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将军来了。”徒弟小声说。
随着说话有几人迈进门,为首的人极其高大,挡住了日光,让室内光线一暗。
孙医令看着穿着紫袍来人,俯身施礼:“大将军。”
大将军李成元今年六十岁,面堂红黑,五官峻拔,留着硬扎的胡子,虽然皱纹遍布苍老,但威武之气依旧。
他径直去看内室的李十郎,俯身唤了几声,李十郎没有回应,再探了探鼻息脉搏,面带怒意转过头。
“孙医令,我孙儿情况到底如何?”他问道。
孙医令道:“性命尚且无忧……”
李成元打断他:“我是问他什么时候醒来?”
孙医令面色微顿。
“今日的药还没吃。”他说,“吃了再看看……”
李成元再次打断:“不用跟我说这些今日明日搪塞的话,就直接告诉我,我孙儿会不会醒来?”
听他这样说,孙医令叹口气说:“将军,或许很快,或许十年八年,他窒息太久,伤了脑子,而且醒来后神智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未可知……”
李成元胸口起伏一刻:“那我这个孙儿活着也如同死了。”说罢猛地一拍旁边的几案。
紫檀高几顿时裂开倒在地上。
躲在孙医令身后的徒弟吓得哆嗦一下。
李成元可是敢当着先帝的面一刀斩杀了蒋后的凶人。
不会把他们也斩了吧?
李成元却并没有再多言,拍断几案,人大步向外走去。
“把那楼船上害我孙儿的人都拿来!我不管他是王氏还是上官氏,都要给我孙儿抵命!”
孙医令站在室内目送,徒弟从他背后探出头,胆战心惊说:“师父,京城要血流成河了吧。”
孙医令嗤笑一声:“都是名门望族权贵纨绔子弟,又不是买来能随意把玩的贱奴卑妾,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晨光明亮,但对于金玉公主府来说,则是最安静的时候。
昨晚一夜宴请,有十几位俊才吟诗作画,金玉公主天亮才睡去。
宫女阿菊坐在白玉台阶上,膝头放着一簸箩鲜花,一边看着四周。
一旦有鸟儿飞来,四周木桩子一般矗立的女婢们就会挥动手中的绑着彩条的杆子驱赶。
如此这般多年,鸟儿们都习惯了不会在这个时候飞到这里来。
阿菊神情轻松将一朵朵鲜花撕烂,花瓣散落在簸箩里。
金玉公主睡醒喜欢脚踩鲜花瓣,据说这是在小时候,当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时候养成的习惯。
如今亲弟弟当了皇帝,金玉公主一跃成为长公主,很多小时候的习惯便又捡了起来。
公主脾气越来越大,来投公主门庭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菊想着昨夜见到的那几位美少年,作的诗画的画虽然算不上多惊艳,但他们看向公主的眼神,真是令人脸红。
不过,阿菊又轻轻摇头,这些人美则美,但还比不上上官月。
如果上官月是公主的儿子就好了,公主爱美,必然以为傲,将他捧上天。
哪像现在只能躲在暗夜里不见天日。
突然的脚步声打断了阿菊的遐思,她不由坐直身子,伸手让来声处一指。
除了赶鸟的婢女们,院子里还有赶人的壮奴。
他们手中握着粗杖,一杖就能把人打个半死。
敢惊扰公主歇息,死有余辜。
但有一个人除外。
“公主——驸马求见——”
但伴着这声喊,壮奴手中的粗杖停在半空,看向公主殿。
公主殿内层层垂帐,隔绝了日光,宛如深夜。
一角宫灯点亮,发出柔光,照着躺在宽大床上的公主。
金玉公主今年四十多岁,身子略有些丰腴,就算睡觉也皱着眉,彰显著脾气。
阿菊跪在床边,宛如顽皮的孩童将鲜花瓣撒在公主的身上,只可惜花瓣并不多,公主只一抬手就扫开了。
“烦死了。”金玉公主闭着眼,没好气说,“他又怎么了?”
阿菊小声说:“公主,是大喜事,那上官小郎出事了。”
金玉公主顿时睁开眼,问:“他被人打死了?”说罢抚掌大笑,“是哪家如此大胆?快去打死他们为驸马出气!”
