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篱多有礼貌,倒是这管事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诋毁自己家的公子,就算是外室子,姓了上官那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丑事恶事关起门理论。
庄篱不再谈这个话题,看着前方眼睛一亮:“看,好大一片梅林。”
周景云随着看去,带着几分遗憾:“可惜尚未盛开。”
贺主事他们说得夸张了。
当然,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真为了赏梅,只是想让庄篱出来走走。
庄篱看着点点梅花苞一笑:“花苞也很好看啊。”
她可真捧场,周景云微微一笑:“我们过去吧。”
两人并肩而去。
而在适才离开的山林间,看着周景云夫妇,以及上官家的人都离开,上官月从一棵大树上跳下来。
留在原地是最稳妥的。
上官家的人正到处找他呢。
他这是为他们好,免得正面冲突,闹得太难看。
不过……上官月看向周景云夫妇离开的方向,嘴角勾了勾,倒是没想到那位少夫人会为他说话。
不知全貌,不知是不是上官月的恶行。
是位心善的小娘子啊。
或许还不知道世间险恶,还会关心陌生人。
挺好的,跟着东阳侯世子,安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夫人吧。
上官月转身要走,忽地听到清幽的笛声传来,宛如一阵风,盘旋四周,让人不由停下脚。
真好听啊。
他不是没听过笛子,楼船上聚集了全京城最有名的乐娘舞妓,天籁的歌舞乐声每天都能听到。
但这个笛声不一样。
似乎天地间唯有这一道声音。
他不由仰头看天空,宛如看到片片梅花跌落,他伸出手,看着一枚梅花飞舞着飘向手心。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好像也和父母走在一片花海中,风吹过,漫天的花瓣将他们一家人覆盖。
笛声在身边盘旋,庄篱看着眼前的梅林,感觉整个人随着笛声穿梭其间。
她的确很喜欢吹笛子。
庄夫人也说过她的笛子学得很好:“如心窍之声,你最适合。”
心窍之声。
庄篱的眼中浮现笑意,笛音也变得欢快,耳边忽地响起铮铮的琴声,追随着她的笛音。
庄篱看去,见右侧的周景云坐在梅树下低头抚琴。
琴声深邃,与笛声相合,天地间万物生灵随之而舞。
世子的琴这么好啊,庄篱想,嘴边笑意,以前都不肯弹奏给她听。
念头闪过,悠扬的乐声中,似有咚一声心跳,庄篱陡然一怔。
以前,是多久的以前?
她认识他以来并不知道他会弹琴,也不在意他会不会,弹奏的好不好。
那是谁在意?
庄篱猛地停下笛子。
天地间瞬时安静。
“怎么了?”周景云的声音传来,带着不解,“怎么不吹了?”
庄篱慢慢转头,看向左侧,见周景云披着斗篷含笑看着她。
与此同时,右眼的余光中,树下弹琴的周景云如云雾般消散。
她止住的气息瞬间涌出,人剧烈的喘息,向前踉跄一步。
“阿篱。”周景云一惊伸手扶住她。
上官月猛地打个寒战,耳边没有了笛声,眼前也没有漫天飞舞的梅花,只有山风卷起枯草落叶。
他伸手捻去衣领上的落叶,又抚了下眼,然后抬起手,初冬的日光下,一滴眼泪在手指上闪闪发亮。
天也,听个笛子而已,还听哭了!
