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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他只挑眉说:“脱了衣服跳。”
李十郎冲他呸了声:“老子用你提醒!”
但一想这好男风的王氏子弟可不是好心怕他衣服湿了,是不怀好意觊觎他的身体。
他狠狠瞪了王郎君一眼,哗啦脱下外袍,四周再次鼓噪一片,夹杂着鼓掌声,啪啪如雷。
上官月一震,困意全消,耳目清晰,看到李十郎赤裸着上身,只穿锦裤向门边走去,身后簇拥着众,他的仆从无法劝阻,也纷纷脱了衣衫跟随。
“这是……”上官月喃喃。
旁边的赌客听到了,看上官月皱眉,忙问:“怎么?小郎你舍不得了?”又义正言辞,“规矩就该如此,你也别乱了自己的规矩!”
他们说着话,李十郎已经推开了门走出去,此时天边隐隐发亮,夜就要过去了。
上官月不由快走几步,李十郎已经一声大喊“让你们看看爷的本事——”
伴着大喊人一跃跳了下去,他的四个仆从紧随其后,厅内的人群也一涌而出,挤在外边,倚着栏杆兴奋地叫嚣,盖过了人落水的噗通声。
上官月抓住栏杆向下看,李十郎已经在河水里冒出头,一边游动一边挥舞着拳头大喊:“姓王的,你敢不敢也跳下来,我再跟你赌一局。”
将明未明时分,河面上泛起水雾,就像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上官月莫名心一紧,手握紧了栏杆,他现在突然觉得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十郎,河水凉,赶快上来。”他高声喊。
李十郎听到了大笑:“小爷可不怕这个。”说罢再次游动,故意挥动摇摆身体,溅起无数水花,四周围过来的仆从不得不避开。
“都下来吧,都下来吧,这河水里的风景——”
李十郎大笑大喊,忽地声音一顿,双手挥动,人向河中沉去,似乎有什么将他拉了下去,眨眼间河水就没过了头顶,挥动的手也随之而没。
倚着栏杆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呼声,河中的四个仆从也有些慌张,不待去抓拉,李十郎又猛地从河中冒出来,仰头喷水哈哈大笑。
栏杆上一片骂声,夹杂着有人把茶杯,团扇扔下来,喧嚣一片。
李十郎的笑声更大。
上官月却丝毫没有笑意,皱起眉头,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他觉得都有些看不清水中的李十郎了。
下一刻李十郎再次向下沉去,楼船上响起笑骂声。
上官月没有跟着笑骂,反而听不到四周的嘈杂,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天边有晨光出现,水雾似乎瞬间消散了,河面上却看不到李十郎再浮起。
“不好!”上官月一拍栏杆大喊,“来人——”
“少夫人,少夫人。”
耳边有唤声,肩头也轻轻被推动,庄篱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掀开的帐子外晨光微亮。
春月半跪在床边。
“少夫人,您怎么了?”她担忧地问,“做噩梦了吗?”
还好她睡得也不踏实,不仅没有起晚,还听到了少夫人室内的动静,忙披着衣衫过来看,少夫人虽然闭着眼睡着,但气喘急促,头上还有汗水冒出来。
这样子像是梦魇了。
她忙唤少夫人,连推了几下才唤醒。
庄篱双目渐渐凝神,看了眼濛濛晨光,嗯了一声:“睡得……有些累。”

世子院子里的小厨房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管厨房的是陆妈妈,原本在屋子里吃早饭,听到雪柳来了忙迎出来。
“雪柳姑娘来的正巧。”她笑呵呵说,“给你炖了燕窝粥,正要让人送去。”
雪柳打个哈欠:“我现在没胃口,等等再让丫头们送过去吧。”又问,“给那边安排的什么饭菜?”
