,但遇到事,他只会埋怨我,训斥我。”她说,叹气恨恨一声,“六郎真是一点都不像父皇,白妃有孕身体不舒服,冲我发什么火。”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好像不该说这句话,又好像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然后看到面前的沈青,眼神好奇。
“我听宫里几位旧友说,皇帝身边有位妃子相伴,皇帝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上朝的时候也在隔壁陪同,恩宠无比,这白妃是什么出身?我在外多年,只知道陛下当长阳王时娶了杨家女。”
在沈青说话的同时,金玉公主在心里把这些话也说了一遍,就好像已经听过一遍。
这不奇怪。
这是她早就摸透这些男人的心,他们嘴上说得甜言蜜语,却只会为权势动心。
她似笑非笑看着沈青:“怎么?想要去攀附这位皇帝身边的宠妃?”
沈青哈哈笑:“公主说笑了,在沈青眼里唯有公主真可靠。”
金玉公主点点头,只觉得心里通透无比:“是,靠着皇帝恩宠不过是狐假虎威,再有权势,也是空中楼阁,一场空,比如先前的蒋后。”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
“如果蒋后有我这种身份,此时依旧稳居高位,你哪有机会重回京城。”
沈青郑重施礼:“公主说得对,所以沈青才说,公主才是我们大周最可靠的女人。”
对他的吹捧,金玉公主没有得意,而是皱起眉,想到一件忽略的事。
先前真是被那群和尚气疯了,只顾着跟他们撕扯,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在于皇帝对白妃的宠爱。
蒋后就是靠着皇帝恩宠获得权势,而现在白妃也有这个迹象。
如果不是因为白妃,皇帝也不会三番两次训斥她。
不能这样下去,否则陛下真会对她生厌。
她看着沈青一笑:“这些好话就不用说了,我都听腻了,让我听听你的琴,静静心。”
沈青应声是,取过琴放在膝头,铮铮弹起来。
琴声回荡,站在室内的阿菊,门外的侍从们都不由沉浸,心中赞叹,果然不愧是当年先帝亲封的琴状元。
只不过公主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享受多久,门外来报张择求见公主。
如果是以往金玉公主懒得见张择,虽然说是清除蒋后余孽,但张择对他们这些皇亲贵族也没好脸色。
不过现在她听说张择在彻查灵泉寺的事,算是为她出头。
“请进来吧。”
沈青忙起身告退:“就不叨扰公主了。”
金玉公主也没有再留他,觉得他今日来,说了会儿话,她觉得脑子都清醒多了,便给出承诺:“距离冬祭还有些时日,你且安心等着。”
沈青深深一礼,抱着琴向外去。
张择已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
年轻人脸色困倦,一边走一边打哈欠,不满抱怨“不是不用我吗?别耽搁我回道观。”
张择头也不回冷冷说:“这么几天了,也没见你回道观,整日在楼船上厮混,我还以为你忘记自己是道士了。”
话说到这里看到了走出来的沈青。
张择微微眯眼打量。
沈青忙低头见礼,阿菊在台阶上介绍:“中丞,这是来给公主奏琴的琴师,沈青。”
张择显然知道沈青是谁,打量他一眼,笑了笑:“沈琴师运气不错,有机会重返京城了。”
这是在指沈青被蒋后驱逐,如今蒋后死了,终于有机会回来了。
沈青含笑说:“托中丞的福。”
张择哈哈一笑:“这的确是,沈琴师再得富贵后,别忘了我的恩情。”
沈青施礼:“必不敢忘。”
张择没有再理会他,向厅内走去。
沈青站直身子,看着他的背影,视线又滑过跟在后边的那个年轻道士。
“沈琴师,这边请。”侍从提醒。
沈青收回视线对侍从笑了笑,跟着他自去了。
张择说:“应该是蒋后党。”
金玉公主说:“我不管是什么党,我要的是把人抓到,再将他们大卸八块。”又嗤笑一声,“张择,别学那些庸官们,破不了的案子都推到蒋后党身上。”
张择含笑说:“公主放心,我的责任就是铲除每一个蒋后余孽。”说罢问,“公主好好想想,那几日在灵泉寺见过的人,包括你的侍从,来投靠你的人。”
金玉公主有些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我那时候礼佛闭门思过,身边只有两个侍从近身,其他人都不见,没……”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这问题一开始张择就问过了,但此时他又问,她再回想,似乎,好像,是有个模糊的身影,与她说笑开心。
张择看到金玉公主的神情,忙问:“公主可想到什么?”