他上官月疯了吧。
第一百章 邀请
春月春红以及两个仆妇将原本准备在另一个地方的垫子茶具都搬了过来,神情紧张又担忧看着庄篱坐下来。
周景云也跟着一起坐下来,继续扶着她的肩头。
“我……”庄篱挤出一丝笑,本想说我没事,但她的确有事,说没事不会安慰到大家,“我这是先前留下的旧疾。”
周景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后悔又自责。
庄篱很少出门,可见除了因为逃犯身份,还有身体原因。
是他非要带着她出来,想让她看看京城的美景。
但这只是他想,没有考虑她到底想不想。
嗯,确切说,她肯出来是为了他想而想。
庄篱虽然不知道周景云心里念绕口令,也能看出他的自责和后悔。
“其实也好,如果不是世子带我出来,如果不是我吹笛子。”她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这个隐患。”
她这是真心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虚实不分了。
最初是年幼的时候,因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怪异,所以浑浑噩噩,能入别人的梦境,也难免自己幻化梦境,不知是真是幻。
跟着庄先生夫妇后,两人教导她认清自我,安稳了神魂,也就不再出现这种境况,直到得知白家出事问斩,她舍身化梦跋涉归家,陷入迷津,无法醒来。
庄先生夫妇将她叫醒后,因为元气大伤,神魂不稳,常常虚实不分。
不过到周景云来书院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
而且这几次入梦,也都没有出事。
所以,也是没听庄夫人的叮嘱,果然是出了问题。
不怕不怕,没事没事,发现了就好,她会注意自醒警惕。
“少夫人,茶。”春月神情担忧地说。
庄篱刚要伸手接,周景云已经先接过,递到她嘴边喂她。
庄篱有些好笑,但也没拒绝,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茶。
“我喝了茶,休息一下就……”她说。
“别说话了。”周景云打断她,“留着力气养精神。”
又看江云。
“去问问附近有没有大夫。”
江云领命刚要走,被庄篱喊住。
“真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她说,又看着周景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自己的状况,你相信我,我很爱惜我自己的。”
周景云看着握住自己手的小手。
手虽然有些微凉,但很有力气。
他点点头,示意江云退下。
“好,那我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他说,让庄篱靠在怀里,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春月忙说:“带了家里做的点心。”
庄篱便说:“想吃萝卜糕。”
春月忙应声是,和仆妇们去一旁取点心。
庄篱倚在周景云怀里,有心转移话题,问:“我刚才的笛子吹得好听吗?”
周景云点头:“好听。”又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我来与你琴笛合奏。”
他果然会弹琴啊,庄篱心想,又微微迟疑,莫非她心里也有这样期盼的?
仆妇在小炉上热好了萝卜糕,春月捧着盘子送过来,又多摆了一碟蜜饯。
庄篱刚要端起来吃,江云的声音传来“什么人?”同时有男声传来“我们是金玉公主府的。”“可是东阳侯世子?”
公主府?
是了,过来的时候是听说公主在灵泉寺礼佛,所以灵泉寺这几日不开山门。
公主府的人不能不见。
周景云示意江云放行。
弯弯山路上走过来两个面容俊美的年轻奴仆,看到席地而坐的周景云夫妇恭敬施礼。
“果然是世子和少夫人。”一人说,视线落在毡垫放着的笛子上,“适才公主听到笛声,宛如仙乐,让人寻找,原来是世子所奏。”
“果然世子这般仙人能奏出仙乐。”另一人跟着说,满面赞叹,“能闻世子一曲,此生无憾。”
相比于上官家那个没礼数的管事,这两个伺候公主的仆从极其和颜悦色会讨人欢喜。
周景云并没有说这笛子是谁吹奏的,只含笑说:“今日进山赏梅,很抱歉惊扰公主。”
两个仆从忙齐声说没有,眉眼满是倾慕说出来意:“公主想请世子去寺中一见。”
公主邀请啊,周景云想都没想:“多谢公主盛情,只是我夫人病体才愈,不便在外久留,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待改日再登门拜访公主。”
拒绝了。
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两个仆从脸上的笑凝滞一下。
这可是公主邀请。
公主的邀请是荣光,也是命令。
