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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
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
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
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
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
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
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
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
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
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
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
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
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
“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
后一句才是关键。
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
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
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
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
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
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节度使白循啊。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
“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
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
“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
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
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
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
周景云摇头。
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
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
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劳?”
周景云点头:“当然。”
张择哈哈大笑,握杯子与周景云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说罢又一笑,“不对,一定心想事成,谁要是敢阻拦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坏我张择的大功劳,我张择要他好看!”
周景云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张择亦是饮尽。
再说了两句闲话,周景云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赶早,先去歇息了。”
张择也没再挽留:“我明日还走不了,不能与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
周景云说声好,再次施礼,转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张择望着门口出神。
“郎君。”烹酒的仆从说,“东阳侯世子拒绝你的好意,你不生气?”
张择捡起一枚菜豆扔进嘴里。
“他不拒绝我,我才生气。”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云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
想像一下那场面,张择露出嫌恶,一张美貌的脸做出那般姿态真是恶心。
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这边主仆正说话,有一个青衣仆从走到门外施礼:“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适才走的急,没听完中丞的话,让奴来问,不知京城还有何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
敢在他张择面前走了又问未说之话的,周景云也是第一个。
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张择也不能小家子气。
“找出那封邸报,给世子拿去看。”
仆从施礼道谢告退,夜色里有握着刀的兵卫又奔来。
“中丞,朔方的信件来了。”
青衣仆从在灯下打开书信,说:“是报来的白循族人事。”
张择有些漫不经心。
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经斩首了,他亲自一一查验过人头了。
余下的案犯或者发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从此罪奴之身三代难翻身。
“白循一门女眷趁着交接的时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缢了,没能押送入京城。”
听到仆从的话,张择神情一沉。
“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骂扫兴,又恨声,“圣恩绕她们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尸首悬挂示众!”
青衣仆从应声是,又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白家的籍册似乎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
漏了一个?
对于喜欢一杀千家,斩草除根的张择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册怎能出纰漏?有人作假护着白家?”
仆从忙说:“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时候籍册上就没有。”
什么叫籍册上没有?没在籍册上又哪来的少了?
仆从将随书信来的一卷竹简籍册在桌上铺展:“中丞请看。”
白循出身并非望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才有了官身,家谱也才热闹起来,只不过昙花一现,热闹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后子孙们要么从罪奴重新繁衍,要么就此断了根。
仆从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过有名有姓的五子两女,落在末尾空空处。
“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核对籍册时发现,这里有删刮痕迹。”
张择伸手抚过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

浴桶水汽蒸蒸,让简陋的驿所内室更加潮湿闷热。
坐在浴桶里赤裸肩背的周景云举着邸报,藉着旁边的灯看完,轻轻舒口气。
“原来是大将军家的趣事。”他轻声说,将邸报递出去,示意一旁的仆从,“还给张中丞吧。”
仆从接过疾步而去,但不多时回来了。
“世子,张中丞走了。”
周景云坐直身子,侧头低声问:“去哪里?回京还是……”
仆从低声说:“没敢跟随查看。”
张择护卫众多,又极其警惕,不能窥探。
周景云默然一刻,想着适才张择桌案上堆积的文书,问:“家里都还好吧?”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世子倒是越发常问家中,是关切先送回家的那位小妻子吧。
仆从应声好,特意说:“夫人还带着少夫人去拜访姨夫人呢。”
夫人或许会对新少夫人不满,毕竟不是父母之言,哪个当婆婆的都不会高兴,但鉴于世子的状况,夫人为了面子也不会把少夫人赶出去。
周景云默不作声,看着仆从还拿着的那封邸报。
因为张择走了,驿丞不肯也不敢接这个,只能再拿回来。
仆从察觉周景云的视线,忙问:“世子是担心李大将军那些人的事?”又笑说,“咱们家从不与这些人来往,风波闹再大,也与侯府无关。”
家中的成年公子们远离京城,未成家的公子们被严格管束,不吃酒赌博,远离纨绔和是非。
周景云嗯了声,但下一刻,还是猛地站起来,带着一身水迈出浴桶。
“走,回京。”
仆从惊讶,走?这澡岂不是白洗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雪柳垂着头来到东阳侯夫人的院落,并不见东阳侯夫人,连许妈妈黄妈妈红杏都不见,婢女们也似乎少了很多人。
“今日皇后生辰,夫人天不亮就去朝贺了。”婢女樱桃笑说。
雪柳带着几分懊恼:“我竟然忘记了,没早早来伺候夫人。”
樱桃笑说:“哪里劳动你,我们总不能白吃饭。”说着推雪柳,“姑娘快去歇着吧,宫里宴席散了也到午后了,到时候你再来。”
雪柳迟疑一下,问:“可带了少夫人去?”