想到了什么?金玉公主微微皱眉,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是低着头弹琴的沈青。
沈青啊,她又松开眉头撇撇嘴,这是刚来过的。
被这张择问的,她的记忆都混乱了。
“没有。”金玉公主没好气说,看着张择,“你审问我干什么?我自己身边的事我还不清楚吗?”
张择说:“自身有时候也会被蒙蔽。”说着示意身边的坐着到处乱看的王同,“去看看公主身上可有邪祟。”
王同不情不愿起身,一手握着拂尘,便走到金玉公主身边。
“哎,这丑东西,离我远点。”金玉公主不悦说。
一旁俊美的侍从们立刻围过来,要将金玉公主护住。
王同羞恼,他怎么就丑东西了?他可是王氏翩翩美郎君!不过好歹记着这是面对不讲理的公主,将难听话咽回去,只围着金玉公主将拂尘挥舞呼呼响。
“这是干什么呢!”
“公主,这是玄阳子的弟子,能破迷障。”张择解释,又问,“公主可有听到铃响?”
金玉公主又气又好笑:“怎么,这次是蒋后鬼魂来造谣我了?”
张择没理会她的嘲笑,再次询问:“有没有听到铃声?”
金玉公主气道:“没有!”
难道金玉公主没有被施咒,在她走了后,那人对灵泉寺的和尚用了祝由术?
目标不在金玉公主身上,而是一群和尚?
不应该啊,一群和尚能有什么用处?张择皱眉,看了眼还在挥舞着拂尘,迈着毫无章法步伐的王同,或者因为这家伙是个废物?
但,他的视线落在王同腰间悬挂的三清铃上,铃铛随着王同摇晃,没有丝毫声音。
王同是个废物,这个三清铃的功效他亲身体验过,所以值得相信。
既然没响,那就是的确没有咒术迷障。
张择站起来:“打扰公主了,臣告退。”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怎么不等我!”王同忙收了拂尘,这张择该不是想把他留在公主府吧!
他可没兴趣侍奉公主。
因为转太多圈,头晕目眩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跟了过去。
厅内安静下来,金玉公主依旧觉得双耳嗡嗡。
张择果然对得起诨名黑乌鸦,真是让人败坏心情。
“公主,要不把沈琴师叫回来,让他给公主奏琴?”阿菊在旁问。
金玉公主没好气说:“府里养的这些都是废物,没人能弹琴了吗?”
能选在公主身边的侍从,除了貌美,也要有能悦人的技艺。
阿菊忙应声是,去传会弹琴的侍从来。
金玉公主重新躺回了胡床上,厅内再次回荡着乐声。
乐声优美,奏乐的少年相貌仪态也很美。
但金玉公主未看一眼,心思也没在琴声上,有太多事要想了。
其实灵泉寺谣言虽然让她恼火,但也没太生气,寺庙砸了气也出了。
皇帝这几次训斥她,她原本也很生气,还有些惶恐,不过听了沈青的话,也让她有了新的思索。
她身上也是天子血脉,不用像那些妃嫔那般讨好取悦皇帝。
再者,六郎的性子不像先帝,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但这何尝不是她的机会呢?
发挥她身上天子血脉的机会。
当年蒋后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她的能力,不是只会用在享乐上。
然后,要笼络一批能人志士。
不能再以貌取人……
先把府里这些美男驱散?
金玉公主的睁开眼,看向厅内奏乐的美侍从。
不知是她睁眼太突然,还是眼神太骇人,这美少年手不由一颤,弹错了一个音。
金玉公主的视线顿时看向他。
“拖出去杖死。”她冷冷说。
美少年侍从面如死灰,连连叩头喊公主饶命,一旁侍立的仆从们也涌过来要将他拖走。
有人此时从外边走进来,看着乱乱的大厅。
“好好的又生什么气?”
