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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上官学看着树荫下一笑灿烂的小郎君,眉眼柔和几分,没有再推辞,将纸券收好,又点头:“你放心,都会好好的。”
上官月一笑没有再说话坐了回去,低着头继续烹茶,上官学则慢慢品茶,后廊下安静又轻松。
“关于入族谱的事,这些年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会寻时机向陛下……”上官学突然说。
烹茶的上官月忙抬起头打断他:“朝堂刚稳,不急着烦扰陛下。”
上官学神情犹豫,看着上官月,眼中几分怜惜:“你接回来这么久了。”
上官月笑说:“都这么久了,不急这一时。”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此事牵涉过多,不是一人一家之事……”
后门这边的仆从虽然没靠近,这几年也早就习惯了,对于这对连父子都不敢互相称呼的父子,他们都无需当回事。
不过听到这里时,心里都笑了一声,算这小子还没糊涂,既然尚了公主,这上官府的事可不是上官府一家,牵涉到皇家呢,哪能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正在看热闹,内里有一个穿着蓝白襦裙的婢女快步走来了。
“阿郎,公主寻你。”她低头施礼。
上官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刚坐下一杯茶才喝完,公主就忍不得要叫进去,且连寻他做什么的理由都懒得编……
而他也不能拒绝,能过来见一面已经是公主容忍的极限了。
他看向上官月。
“您快去吧。”上官月起身说。
上官学说:“你再喝会儿茶。”似乎还想说一句我去看看就来,但张张口,这句做不到的许诺还是罢了。
上官月施礼相送,上官学轻叹一声大步向内去了。
那婢女还站在原地,看着上官月,柔声问:“你要些点心配茶吗?”
上官月对她一笑:“多谢阿菊姐姐,我不用了,这就走了。”说罢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再对婢女摆摆手,转身大步而去。
婢女犹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难掩欢喜。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呢,旋即又遗憾,可惜上官驸马的儿子,连公主府都不能多留。
如不然,就凭这相貌,在公主府必能登堂入室来去自如人人逢迎。
随着宵禁的暮鼓,眼前的城池在渐渐明亮,又渐渐安静。
而船楼上客人也都登上,伴着嘈杂喧闹,徐徐行驶在河面上,变成城池中一颗明亮游走的星辰。
站在三楼的栏杆前,可见大厅里彩幔高悬,火树银花,奢靡耀目,难辨白天黑夜。
上官月抬手打个哈欠。
“怎么无精打采?”旁边的客人问,虽然他自己眼袋浮肿,带着倦态,还不如上官月看起来精神。
上官月说:“这两天没睡好。”
那客人浮肿的眼一亮:“是那个投河女子的事吗?快说来听听。”又满脸遗憾,“这等热闹,我当时正忙着赌钱,竟然没亲眼看到。”
一条人命,在人眼中只是一场热闹,上官月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指着场中:“选格开始了,王郎君,你的对头下场了。”
那客人看过去,见那边一张大桌前被男女老少围上,顿时也顾不得问热闹,急忙奔去:“今日我手气必然好,速去速去。”
他身后的美婢捧着装钱的匣子紧紧跟上。
上官月在后扬手:“玩的开心。”说罢又打个哈欠,“不行,我得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他掀开幔帐站到栏杆前,两岸的街道屋宅呈现,外城不比内城,星星点点晦暗。
夜风掠过河面,几分清凉。
上官月微微眯眼,看向岸边向内城去的方向,那片暗夜中似有水雾凝聚。
夜雾浮动,庄篱看着呈现的人形,手拂过唇边。
“花小仙。”她说,视线越过这人形,看向金水河中正缓缓驶近的楼船,“让我入你梦中。”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的人形顿消,雾气在夜色里弥散。
雾气似乎越来越重,河面上都渐渐模糊,上官月打个哈欠,只觉得眼皮发涩,不由什么按住双眼。

身后传来喊声,上官月睁开眼转过身,看到李十郎携一美人对他招手。
“在外边吹什么风,快进来。”李十郎喊道。
上官月看了眼四周,河上荡起水雾,岸边都看不清了,今晚的雾气好重,他心里说,便转身进去了。
“……都怪区家郎,竟然去跟我阿兄讨钱,害的我被父亲关了三天……”
“……今日我非大赢一场不可……”
李十郎愤愤说,口沫四溅,或许是楼内太嘈杂了,他的声音似远似近,也都是那些话,上官月虽然听不太清,但也不在意,含笑应和两句。
有女声娇娇响起。
“十郎,他就是你常说的小郎?”