她虽然懒得去少夫人跟前混脸,但大丫鬟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可不会让人挑她的错。
听到这句话旁边的仆妇笑着说:“已经送过去了。”
雪柳一愣,抬头看天色,失笑说:“这儿媳妇当的真是悠闲。”
仆妇不好参与背后说主子的话,讪讪笑着进去忙了。
陆妈妈眼神闪了闪,拿着矮凳子请雪柳坐:“不如姑娘等吃完了再过去。”又将燕窝粥端来,“姑娘年轻也要注意养着。”
雪柳哼了声坐下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吃。
“可能是少夫人不太舒服。”陆妈妈又在旁小声说,“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春月来煮了柴胡桂枝汤。”
病了?春月勺子放慢。
“少夫人看起来身子不好啊,那么瘦,走路轻飘飘的,那脸白的都没血色……”陆妈妈在旁接着说。
雪柳看她一眼撇嘴说:“陆妈妈,你这双眼倒是能诊病啊?让你管着厨房亏了,该在府里当大夫供养着。”
陆妈妈脸色一红。
“我就是担心,世子一个男儿也不懂这些,又是在外边成的亲,婚前那些该问的也不知道问了没。”陆妈妈陪笑解释,又压低声音,“雪柳姑娘你是生在名门望族,不知道那些市井中的手段,说媒的能把瘸子瞎子都说成全人,待洞房花烛夜才发现,更有那些身体有隐疾的,甚至还有不能生养的骗婚……”
雪柳啪地将碗重重放下,站起来怒目说:“陆妈妈我看你这几年闲的失心疯了,满口胡话。”
陆妈妈吓了一跳,厨房里的仆妇们也都心惊胆战看过来。
“我真是失心疯了!”陆妈妈旋即抬手自己打自己的嘴,“夫人托我管着世子院子,世子不在家,我享着清闲还不够,竟然染了乱嚼舌的毛病,这张嘴真是该打烂。”
她果然一下两下啪啪的打。
雪柳冷笑:“妈妈可长点心吧,等世子回来,你再这样,就不是打烂嘴的事了。”说罢甩袖子蹬蹬走了。
陆妈妈目送她,手还不停的打自己的脸,只不过每一次打过来就提前把头偏了,动作挺大,其实不过是风拂过脸颊。
雪柳的背影看不到了,陆妈妈停下来,撇撇嘴。
躲在厨房里仆妇们涌出来“陆妈妈,你惹她做什么?”“雪柳可不能惹。”
陆妈妈哼了声:“有什么不能惹的?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摆什么架子。”
一个仆妇低声说:“先前是因为没有新夫人,世子也不收妾,如今有了新夫人,这一回来两年之内必然要纳妾收房,雪柳可是先头少夫人指明要给世子的。”
陆妈妈呵一声:“你也说了先头夫人,现在有了新人了,先头还算什么?”说到这里又叹息,故作痛心疾首,“我也是为她好,让她惊醒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还不想办法,她难道想当一辈子大丫鬟?”
仆妇们也不敢得罪陆妈妈,陆妈妈说的也对,雪柳毕竟是定安伯家的,就算怕她,也等她真当上姨娘再说吧。
不过……
“你这背后挑唆。”一个关系好的仆妇坐下来小声说,对着世子夫人的所在努努嘴,“被她知道了,小心跟你再说。”
说道再说两字,她意味深长。
当时新少夫人进门,跟她们管事妈妈见面,开口就没给她们面子,直接说“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听到这再说两字,陆妈妈就咬牙,真是年纪小脾气大,她可是侯夫人给世子的,一个新进门不讨婆婆喜欢没家势可依仗的小丫头片子,就想打她的脸!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
一个新媳妇,想过好日子可没那么容易。
陆妈妈似笑非笑:“我哪有挑唆?我这是关心少夫人呢,那柴胡桂枝汤是少夫人让人煮的,又不是我胡编乱造。”
说罢看着桌案上雪柳剩下的半碗燕窝。
“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我吃。”
她说罢端起大口大口吃。
雪柳憋着一肚子气走回院子里,小丫头看到她,忙上前讨好说:“雪柳姐姐,少夫人吃完,我去给你端饭来。”
主子吃完了,大丫鬟们就可以吃了。
雪柳没好气说:“不吃。”说罢甩帘子进了屋。
小丫头吐吐舌头,不知道雪柳为什么生气。
“别管她了。”有其他小丫头轻声招呼,“小蝶刚在少夫人那里当值,被赏了一碗甜糕,她让咱们一起尝尝。”
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正是馋嘴的年纪,闻言都跑去了。
“少夫人夸小蝶笑的甜,就赏了她。”
“少夫人真好。”
听着外边小丫头们的叽叽喳喳,雪柳只想把桌上的茶杯摔了,当初娘子在的时候赏赐婢女们多了,娘子可是定安伯府嫡娘子,带着陪嫁,出手阔绰,哪是这个两手空空上门的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能比的?