东阳侯世子竟然断然拒绝了。
“这,这,世子……”一个仆从结结巴巴。
另一个仆从则努力想办法:“少夫人身体不好吗?公主随身带着太医,正好一起过去……”
周景云说:“我夫人也懂医术,先前我姨母的病也曾相助太医,如今自己调理身体,就不麻烦太医了。”看两个仆从还要说话,便直接说,“你们不用为难,就按照我说的回公主就好。”
他说着笑了笑。
“我与公主很早就认识,公主常在先帝身边,知道我的性子,她不会怪罪你们。”
说了这句话,江云也站了过来,对两个仆从伸手做请:“请吧。”
一副你们不走,他就将他们赶走的架势。
两个仆从只能无奈告退,走到高处再向下看,见林间人影晃动,东阳侯一行人果然在收拾离开。
他们战战兢兢将周景云的话转述给金玉公主。
坐在佛殿内的金玉公主冷哼一声。
“这是拿话怼我呢。”她说。
两个仆从低着头,颤抖着等公主的怒火,但一旁有人笑了声。
“世子还是这脾气啊,当年的确在先帝跟前也是说走就走,说不来就不来。”
两个仆从微微抬头看了眼,见坐在公主身侧的男子年纪跟驸马相似,但相貌天差地别。
但一向以貌取人的公主却还让他坐在身边。
这是因为他膝头摆了一架古琴。
当年的宫廷乐师,只为陛下弹琴的琴状元沈青。
金玉公主听了沈青的话,想了想,是啊,周景云这小子仗着貌美,性子倨傲的很,先帝都不曾为难他,如今皇帝也想要给他当年的待遇,以表示自己是个孝子,并不是弑父篡位的背德之君。
罢了,她如果为难他,周景云肯定敢告到皇帝跟前,皇帝肯定又要骂她一顿。
这短短时日都要被皇帝骂三次了,她的脸都要丢尽了。
“随便他,不知好歹。”她骂了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仆从,又好奇问,“周景云的新妻子,好看吗?”
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啊,两个仆从大喜,忙抢着回答。
“柔美娇弱,世子珍爱。”
“对对,就连跟我们说话,她也被周世子拥在怀里。”
此时回想,那女子倚在周景云怀里,漫不经心又好奇地打量他们,红色白领的风帽罩在头上,宛如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金玉公主哼了声,懒得再问。
“原本想让公主听一曲琴笛合奏,那只能等下次了,就让我为公主独奏一曲吧。”沈青轻轻抚了下琴弦,佛殿内响起空灵的琴声,“公主是我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我希望能借公主之势,重得当年圣驾前恩宠。”
琴笛合奏也好,琴独奏也好,金玉公主其实都无所谓,她对音啊乐啊舞啊没兴趣,不过,沈青最后一句话,她爱听。
当年蒋后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她可是帝血正统,蒋后当年能做的权势,她自然也能。
“奏来吧。”她含笑说。
虽然有沈青视她为最有权势的女人来攀附,金玉公主依旧心情郁郁。
一想到先前美人没能送出去,又被皇帝骂了一次,金玉公主听着优美的琴声,坐在佛像前也不由冒出火气。
“我做错了什么?我一是为陛下,二是为皇室更多子嗣。”
一曲终了,金玉公主跟沈青抱怨。
沈青说:“公主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而且是长姐风范,当年先帝身边的美人,也多是公主皇子们精心挑选奉上的孝心。”
金玉公主点头:“你在我父皇身边侍奉过的,知道这些事。”又恨恨一声,“六郎真是一点都不像父皇,白妃有孕身体不舒服,冲我发什么火。”
沈青问:“我听宫里几位旧友说,皇帝身边有位妃子相伴,皇帝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上朝的时候也在隔壁陪同,恩宠无比,就是这位有孕的白妃吧?”
金玉公主哼了声:“就是她。”
“竟然能让陛下如此相待。”沈青似是自言自语一句,又好奇问金玉公主,“这白妃是什么出身?我在外多年,只知道陛下当长阳王时娶了杨家女。”
金玉公主却没有回答,似笑非笑看着沈青:“怎么?想要去攀附这位皇帝身边的宠妃?”
沈青一愣,旋即哈哈笑:“公主说笑了。”他说着斟茶,给金玉公主捧过来,“在沈青眼里唯有公主真可靠。”
金玉公主接过他的茶,但并不相信他的话,她最知道这些男人,嘴上说得甜言蜜语,却只会为权势动心。
沈青也看出金玉公主不信,笑着说:“靠着皇帝恩宠不过是狐假虎威,再有权势,也是空中楼阁,一场空,我已经亲眼所见过,哪里还会为这种人沉迷。”
虽然他没有提谁的名字,但金玉公主立刻想到了蒋后。
的确,蒋后先前权势再盛,先帝一死,也不得不跳楼自尽。
但她不会,她身上流着帝血,先帝死了,登基的是她的兄弟,她依旧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金玉公主心中几分得意,但下一刻又打个机灵,这似乎是把白妃比作蒋后了?