阿菊忙说:“没有没有,是李大将军家的十郎君在他的楼船上出事了。”
金玉公主欢喜顿消,眉眼嘴角重重垂下。
“公主。”阿菊忙说,“李大将军要抓小郎,驸马阻拦,闹起来了。”
金玉公主转身向内躺下一动不动。
公主最不喜上官小郎,尤其是驸马还护着这外室子,必然连驸马也厌恶。
公主大概早就厌恶驸马了,毕竟驸马也不再青春年少貌美。
幕宾们不止一次建议公主藉着修女冠的名义,休掉驸马,逍遥快活。
前几年公主听到这话还喝斥他们,这几年听到了,只是一笑。
再等几年,驸马垂老,估计公主就要听从建议了。
阿菊安静一刻,按理说这时候她也不该再多说话了,但想着那少年每次见到她都露出的笑脸,唤她的名字,便又小声说:“这也是好事,那小郎惹到了李大将军,李府盛宠,有权有势,要处置他,驸马也挡不住,何不趁此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金玉公主又猛地坐起来,骂声蠢奴。
“他李成元有权有势?难道我就失势了?”她怒声喊,“去请太医,我病了,让驸马回来侍疾——”
阿菊俯身应声是。
听到下人回禀公主府的人带走了上官月,坐在大将军府的李成元脸色铁青。
“上官学这个废物这辈子也就靠这一张脸了。”他冷笑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枯皱,“好,我就等着看他没了这张脸的时候,他们父子什么下场。”
“父亲就这么算了?”李家二爷喊道,“金玉公主不是最厌恶那外室子,父亲与她好好说说,这也算是为她除去心头恨了。”
李成元冷哼一声:“金玉公主最厌恶的是被人瞧不起,那些年在蒋后面前活得像条狗,如今重拾公主架子,最恨别人忤逆,不要理她这个疯婆子。”
有这个疯婆子在,那上官小儿也没好下场。
“大将军,大将军。”又有仆从急步进来,正是去传拿那个王家子弟的人。
看到他们也是两手空空进来,李二爷怒喝:“怎么?他太原王氏也尚公主了?”
仆从忙道:“没有,王家倒是让拿人,说随便拿,还打开了门,但……”
他看了眼李成元。
“那王同不在家。”
这是当时在花楼船上赢了李十郎的王家子弟名字。
李成元看仆从,问:“他去哪里?插翅膀飞了?”又冷笑,“就是插上翅膀飞,也飞不出我大周。”
仆从垂下头说:“没,没飞出去,就,就在京城,圣祖观。”
圣祖观。
李成元的脸色一僵。
大周高宗是道祖李聃后裔,封为大圣祖玄元皇帝,京城立圣祖观供奉。
圣祖观也是皇家禁地,守护着大周的气运,观主被皇帝加封国师,圣祖观就连皇亲国戚都轻易不能踏足。
“那王同此次是被选来入圣祖观点香烛的……”仆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王家的人说,让我们去圣祖观要人,大将军,去,还是不去?”
厅内一阵安静,片刻之后有李成元咬牙声“去!”
就算要不来,气势上也不能输!
但实际上,气势上也没太赢。
矗立在京城西郊的圣祖观,高大的观门被敲了许久才敲开,一个眉眼细长的小道士,从下往上打量站在门外的李家二郎。
“伤了人?”他声音尖细,“伤了什么人?皇子还是公主?”
李二爷看着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小道士,态度却不得不恭敬,捧着李成元的帖子:“望通禀长源道长,李大将军李成元——”
他的话没说完,那小道士砰地关上大门,只余下尖细的声音从内传来。
“先前太子死了我们都不开门,李成元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站在道观外,看着紧闭的大门,气的脸都绿了。
但也知道这小道士也没说猖狂话,当年太子被蒋后派兵围住活活烧死之前,也曾向圣祖观求救,号称守护大周的圣祖观门都没开,对大周子孙惨死视而不见。
跟皇帝的儿子,太子相比,李成元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咯吱咬牙,看着道观,悲愤低骂一声“这些豪权之徒!可怜我侄儿——”拂袖愤愤而去。
圣祖观殿宇重重,李二爷的声音传不进去,但躲在门后听到的王同穿过几道殿门,来到一间殿前。
这里门窗高大幽闭,将光影都隔绝在外,殿内一座圣祖像,一座几乎与圣祖像同高的丹炉,一个白发老道坐在其前小小一团,宛如睡着一般。
“老祖,老祖。”王同跪在门外,小声唤,“李成元的儿子在外骂你呢。”
老道闭着眼将手中拂尘一甩:“滚。”
王同跪在门外高兴说:“徒孙儿已经让他滚了。”又急急说,“老祖,那李十郎跌入水中,徒孙亲眼所见,应该就是被水鬼索命了,老祖,京城有妖物鬼怪,咱们要出面除妖伏魔吗?”
