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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你可以走了。”他们说。
上官月犹豫一下:“我父……驸马他……还过来吗?”
在公主府的仆从面前,他不能称呼上官驸马为父亲。
那两个仆从听了更不耐烦“驸马在公主那边。”“行了,住这几天也够了,还想赖在府里不走?”
门外传来女声“小郎君,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上官月越过那两个仆从走到门外,看到婢女阿菊,他忙深深一礼“多谢阿菊姐姐。”
阿菊说:“谢我做什么?救你的可是公主。”
上官月说:“谢姐姐告诉我。”
阿菊抿嘴一笑,声音柔和几分:“有公主在,不会有事。”又压低声音,“这段日子不要来找驸马,免得公主心烦生恼,她救你,可不是想看你们父子相亲相爱。”
上官月应声是,忙向外而去,后门砰一声关上。
真是滑稽,在外他是个有公主相护,连李大将军都不能奈何的权贵纨绔,而在公主府则是缩在柴房,半步不能出门,只会污了公主眼的下贱东西。
公主救他,公主也不是救他,公主只是救自己的脸面和权势。
“公子。”不知何时蹲在门外也不知蹲了多久的瑞伯冒出来低声说,“回楼船,我们出城几日吧。”
虽然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他们,但这几日还是避避风头。
上官月摇头:“去余庆堂准备些礼物。”
瑞伯问:“要给公主送礼吗?已经以驸马的名义送过了。”
公主可不许上官小郎的名字出现,给她送礼的时候都不行。
上官月说:“不是给公主,是去探望李十郎。”
瑞伯不解:“探望他做什么?没必要。”
由公主出面之后,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李十郎是死是活,都跟上官月无关。
上官月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嘴唇。
这件事的确跟他无关,让李十郎跳河是规矩,从有楼船到现在跳河的人不止李十郎一个。
但这件事也跟他有关,让李十郎跳河的那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是谁让他说出那句话?
难道世上真有鬼?
“少夫人,您这指甲好看,染了更好看。”
梅姨娘捧着香膏,满脸讨好地说。
晨光中庄篱刚洗漱好,由小丫头们捧着手涂香膏,补一下指甲颜色,三个小丫头们一边忙碌一边叽叽喳喳介绍着家里的七里香千层红。
梅姨娘也在一旁凑趣。
梅姨娘是来得更勤快了。
以往不到请安的日子,她也不过来,看来也是被雪柳赶走这件事吓到了。
夸完了庄篱的指甲,又说李家十郎和女鬼的事。
“太医们束手无策,昨天李府的船还到金水河中招魂呢。”
不过庄篱兴趣缺缺,坐着桌前准备研磨。
春月忙将梅姨娘请出去:“怪力乱神的事还是少说,免得惹祸上门。”
梅姨娘很是遗憾,市井中只能听到这个,听说李大将军没能奈何上官家王家,气不过去皇帝跟前告了一状,但那些权贵皇帝跟前的事她当采买的娘看不到了,也不能讲的绘声绘色。
虽然让梅姨娘不再说鬼神,春月还是忍不住想这件事,小声问庄篱:“真的有鬼吗?”
庄篱已经磨好了墨,正在焚香,闻言摇头。
“真有鬼就好了。”她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省了人多少事啊。”
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看着袅袅而起的博山炉,庄篱提起笔轻叹一声。
春月虽然听不太懂少夫人的话,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少夫人要写字了,忙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看到庄篱专注地落笔。
夜色沉沉,黑暗里渐渐浮现波光粼粼,如星辰,如河水。
庄篱睁开眼,粼粼波光由模糊一片到渐渐清晰,金水河弯弯曲曲向城池中蜿蜒。
此时河水中没有华丽的楼船,街上也没有喧闹的人马。
脚下青石板路绿苔盈盈,薄薄的软鞋能感受到湿滑,庄篱静静看了河水一刻,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又听到女子的笑声传来,她回头看见远远河水中小船划过。
小船点缀着彩绢,灯笼摇晃,照出其内女子抚琴的身影。
半夜出现在河水中的只能是花船。
希望这位女子绝情绝爱,平安喜乐。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沿着街向内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城池越来越深,天地间恍若笼罩云雾,隐隐可见人影或者哭或者笑或者在奔走,但喧闹又寂然无声。
庄篱缓步行走其间,从云雾中穿过,并无半点沾染。
只是从未真实在京城里穿行过,耳听耳闻造出的梦境渐渐混沌。
庄篱抬手,暗夜里突然出现一株大树,树枝灵动宛如手臂一般将她托起。