上官月视线落在李十郎身边,灯火辉映中,这女子衣裙华丽,素颜浅笑,格外明媚。
好似在哪里见过?上官月心想,他见过美人无数,从无感触,但这一次忍不住思索,在哪里见过呢?耳边女声从嘈杂中忽远忽近传来。
“……为什么唤他小郎,他叫什么?”
“……唤小郎是因为他没在家中排行……叫什么……小郎你叫什么来着?”
眼前的李十郎伸手拍他肩头,上官小郎一笑说:“我单字月。”
“上官月。”那女子重复一遍,掩唇笑,“天上月,好名字。”
李十郎哈哈笑:“月亮而已,普普通通,抬头就能看到,定是你父偷懒随便起的。”
上官月也不恼火,对他挤挤眼,带着几分轻浮:“给起名字就足够了。”
“可不是嘛!你这出身。”李十郎觉得他的回答实在是对口味,大笑拍他肩头,似乎安慰,“有名字就是被认了,管它叫什么呢!”
上官月含笑不语,远处似又有人喊他,更多的嘈杂说笑围住他,不过隐隐还能听到李十郎与那女子说话。
“我叫世金,这名字不好听吗?世世代代金子满满!”他似是不满女子夸赞别人,伸手捏了把女子的腰身。
女子娇笑躲避,又贴在李十郎身前。
“好,好听,天下最好听。”她娇声说,仰头看着李十郎的面容,“小仙愿生生世世只唤十郎的名字。”
李十郎大笑,满眼得意。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也不由笑了笑,只不过笑的有些嘲讽,下一刻笑容在嘴角一凝。
这个名字!
但不由他思绪再转,眼前的喧嚣陡然更大,楼船也似乎遇到了风浪,晃动,他不由伸手按住额头,喧嚣尽散,耳边是尖利的喊声。
“……你有什么资格卖了我!我又不是你买的!”
上官月抬起头,看到已经不在了大厅里,而是用于休息的包厢,这里摆着华丽的屏风,铺着厚厚的牡丹花地毯,让欢悦的人不管在地上还是床上都能尽兴。
此时此刻华丽的屏风被推到,李十郎跌倒其上,发出愤怒的吼叫“你这贱妇!”
上官小郎看到有女子背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佝偻的身形能看出她现在在哭泣。
“我是贱妇?”她哭声哀哀,“这才月余,我就成了十郎你口中的贱妇?”
她声音又尖利。
“好,我就是贱妇!那现在你把贱妇的钱还回来!”
她人扑上去,抓着李十郎。
“我本也不是你的人,我自己千金赎的身,还有一匣子马蹄金放在你家,还了我,从此后,你我两不相干!”
李十郎大怒:“说什么蠢话!”他揪住女人一甩,女人跌倒在地,“有你什么钱!你人是我的,钱也是我的。”
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女子,狰狞一笑。
“我劝你识趣,乖乖去跟章九郎,哄得我们兄弟高兴,到时候你我还能相会,你一人享两人,岂不快哉?”
女子抬头看他,唾骂“无耻!”
李十郎上前踹她一脚,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到底是个男子,这一脚踹的女子尖叫一声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
“我有什么无耻的?要不是我将你带出来,你就是千人骑万人乘的娼妓!”
虽然只是远远看着,上官月似乎看到那女子身下泪水成河。
“我要去告你,告你,骗我身,骗我钱——”
“告我?”李十郎大笑,“去啊。”
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果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
上官月看着她,河上的风吹过来,掀起室内的幔帐,轻幔如云如雾遮挡了视线,那女子也变得若隐若现,直到又一声尖叫,女子被李十郎从后揪住头发,扯到了窗边。
“……告我?贱人,我杀了你都没人管?”