虽然进来的人不如厅内的男子们年轻,但相貌和气度比这些人更耀眼。
金玉公主看着驸马上官学,哼了声扭开头。
上官学拿过美少年那把琴坐下来。
“不就是弹错一个音吗?”他说,“看好了,这里这样弹奏。”
他伸手抚琴,琴声铮铮而起,如泉水在林间跳跃。
金玉公主原本扭开的脸又不由转回来,看着抚琴的上官学,嘴角不由浮现笑容,再看一眼趴伏在地上的美少年。
“学会了吗?蠢货。”她喝道,“学会了就滚下去。”
美少年死里逃生哽咽对上官学重重叩头:“多谢,多谢驸马,指教。”
上官学将琴递给他。
美少年抱着琴,和屋子里侍从们一起退了出去。
“还在为这些俗事生气?”上官学说,“公主你是大周的明珠,只需要肆意散发光华,无需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金玉公主沉着脸再次扭开头。
上官学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坐到她身旁。
“陛下是个有情人,如今白妃有孕,他一心相伴,哪有兴趣要新美人?不收你的美人,不是对你生气。”
“听到谣言训斥你,更不是对你生气,是关心你,不想让你落入他人陷阱,被人诋毁。”
“陛下和你是亲姐弟,不要为此烦恼。”
听着上官学温和的话,金玉公主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在行宫花园里发脾气,然后被那个从花树后站出来的年轻贵公子训斥的小公主。
也不是训斥吧,是温和地给她讲道理。
竟然给一个公主讲道理。
让人想笑。
金玉公主忍不住笑了:“亲姐弟又怎样?亲父子还能相残呢,阿郎,我们是皇家。”
上官学看着她:“就算再是皇家,也是人,人都有人性,你不要自扰。”说着又一笑,“先前那般境地,你都能活的好好的,更何况现在?”
“先前在蒋眠儿那贱人面前,活得宛如猪狗,算什么好好的。”金玉公主没好气说。
那时候只不过是在一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其他人面前,依旧是一言能决定生死的公主啊,上官学垂目说:“公主能屈能伸能忍常人不能忍,非常人也。”
金玉公主终于转过头:“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上官学含笑说:“公主天资聪慧,逢凶化吉,无所不能。”
虽然是好听话,但好听话真是让人百听不厌,金玉公主看着上官学,神情忽又哀伤:“但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被迫无奈在我身边。”
上官学似乎有些无奈:“如果真是被迫,我岂能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公主又没有拦着我不让我死。”
金玉公主噗嗤笑了,又带着几分倨傲,没错,她的确没有拦着上官学去死,当时她还扔给上官学一把刀,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自己杀了自己。
上官学没有捡起刀,捡起了尚公主的圣旨。
“但……”金玉公主又沉了沉脸,看着上官学,“你更爱你的儿子。”
上官学没有躲避金玉公主的视线,轻叹一口气:“金玉,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但那只是因为血脉延续,人性的本能。”
“这世上,活着与我相伴的是公主,死后你我同穴,你我才是一体。”
他握住金玉公主的手。
“金玉,不要再让他成为你的困扰,他不值得。”
金玉公主靠过来倚在他肩头,轻叹一口气:“阿郎,我之所以生气都是因为太在乎你啊。”
上官学点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这世上也只有公主能一而再二三容忍我犯错。”
看着依偎的两人,婢女阿菊嘴角带着笑意,垂着头退了出去,将门掩住。
这样多好,虽然有遗憾,但也算是人人如意。
一场欢娱过后,金玉公主走入海棠花的浴池内。
阿菊将玉石枕头摆好,金玉公主微微枕在其上,整个人浸入水中。
“让曲童进来。”她说。
曲童就是适才弹琴差点被杖杀的美少年。
公主喜怒不定,适才想杀,现在估计又喜欢了,阿菊不再多问,退了出去。
不多时,曲童抱着琴进来了。
“公主。”他声音颤颤,“我学好了,这次不会出错了。”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笑了:“琴就算了,府里会弹琴的多的是。”
曲童抱着琴面色绝望。
“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金玉公主说。
曲童大喜:“曲童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我一个公主赴什么汤蹈什么火。”金玉公主说,摆摆手,“你去把上官小郎给我杀了。”
曲童一愣,僵在原地:“上官,小郎。”
金玉公主看向他,从水中抬起胳膊,用手指捏住曲童的下巴:“怎么?上官驸马刚救了你的命,你舍不得恩将仇报?”
曲童僵硬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丝笑,握住公主的手:“公主您说错了,上官驸马什么时候救我的命?我的命分明是公主救的。”
公主要他死,他只能死。
上官驸马虽然说了话,但如果公主不同意,他还是要死。
所以,最终他的命还是公主救的。
金玉公主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罢收回手,滑入水中,在海棠池中缓缓游动。
上官驸马适才有句话提醒了她,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那么,既然皇帝有了自己珍爱的儿子,就不会在意其他人的儿子。
她杀了上官小郎,皇帝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感同身受了。
毕竟她和皇帝是亲姐弟,总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与她真正生分。
至于上官驸马……
金玉公主在水中的笑容变得恨恨。
既然生是她的人,死也是她的鬼,还想与另一个女人有牵挂,真是做梦!
这天下想要什么有什么,能事事如意,美梦成真的人,只有她金玉公主。
而且,如果是蒋眠儿遇到这种事,他们父子已经死了八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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