站在高高的树顶,庄篱俯瞰梦中的京城,无边无际一片模糊。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模糊中有一点光闪烁,渐渐变成一支荷花苞,粉嫩的花瓣慢慢绽放。
荷花瓣摇曳,一座大宅清晰可见。
庄篱一笑,闭上眼向下跌去。
眼前梦境翻滚,一遍遍擦桌子的婢女,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厮,捧着金山银山大笑的公子,对着镜子戴了满头珠宝的小娘子,坐着华丽马车穿行街上的夫人,以及肃然而立,泼墨挥毫的男子。
“大周的江山,我陆家有汗马功劳。”
“我要上朝,我要上朝。”
“拿我的朝服来——”
下一刻脚踏上宽阔街道,遥望前方一座宫城矗立。
庄篱猛地睁开眼,光影交错飞旋,绽开的荷花瓣徐徐闭合,吞噬光亮,瞬时湮灭。
逼仄的室内夜色渐退,伴着床上的人翻身,床头的一支荷花合上了最后一片花瓣。
翠儿伸个懒腰,缓缓睁开眼,一眼先看到荷花苞,小脸上露出笑容,但又有些遗憾。
后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娘了。
不过多亏了老夫人发话,虽然很多人觊觎,但不敢抢走荷花苞,最多挤到她房间里睡觉,只是没有人梦见菩萨,也没有神迹,病了还是要吃药才能好,磕碰伤也没有瞬时就好转。
大家也渐渐散了心思。
想着是她伤得不重,是管事妈妈要讨好老夫人夸大其词。
翠儿并不在意这些,它留在她身边,就好像娘一直在陪着她,这就足够了。
翠儿痴痴看着荷花苞。
“快起来了,别偷懒——”院子里响起喊声,夹杂着咒骂。
旋即更多的嘈杂传来。
低等的杂役该起来干活了,在其他人醒来前,她们要把家里洒扫干净。
同屋的香儿也醒了,翠儿忙收回视线,穿好衣衫,两人挽好头发,在管事妈妈的骂声中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定安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
“吵什么!”
被扰了清梦,再加上宿醉头疼,定安伯没好气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吓得跪地:“伯爷,是夫人来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走进来了,看著书房里未散的酒气,地上散落的一抹红汗巾,可以想像昨夜这里是怎么样的荒唐。
定安伯夫人沉着脸说:“伯爷也不能太荒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定安伯将松散的袍子一甩,没好气说:“起那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早年的时候他还领个吏部的差事。
但蒋后当政,朝堂的氛围越来越可怕,他就卸了职躲了,想着将来东山再起。
只是没想到新帝登基后,东山再起的人太多了,他根本挤不进去。
因为当时躲蒋后,也躲了皇子们,唯恐受牵连,导致长阳王这个皇子都不认识他。
他去见皇帝的时候,皇帝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硬着头皮花了钱,贿赂皇帝身边的近臣,多去了几次,好歹皇帝认得他了。
但始终没有赐官。
且递上去给长子请封世子的请求也迟迟没有回应。
该不会他这一代伯爵就到头了吧?
真是心力憔悴,喝个酒睡个觉还要被打扰,真是烦死了。
定安伯没好气地瞪了定安伯夫人一眼:“别总盯着我,去管管你的好儿子们,一个个不像样子,告诉陆文杰,这几天别出门,撞上大将军公主王家的官司,被人抓了去,我可救不了。”
那还不是当爹的不像样子!怎么能怪她?定安伯夫人恼火。
“伯爷,您再睡下去,别说文杰了,咱们家连婢女都活不下去了。”她喊道,说着哭起来,“我可怜的三娘子啊,你死了,丈夫归了别人,连留下得婢女都被赶走。”
听到三娘子,定安伯伤心又冒火,这个死丫头真是命短,养那么大,刚成亲,还没贴补娘家,就死了。
那么好一个女婿眼睁睁飞了。
“东阳侯府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定安伯夫人恨道:“那个续弦真把自己当正头娘子,要把我女儿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
定安伯站起来,怒道:“她敢!”
说罢迈步向前,却忘记了穿鞋,也忘记了自己刚摔了一个茶杯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定安伯发出一声痛呼,人也歪倒,书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伯父息怒。”
“我怎么息怒!等东阳侯府来跟我断亲的时候再发火吗?”
听到这句话,刚裹好脚上伤的定安伯气的再次站起来。
“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他!”
刚迈一步,伤口疼的人一个趔趄。
定安伯夫人忙搀扶,喝斥陆锦:“你别总向着那边,喊一声义母,真当亲的?”