樱桃摇头:“怎能带她?尚未赐品级呢。”
周景云回来后见了皇帝皇后,才会给妻子领封诰。
再者,少夫人的出身,侯夫人也绝不会带着她去那种场合。
雪柳松口气要说什么,有人唤樱桃,樱桃便扔下一句“我先去忙了。”便走开了。
雪柳只能自己站了一刻,要走,又不想走,不走又不知道做些什么,看着两个小丫头擦地,指点了两句才走出去,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
“……雪柳留咱们这里了?”
“那大丫鬟多出一个,替换谁?”
“你们急什么啊,又不是会真的一直留在这里,等世子回来……人家有好去处呢。”
“……我看不一定,新少夫人容不下她……”
“行了,不要乱说话了。”
听到这些话,雪柳脸色涨红,又是委屈又是恨又是恼火,还有几分惶惶,走出侯夫人的院子,就看到几个小丫头乱跑。
“……少夫人在花园里游玩呢。”
“……那边厨房备了很多果子。”
“……杏儿她们说少夫人很喜欢散果子,我们也去等着。”
雪柳又怒又冷笑,好啊,日常一副屋门不出的模样,夫人刚出门就去游玩了,还吃吃喝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她将手恨恨攥了攥,也向花园去了。
“少夫人,就该多出来走走。”
春月笑说,将锦垫铺在亭子上。
庄篱坐下来,倚着栏杆看湖水,东阳侯府占地大,湖水也阔朗一片。
“那边是荷花池。”春红指给庄篱看,又问,“荷花苞没了,荷花也都谢了,不过还有荷叶杆子,少夫人要不要?”
如今连春红都敢跟少夫人说笑了,春月在旁抿嘴笑。
“杆子就算了。”庄篱笑说,“让人给我挖一块藕。”
春红好奇问:“藕也可以当摆件吗?”
庄篱点头:“可以啊。”
春红果然去唤园子里的仆妇挖藕,又有仆妇们笑着过来,拎着一篮子鲜花:“刚摘的,少夫人挑一朵戴。”
庄篱捻起一朵,不过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扯下花瓣扔进了湖水里。
“戴我头上不如扔水中。”她说,看着花瓣在湖水中漂浮。
少夫人连树枝花杆都喜欢,还以为是个爱风雅之人,没想到会辣手摧花,仆妇们略有些惊讶,忙又说:“夫人撕着玩,我们再去摘。”
“不用了。”庄篱说,又示意春月,“将茶点给妈妈们拿去吃,她们也赏一赏日常辛苦打理的园林。”
仆妇们惊喜不已,虽然少夫人看起来不好相处,但也很大方,连连道谢,春月唤小丫头们将点心酒水送去,一群人自热热闹闹去吃吃喝喝。
庄篱倚着栏杆,将一朵一朵的花扔进湖水,春月在一旁看着湖水中弥散五彩斑斓的花瓣,不知是看久了还是风吹湖面起了涟漪,竟然觉得宛如无数鲜花绽放,比刚摘下来的还要灿烂。
真好看啊。
“其实当人儿媳好,你看,我这样做,没有人敢说半句。”庄篱的声音传来,“以前当女儿的时候,我这样做,我姐姐拎着扫帚追着我打……”
姐姐?春月看着湖中的鲜花瓣摇曳生姿,怔怔问:“你母亲呢?护着你?”