那女子奋力挣扎捶打,虽然软弱无力,但被酒色掏空的李十郎也不是次次都能避开,猛然被挠在胸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血也渗出来。
李十郎大怒“去死吧贱人!”
伴着女人尖叫,人如被吹起的轻纱一般向楼下而去,噗通一声落水。
上官月陡然视线昏暗,宛如窒息,他不由伸手按住咽喉。
“小郎!”
耳边有声音喊,同时有手推过来。
上官月下意识抬手,将那人手抓住,翻手一拧……
“唔——”那人发出一声痛呼。
上官月睁开眼,光亮温暖,眼前一张胖脸皱成一团。
虽然皱巴巴,但也能认出是熟客。
四周站着不少人,大多数都是浑然不觉,只有两三人看过来,神情有些惊讶。
“小郎你要——”那熟客喊。
话没说完被上官月一拉,原本拧着手腕的手搭上他的肩头。
“又输了?”上官月说,“去二楼歇一歇听听唱?”
那熟客想到自己输掉的钱,顿时脸更皱了:“罢了,我都没脸去听琴娘的曲子,还是再试一试手气吧。”说到这里回过神,“你干吗呢?靠着柱子闭着眼,睡着了吗?”说着又同情,“你一天天守着,却不能下场玩,很无聊吧。”
上官月经营着楼船,在禁赌的律令下,无人敢问,人人都说背后其实是金玉公主,虽然金玉公主不认这个外室子,但不妨碍让外室子为她敛财。
身为一条看门狗,上官月从不参与船上任何玩乐。
上官月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只微微走神。
他睡着了?
他环视四周,从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李十郎唤他……
他看向前方,华丽的赌桌前围了不少人,李十郎也在其中,面前堆了彩缎金银,看起来手气不错,身边依偎着一个美妇,正举着酒喂他。
那妇人也很美,但并不是先前的花小仙。
可能李十郎叫他进来后,他靠着柱子有些疲倦就打个盹,然后,做了个梦。
白日里上官驸马问他怎么出了人命,他说没看好,也是真的,他当时的确看到这一幕,但本着楼船主人不干涉客人私事,所以没有上前,待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子可怜,但这世间太多可怜冤屈的人,他已经没有半点波动,但竟然会梦到她。
赌桌前一阵欢腾,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大怒叫骂,更有人捶胸顿足大哭,李十郎面前的赌资少了一半,他将美妇推开,骂骂咧咧向另一处走去。
美貌的婢女们举着各色酒水美食点心穿梭厅内,赌徒们已经无心注意四周,但美婢们会伺候周到,依偎在他们身边,喂他们喝酒喝茶吃美食点心,好让他们维持精神,免得大悲大喜晕死过去。
适才的胖脸熟客不知又去哪里寻手气了,上官月站在厅内再次觉得困倦,打个哈欠。
“公子累了?”瑞伯无声无息从一旁冒出来,“去歇息会儿?”
上官月摇头:“夜很短,一会儿就天亮了,有的是时间歇息。”
而且,先前的梦让他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如果再睡过去,说不定还要做梦。
他不想再梦到死去的人。
所有死去的人。

上官月凝神看过去,见李十郎正踹翻胡椅。
赌徒输红了眼发疯争吵打架都是常见,不过在他的楼船上也闹不起来,能来楼船的都是非富即贵,闹事前双方都要互相掂量一下身份,再有楼船养着数十打手,已经有很多事例验证在他楼船闹事没有好下场。
上官月看了眼李十郎对面的人,便没有走过去,只在廊柱边旁观。
李十郎指着对面的男子破口大骂:“孙子!敢坑骗我的钱,你可知道我是谁?”
旁边便有助力的看客喊:“这是李将军府上的十郎!”