陆锦忙说:“不是向着那边,侯夫人还护着雪柳,这是她们婆媳不合,不是跟咱们家不合,伯父此时质问,反而让夫人跟咱们离心。”
定安伯怒目:“这种儿媳,当婆婆的还不把人赶出去,就是不跟咱们一条心。”
“那庄氏极其善辩,听说在薛家,把薛老夫人都嘲讽了。”陆锦说,“更何况世子还没回来,夫人怎能把人赶出去,岂不是让世子成了笑话?侯夫人必然也一肚子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所以,伯父伯母这时候不能质问侯夫人,要帮她出气。”
定安伯夫人皱眉问:“怎么帮她出气?我去把那庄氏骂一顿?”
陆锦笑说:“伯母不用屈尊见她,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伯母不是要进宫祝贺吗?到时候您别冷落侯夫人,也别给她脸色看,要安慰她,劝劝她。”
定安伯夫人哼了声,明白了陆锦的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东阳侯府这个新少夫人飞扬跋扈,连婆婆都敢不敬。
最关键的是面对定安伯夫人的关切询问,东阳侯夫人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更不能维护新儿媳,伤了先儿媳母亲的心。
到时候命妇们议论,皇后也会知晓,让她在皇后面前,留下个坏印象。
陆锦伸手拍了拍心口,她还真怕庄氏装大度贤良淑德呢,没想到脾气这么大,这是好事啊。
定安伯看看她们,哼了声靠坐在床上。
“女人的事,女人解决吧。”他说,“那我就不出门了,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上官家王家,一腔火气没地方发,免得撞上了,避一避吧。”
孙子变成了活死人,对李大将军来说,绝不是一场梦,对京城的民众来说,也不是一觉睡醒就忘记的事。
涉及大将军府公主府太原王氏高门权贵,又夹杂着女鬼索命传奇的故事,足够热闹几天。
热闹甚至写在了邸报上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
夜色再一次降临大地,一处山间的驿站,宛如星辰闪耀着光芒。
驿站并不大,但整个驿站灯火通明。
不过院落里没有人来人往,用于吃饭的大厅里更是只有一桌。
一个穿着素袍男人坐着,身边有两个灰衣仆从,一个在烹茶,一个在整理文书。
素袍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带着几分书卷气,手边有几封文书,一手举着一封看,一手夹菜送进嘴里,宛如勤学的书生。
他看着看着,忽地噗嗤笑了。
“第一次见上官驸马这么硬气。”他说,念着文书上的话,“此乃公主门厅,我家儿郎皆是皇亲,不知李将军要拿的杂种是谁?”
“果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重要。”整理文书的仆从先前已经看过这封邸报,说:“当年太子谋逆被先帝问罪,私下派出数仆从往兄弟姐们家中求救,上官驸马连门都没让开,躲在门后说此不是公主府,是上官府,清贫之家,不知皇亲是谁。”
旁边烹酒的仆从也探头看了眼,挑眉说:“竟然惹到了李成元,那金玉公主还不趁机除掉这小子?”
素袍男人笑了笑:“公主还是深爱上官学啊,否则当初闹出外室的时候,就该将上官学斩杀了。”
“公主如今重新盛宠,想要什么美少年没有?上官驸马已经老了,容颜不复,留着干吗?”烹酒的仆从神情几分不屑。
素袍男人端起酒一饮而尽,摇着酒杯:“这你就不了解金玉公主了,夺来的东西就是不喜,也绝不放手,这辈子上官学就是死,也只能是上官驸马。”
听到这里,两个仆从都有些好奇“传说当年上官学有心上人,不知是哪家女子?”
素袍男人似乎有些了解,要说话,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兵甲卫站定高声说:“张中丞,驿站外有人投宿。”
烹酒的仆从竖眉骂道:“让他滚,中丞所在不得靠近。”
兵卫神情有些讪讪:“小的知道,只是,那人是,东阳侯世子。”
素袍男人抬起头,问:“周景云?那快请进来。”
兵卫转身奔去,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脚步。
“原来是张中丞在此。”门口的人隔着纱帘说,“打扰了,某这便离开。”
夜色里男声如春风温和,又如清泉灵动。
素袍男子淡漠的眼中浮现笑意。
“世子既然来了怎能说告辞?”他说,站起来,“快请进来喝一杯。”
随着他开口,两个仆从脸上的倨傲也瞬时退散,温酒的仆从还小步快跑到门前,亲手打起帘子,门外的人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高挑挺拔,皮肤白皙,五官俊美,廊下室内的灯火倾照在他身上,闪耀着莹润的光芒,宛如一块美玉。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
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
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
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
“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
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
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
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
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
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
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
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
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
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
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
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
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
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
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
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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