老道转过头,和胡子一般长的白眉毛飞扬,说:“我让你滚。”
王同愣了下,旋即往前一扑“老祖不能赶孙儿走啊,我从小立誓,一心向道,我祖父送了很多钱给你——”
话没说完,被从内走出来的中年道人拎起来,扯着向外去。
王同悲呼不已,直到道人笑着说“老祖让你别扰他清净,不是把你赶出去。”
王同脸上立刻收了悲愤,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中年道人笑说:“放心吧,老祖极其护短,就算真要赶你走,也不会这个时候,岂不是让李家小瞧了?”
王同连连点头:“那是,在老祖眼里,李成元算什么。”又眉飞色舞,“不过金水河是不是真有女鬼,我们是不是出手除妖惩奸除恶——”
“圣祖之下,哪来的妖魔鬼怪。”中年道人不屑说,又一笑,“就算真有女鬼也不关我们的事,别说女鬼了,当年太子死,皇子们被蒋后几乎屠尽,老祖都闭眼不问。”
十多年前的混乱王同也有所耳闻,忍不住问:“那,老祖管什么?”
中年道人一笑,看向前方晨光笼罩的京城:“大周气运。”
蒋后屠杀皇子们,老祖不管,因为有先帝在,这不过是君臣父子之争,但当蒋后意图临朝听政,那就是妄图染指大周气运,老祖一声黄钟鸣,击碎先帝迷障,震乱蒋后随众心神,踏灭蒋后魂魄,所以长阳王才能长驱直入皇城,重归大周皇廷。
一个李十郎,死就死了,不过是尘埃小事,还敢来圣祖观要人。
中年道人将拂尘一甩,看站在一旁的王同:“还不快去守香烛!香烛灭了才是大事!”
对东阳侯府来说,李十郎丢了性命可不是小事,但也与自己无关。
请不到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丢了婆婆面子,这也是大事,东阳侯夫人立刻让黄妈妈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民间圣手章士林。
“少夫人只是没睡好,我自作主张熬了柴胡桂枝汤。”
这是最常见的方剂,家里婢女公子小姐们略有不适也都会自己熬一碗喝一喝,厨房里也常备着这些药材,熬药做汤皆能用。
“少夫人不舒服就直接告诉夫人。”黄妈妈板着脸说,“咱们家不是请不起大夫的人,夫人也不是磋磨儿媳的主妇,不用偷偷摸摸吃药,做出这种小家子的行径。”
春月眼圈发红,俯身叩头:“是奴婢的错——”
她的话没说完,坐在内里桌案前的庄篱走出来。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她说,“多谢夫人,我的确不舒服,但也没大碍,不用请大夫,喝柴胡桂枝汤就可以了。”又看跪在地上的春月,“如果你做错了,端过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喝。”
这是维护丫头把过失拦在自己身上?黄妈妈冷哼一声,不用急着装大度,错的本就是你。
“如果夫人不来问,少夫人打算躲着一直喝柴胡桂枝汤?”她沉脸说,“少夫人不愿意见夫人,打发丫头说一声也行。”
这话可不对,春月忍不住拉住庄篱的衣袖,少夫人可别认了。
庄篱轻轻拉回衣袖,对黄妈妈说:“不是我不愿意见夫人,是夫人不愿意见我。”
不让她认这句不孝的话,不是让她纠正谁不想见谁,春月愕然。
黄妈妈也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一句,板正的脸气笑了:“少夫人心存怨愤我们也都知道,但大可不必如此,夫人不喜你,你也是东阳侯府的儿媳,不会眼看着你病死不管,你想要惹人同情,败坏夫人名声,也是白费了心机。”
庄篱皱皱眉,她精神真有些不好,先前知道侯夫人听了雪柳的闲话去请大夫,只是没请来,还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夫人倒是不肯罢休,不仅又请来了大夫,还藉机训斥。
那她也快刀斩乱麻吧。