那男子穿着道袍,相貌也普普通通,听了这话却坐在对面胡椅上动也不动,只冷笑一声:“我太原王氏子弟再落魄,也不至于需要坑骗李将军府的钱。”
太原王氏子弟啊,那可不落魄,李将军是新贵,太原王氏可是世族门阀,关系错综复杂,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那助力的看客顿时缩回去。
李十郎狠狠一瞪眼,呸了声:“就是你们最会坑蒙拐骗!”撂下这句狠话就要转身。
“慢着。”那王郎君却不放他走,喊道,“除了输了的这些,你还欠我钱呢。”
李十郎脸色狰狞,抬手将身后怯怯跟着的美妇一推:“这妇人抵了。”
美妇眼圈发红却不敢半点声音。
王郎君嗤声:“我对女人没兴趣。”说着又一笑,打量李十郎一眼,“十郎要是拿自己抵债,我倒是可以考虑。”
李十郎转身骂了句脏话,将美妇踹开,揪过仆从:“你去家里取钱。”
那仆从脸色惶惶小声说:“公子钱花完了。”
什么叫钱花完了?李十郎皱眉:“让你们抄的温家铺子没抄吗?”
仆从低声说:“抄了。”又苦着脸,“但今天晚上您都输了。”
一晚上输掉了一家铺子的积攒,李十郎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恼火地踹开仆从。
“姓王的,我给你打欠条。”他说。
王郎君嗤声笑了,斜眼看着他:“李十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不知道楼船的规矩吗?”
楼船的规矩是一切皆用金银物,没有打欠条,或者下了船再给这一说,当面账当面清。
这也是避免了后续麻烦,毕竟上楼船的人非富即贵,下了船在地面上纠葛,难免会牵涉各自的家世,事小麻烦多。
李十郎显然也知道,只不过一时没了办法。
“都是因为那贱妇晦气。”他骂了声,“自从带她回京就事事不顺。”
以前手气也没这么差。
“老子现在没钱了。”李十郎没好气说,“怎么,真要老子抵债吗?”
王郎君捏着鼻子看他:“实在不行,我也只能委屈一些。”
这话让大厅里的人们都哄笑起来,赌徒本就心智疯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时间满是鼓噪声“去楼下,开最好的包厢。”“去什么楼下,就在这里!”
其间夹杂着李十郎的骂声。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笑,其实也很无趣,他忍不住又打个哈欠,感觉眼皮又要合上。
这时候可不能合上,他还要控制一下事态,有捧着茶点的美婢从旁经过来。
上官月不由伸手“给我杯茶。”
那美婢将茶递给他,上官月一饮而尽,倦意似乎褪去,人精神了,再看大厅里灯火越发璀璨,李十郎已经恼羞成怒了,将鼓噪的一人踹到——
“什么玩意儿,也敢拿小爷消遣!”
被踹到的人却也不干了,大骂“没钱来这里当什么大爷!”“兔爷!”
李十郎忌讳太原王氏身份,对此人却没畏惧,红着眼就要把一腔怒火发泄他身上,眼看着要打起来。
“十郎休恼。”上官月扬声说,手里还握着茶杯,“你不可以给王郎君欠条,但我可以借给你,你给我写个欠条就好。”
这样啊,李十郎松口气,对着鼓噪的人啐了口,将他踹开,站直身子对上官月点头:“小郎最知道我的品行。”
王郎君却不知是遗憾没让十郎抵债,还是遗憾没看到打起来的热闹,摇头说:“小郎,你这也不合规矩啊。”
上官月笑了:“无妨无妨……”
话说到这里时,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茶杯残存茶香,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好香啊,楼船里熏香多,还是第一次闻到茶香气,是新换了茶吗?
他思绪念念,视线略有恍惚,听的自己接着说。
“不如这样,十郎你从楼船上往河水中跳一次,这样你我都合了规矩。”
惹事,欠钱不还等等不合规矩的人,是要被扔下楼船的。
听了这话,李十郎大笑:“好!”
他水性极好,从楼船上跳下河不算什么。
王郎君撇撇嘴,他其实并不在意这合不合规矩,没有再质问上官月。
出来玩嘛,不能太咄咄逼人,这上官月虽然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但背后有公主驸马,上官驸马都找外室了,公主还没有休夫,可见对这个丈夫是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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