这才过了多久,就没人记得娘子了。
念头闪过,雪柳又有些颓然坐下,五六年了,是很久了,足够忘记一个人,抹除她的痕迹。
要不然,陆妈妈都敢信口说娶来的媳妇隐疾骗婚,这本是东阳侯府的禁忌话题。
当初三娘子猛疾过世,东阳侯府和定安伯府也闹得不愉快,尤其是定安伯府想要再嫁个女儿过来被拒绝后,双方私下传的话就开始难听了,定安伯那边质疑娘子在这里受到虐待才染了病,东阳侯府则传娘子隐瞒疾病嫁过来,差点要闹起来,是世子喝止了。
“我失去了妻子,你们失去了女儿,都是至亲之人,世间最悲痛的事,为何还要痛上加痛,活着的人反目成仇?”
至此两家重归于好,东阳侯府里也绝不允许提什么隐疾生病骗婚的话。
现在那可恶的老妇,当着她的面都敢这样说,看起来是嚼念现在的少夫人,其实则是嘲讽先少夫人。
雪柳腾地站起来,去告诉侯夫人!
但慢慢又坐下来,神情几分焦躁,告诉侯夫人把那老妇赶出去又如何?那老妇敢这样,其他人呢?
最主要还是自己没个正经身份地位。
东阳侯夫人再不喜,那也是正经儿媳。
更何况夫人也不一定会永远不喜,带出门一趟,态度就变了一些……
雪柳将手帕绞动,在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去。
院子门口坐在一起围着吃甜糕的小丫头们见她出来,忙起身施礼“雪柳姐姐——”
雪柳理也没理会她们,迳直去了。
看着她所去的方向,一个小丫头说:“雪柳姐姐不是去少夫人那边,去侯夫人那里了。”
另一个小丫头则见怪不怪,嘀咕一声:“干脆让雪柳姐姐去侯夫人跟前当差好了。”
这样少夫人这里还能多出一个大丫鬟的名额,上面的姐姐们提一个,她们也能跟着升一个。
先前的小丫头失笑:“你别说胡话了,谁能让雪柳姐姐离开世子这里?”

东阳侯夫人听到这句话,将黄妈妈递来的茶都推开了。
雪柳在旁低着头嗯了声:“天不亮的时候熬的药,夫人您要不要……”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打断雪柳:“她让你来请大夫的?”
雪柳忙摇头:“没有没有,少夫人谁都没说,只自己熬了柴胡汤,许是不敢……”
说到这里神情几分怅然。
“有病就要看病啊,可不要拖,病来如山倒,晚了就糟了,当年我们小姐……”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一刻,咬牙:“安的什么心,让人看我这个恶婆婆磋磨儿媳?”
雪柳忙说:“断没人这样说夫人,夫人安心,夫人的人品谁不知道,倒是有闲话说她,说她身子不好,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弱症……”
听了这话东阳侯夫人哪里能安心,差点站起来。
是啊,这个儿媳是周景云自己娶的,也没个正经媒人,也没办法打听门庭,什么底细都不知道。
这庄篱很瘦弱。
而且父母又都亡故。
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连我家门都敢进,吃个药怎么就不敢,反而要偷偷摸摸?摆脸子给谁看呢!”东阳侯夫人喝道,喊黄妈妈,“你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去给少夫人瞧瞧,告诉她别担心,我们东阳侯府不是那种磋磨儿媳的地方。”
黄妈妈看了眼雪柳,要说什么又咽下去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又想到什么,让红杏拿出侯爷的帖子。
“请孙医令来一趟吧。”她又说。
那可是给宫里贵人们看病的大医令,夫人和侯爷也轻易不请这位呢,为了少夫人竟然舍下脸,雪柳在旁倒没有丝毫嫉妒,而是心里得意大笑……
夫人这是怀疑少夫人身子有问题,要找太医仔细查问一遍。
这可真够丢脸的。
既然是要请大医令,黄妈妈就要亲自去一趟,忙郑重接了帖子。
但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并没有请来孙医令。
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咱们家如今请不动他?”