“黄妈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点小事不用惊扰夫人。”她说,“庄夫人会医术,我跟在她身边也学了一些,我会看病,知道轻重缓急,如果真病重,必然会立刻去告诉夫人请大夫。”
黄妈妈冷笑一声:“少夫人,医术博大精深,不是读几本书就可以称会看病。”
庄篱笑了笑:“黄妈妈可以验证一下。”她看向门外,隔着帘子能看到一个老者站在廊下,“正好大夫也在。”
“老夫只会看病,其他不做评判。”
章士林在院子里听了一通女子们大声小声的争执,心里就明白了,又是病小事大。
他一向不喜欢跟权贵打交道,尤其是内宅,多数都不是看病,而是藉着病生事,邀宠的,装可怜的,泄愤的。
他被请进来,看着屋子里站着跪着,就没有一个躺着的,更印证了猜测,待听了那个年轻的被唤作少夫人的女子开口说“有件事要麻烦章大夫——”
他忙打断表明态度。
别麻烦他,他只是个大夫,与他无关。
庄篱说:“正是要你评判我会不会看病。”
她会看病?章士林打量一眼,又看一旁板着脸的黄妈妈。
黄妈妈板着脸说:“请章大夫做个见证。”
章士林皱眉:“怎么验证?”
庄篱示意春月起身,再让屋子里的婢女们,包括黄妈妈都站成一排。
“我给她们诊脉,说出脉象。”她说,“请大夫……”说到这里停顿下,看着章士林,“还没请教大夫高姓大名?”
章士林道声不敢:“章士林。”
庄篱看着他,一双眼幽幽:“章士林。”三个字从唇舌上滑过,“我说我诊出的脉象,你说你诊的脉象,你是大夫,你懂医术,如果我们说一样,那我也懂医术。”
章士林似乎有些怔怔,将这话慢慢重复一遍,一抚掌:“对,没错。”
他看着庄篱一笑。
“如果我们说的一样,少夫人也是大夫。”
“那怎么样?她都说对了吗?”
原本闲闲倚在窗边榻上由小丫头们捶腿的东阳侯夫人,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打断黄妈妈的讲述,问。
同时也看到了黄妈妈的脸色。
黄妈妈进府也有几十年了,东阳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些尴尬有些无奈的神情。
“都说对了,跟章大夫说得分毫不差。”黄妈妈说,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少夫人还诊出老奴我有寒痰淤血。”
东阳侯夫人惊问:“你有吗?”
从周景云出生,黄妈妈一直在她身边,二十多年了,黄妈妈连风寒都没有过,在她眼里是个结实又强壮的人。
寒痰淤血是什么?严重不严重?
黄妈妈忙安抚:“不严重不严重,就是阴雨天腿脚不舒服。”
是吗?日常也没看出来……
东阳侯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贴身伺候信重的妈妈,自己却不知道她腿脚不好,这个当主母的也太凉薄了。
“怎么说?用什么药?”她一叠声问,又让黄妈妈坐,“快坐下,以后在我跟前不用站着。”
黄妈妈脸上浮现笑容,她知道东阳侯夫人只是心大的人,并不是无视下人刻薄的主母。
“您听我说,别说你看不出来,我自己都没感觉。”她认真说,“我就是偶尔蹲坐久了,站起来不利索,但哪个人不这样?我年纪又大了,除此之外没别的症状,章大夫也看了,说病症初显,喝几副小活络汤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喝,喝,去章大夫的保和堂拿最好的药,不去太医院等了,有好大夫,好药,轮不到咱们用。”
雪柳在一旁看着突然听不懂了,忍不住上前怯怯开口:“原来是我多虑了,少夫人竟然会医术。”说着跪下来,“是我惊吓到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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