白妃不过是个罪妇……
但蒋眠儿当年也不过是个舞姬出身。
白锳虽然罪妇,但肚子里有皇嗣,这要是生下儿子,那就是皇帝长子,皇长子之母。
杨媛那个蠢货,只怕要把皇后拱手让人了。
而六郎这个皇帝,比起父皇差远了。
金玉公主思绪乱纷纷,没兴趣再理会沈青,坐直身子唤“来人,回府,回府。”
她要好好想想如今的局势。
一定要提防再出现一个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的女人。
沈青站在寺门前,看着金玉公主坐在华丽的由四人抬着的轿舆上,被仆从们簇拥着远去,再次深深一礼。
避开在一旁的僧人才敢上前,听到沈青叹口气,不由问:“郎君是遗憾没能取悦公主吗?”
他悄悄打量沈青一眼,没办法,年纪大,也不如驸马美貌,要取悦公主很难啊。
沈青似乎被逗笑了,看了那僧人一眼:“取悦公主有什么难的,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只需要说他们想听的话就行。”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得先知道贵人想听什么才行,僧人心想,贵人们比起普通人更擅长藏心思。
沈青笑完再次叹息一声:“我是遗憾未能见到东阳侯世子,你可知道世子琴棋书画皆通,如果能与他合奏一曲,今日也不白来一趟。”
僧人恍然,是了,东阳侯世子和新娶的妻子也来赏梅了,耳边似乎响起公主仆从们的议论。
“世子果然貌美如仙。”
“说话也如仙人般高高在上,竟然拒绝了公主邀请。”
“咳,还好公主如先帝般宽宏,能包容世子,也不生气。”
“世子的新妻子好看吗?”
“如珍宝,被世子捧在手心里。”
原来世子没进灵泉寺,失望的不止公主,还有沈青。
沈青看向寺后方向:“世子适才在那边赏梅,我过去看看。”说罢背着琴向寺后走去。
没见到东阳侯世子这个人,也要去他曾经所在的地方站一站吗?这样宛如相见了?
僧人摇摇头,这些人总是有古古怪怪的感念。
“你记得早点回来,别误了斋饭,要不然就要饿肚子了。”
沈青扬了扬手,也不知道是说听到了,还是不吃斋饭了,转入寺后,僧人只觉得视线昏昏什么也看不到了。
沿着寺后的山路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大片梅林。
梅花尚未全开,没有什么风景可赏。
沈青静静看了一刻,走到一棵树下坐下,将琴放在膝头,并没有弹奏,而是又从怀里拿出竹笼。
一只蝴蝶匍匐其中,鲜艳斑斓的颜色顿时让四周的天地失去了颜色,变得昏暗不清。
“阿蝶,你适才做的梦,吓到人家了。”沈青看着蝴蝶,有些无奈说。
那只本不该在冬日出现的蝴蝶,忽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与此同时,沈青摆在膝头的琴,一根琴弦也随之弹动。
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沈青却侧耳听,脸上露出笑意。
“是,是,做梦自然能畅意。”他说,“想听周景云弹琴也是理所应当。”
说罢又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但本来这次能见一见公主,好安排后续的机缘。”
蝴蝶没有再振翅,琴弦也没有再弹动,似乎又陷入沉睡,又似乎不喜欢听指责的话而不回应。
沈青看着蝴蝶一刻,又笑了,笑容宠溺。
“是,是,这不是什么大事,这次见不了,再等机会就是。”
“我真是太话多絮叨了,可能年纪大了。”
“您是知道的,年轻时候我可是沉默寡言,只喜欢弹琴。”
他说着将蝴蝶悬挂在低垂的梅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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