庄篱的声音宛如从湖水中传来。
“我母亲为了生我,死了。”
春月心里一声叹息,是了,少夫人说是父母早亡的孤女,原来母亲亡故是因为难产?
旋即又一愣,不对啊,孤女怎么有姐姐?
她晕晕乎乎抬起头,见庄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亭子了,正站住脚回头看,似乎惊讶她为什么还没跟上。
先前是她的臆想?少夫人早就不在亭子里了?她在跟谁说话?
“回去吧。”庄篱对她招手,说,“今天该制香了。”
春月忙应声是,跟上去:“夫人需要什么香料,我去取来。”
庄篱点头说声好。
春月跟着她缓缓而行,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想问,但又想不起来,那边春红捧着一块藕跑来,她忙丢开念头,接过去“洗干净再拿过来,仔细沾到少夫人身上泥水。”
她们一行人离开了,亭子恢复了安静,雪柳从假山后走过来,看到地上空空的篮子,再看湖水中四散飘零的花瓣,红红艳艳,血淋淋,望之恶心。
她不由按着心口抑制干呕,恨声说:“真是毒妇,如此手辣。”
她本想移开视线,忽地看到花瓣中漂浮一物,与四散的花瓣不同,这是一整朵花,在湖水中起起伏伏。
这不是真花,是绢花。
少夫人把绢花掉进去了?
雪柳想啐口,又猛地抓住栏杆,人差点栽进去,一双眼瞪圆盯着那绢花。
这,这是那个薛夫人给的皇后赐的宫花!
她当时亲自登录造册,所以记得深刻。
竟然掉了这朵花!

皇后宫中站满了衣着华丽的命妇。
从天不亮出门到如今日光大亮,终于完成了恭贺皇后生辰的仪式,殿内宫女内侍忙碌摆宴席。
如今皇帝节俭,从不举办大宴,皇后这边自然也一切从简。
命妇们也不是为宴席来的,此时藉着皇后去更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东阳侯夫人身边簇拥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她新儿媳的,不管问什么东阳侯夫人都只笑着说“等景云回来。”
周景云此次回来必被皇帝重用,大家也不扫兴说些好听话。
“什么神仙人物,能让景云娶回来。”有夫人笑着恭维,话刚开口,被人在后戳了下。
那夫人不高兴回头,看到走过来的定安伯夫人,顿时忙不再说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听到了,心里恨恨,只有她女儿才是神仙人物,其他阿猫阿狗也配,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只当没听到,脸上带着关切地笑握住东阳侯夫人的手。
“你如今家里被缠住也不出门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握着定安伯夫人的手,带着几分歉意说:“等景云回来,我带他去烦你。”
定安伯夫人挤出笑,点点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来我家坐坐,如今别的我也帮不上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你也别为难,不行就把人给我送回来。”
东阳侯夫人面色微僵,雪柳的事被定安伯夫人知道了。
旁边盯着的夫人们看出她们脸色不对,纷纷追问“怎么了?”
定安伯夫人说:“没事没事,也是我们不好,留下的祸患。”
旁边的人更好奇了,有提前得到定安伯夫人示意的妇人在旁故作恍然:“怎么跟你们有关了?莫非是景云的新媳妇对你们不满?”
定安伯夫人侧头抬手掩住鼻头,声音哽咽说:“当初人没了,就该收拾的干干净净,新人总难免忌讳。”说着再看东阳侯夫人,“如今累害了夫人。”
东阳侯夫人看着定安伯夫人忍着泪的眼,不好责怪也不好拦着她的话,只能说:“快别这么说,是她不懂事。”
新儿媳不懂事?这是在家里闹起来了?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四周的夫人们眼神闪烁,纷纷询问。
东阳侯夫人一人难敌数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尴尬间,宫女们通禀“皇后娘娘到了。”
换了一身华丽衣着的皇后被一众夫人簇拥着走来,也正在说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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