黄妈妈摆手,脸色有些凝重。
“好像城里出事了,孙医令天不亮就被请走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顿时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少夫人病了?”
梅姨娘在外小声问,一边往内里看。
春红皱眉:“姨娘从哪里听来的话?”
梅姨娘小声说:“都在说……”
春月从室内掀帘子走出来,打断她:“少夫人昨晚没睡好而已。”
梅姨娘做出松口气的样子:“这是择席。”话说最然这样说,但眼神闪烁还向室内看。
都怪她不该莽撞煮了药汤,谁想到竟然传出这样的闲话,传得还这样快,春月本要立刻去查问,被庄篱制止,还让把梅姨娘请进来。
或许是让她亲眼看看,也好平息流言吧,春月忍着脾气说:“姨娘来了就进来吧。”
梅姨娘忙应声是,跟着春月进来,先嗅了嗅,屋子里倒是没有药味,也清淡无香味,再看庄篱坐在一张摇椅上,微微闭着眼,看起来是有些懒懒无力。
“多谢姨娘关心,我没事,就是没睡好。”她轻声说。
梅姨娘松口气,坐在小凳子:“少夫人没事就好,听说夫人都要请太医了,我吓了一跳。”
春月一惊:“夫人知道了?”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四周,咬牙暗恨,雪柳!
“怎么没见太医来?”庄篱问。
她这句话不过是告诉庄篱,有人告密到夫人跟前,且夫人恼了,怎么少夫人还真问太医了?梅姨娘愣了下,还真想看太医啊?
做人家儿媳,被婆婆送太医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太医……太医好像在忙。”梅姨娘只能答,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少夫人,外边出事了。”
庄篱睁开眼,问:“外边出什么事了?”
“您还记得李十郎买来一个,又输掉,最后不甘心跳水的妾那件事吗?”梅姨娘眉飞色舞说。
她为了躲麻烦,常去找她娘,尤其是今天一大早从外边采买回来的娘告诉她一件大新鲜事。
梅姨娘一抚掌。
“那妾变成水鬼索命了!”
站在一旁的春月被吓了一跳。
水鬼?索命?真的假的?
日光高照,孙医令站在厅堂内打个哈欠,又伸手捶了捶腰。
真是要命,他都多少年没起过这么早了,在太医署已经混到医令的位置,哪里用受这种罪。
他抬头环视,这间厅堂极其奢华。
无奈李成元皇恩隆重,孙子出了事都要将他从太医署拎出来问诊开药。
孙医令正心里嘀咕,身后悉悉索索,转头看自己的徒弟蹑手蹑脚走到那张宽大的床边。
床上躺着李十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就宛如死了一般。
徒弟也没去望闻问切,而是伸手掀起被子,去看李十郎赤裸的腿脚。
果然看到左脚脚踝上一圈青紫。
“果然是鬼手——”他不由失声。
孙医令在后给了他一巴掌“你个蠢材胡说八道什么!”
先前屋子里人多,太医们,李家的人,男人女人,乱乱不断。
病情讨论就来来去去那些话,徒弟过耳就忘记了,唯有一些奇怪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十郎是溺水导致的昏死。
李十郎水性其实很好。
而且当时还有几个水性同样很好的仆从跟着。
偏偏李十郎就溺水了,那么大一个人沉入水中,四五个人用力都拉不上来,宛如身上绑了重石。
最后终于拉上来了,也耽搁太久,昏死不醒。
“……是水鬼,抓着李十郎不放……”徒弟听得抓耳挠腮,此时终于亲眼看到了,抓着孙医令的衣袖,压低声说,“不是胡说八道啊,师父,你看啊……”
孙医令低声喝道:“那是被水草,缰绳,等等杂物缠住勒的,有什么稀奇的?这般溺死的人多的是,别丢人现眼说蠢话!”踹了徒弟一脚,“快滚出去熬药。”
徒弟捂着屁股往外走,嘀咕“熬那么多药也灌不进去多少。”
人刚走到门边,又蹭地如同见鬼般跳回来,躲在孙医令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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