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美了,谢壑转头看向惠娘,惠娘心头一跳,不知说什么好,该嘱咐的旁人都嘱咐了,她只低声道:“到时候我跟伯父伯母一起来接你回家。”
“嗯,这几天你多保重,有事找师父他们,别一个人硬撑着,宣哥儿若调皮的话,你只管打,我出来再哄他,家里的事就拜托给你了。”谢壑嘱咐道。
惠娘一一点头应了。
薛氏和谢老汉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理了理他的衣襟道:“快进去吧,那边点名了,别误了时辰。惠娘和宣哥儿有我们老两口帮忙照看着呢。”
谢壑点头,重新提起考篮和铺盖卷向人潮中走去。
贡院的龙头门还敞开着,维持秩序的差役一直在旁边逡巡,谢老汉混浊的眸子一直盯着谢壑的背影,直到他再也望不见了才罢休。
真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没想到他们家还能出走科场路子的子孙。
老三活着的时候,也想读书,只是那时家里穷,弟兄们又多,兵役繁重,哪有那个条件,如今老三的儿子去科场走一走,也算圆了老三的夙愿了。
老两口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谢壑是第一次走进府城的贡院,乡试与县试迥然不同,县试一场只需要考一天,从早待到晚,不给蜡烛,最迟天黑前敛卷。
乡试要考三场的,每场考三天,原则上来说每场结束后可以出考场透透气,或者回家待上一晚。只是场次之间连的很紧,回家不甚方便,许多考生的家也不在府城,索性就在考场里休息了,所以参加乡试的考生一连九天都在考场里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谢壑是永宁县的县案首,在县、府、院三试中名列前茅者在乡试中喜提坐堂号,他们离主考官更近些,考场规矩也更严一些,相应的,他们的号舍也比普通的号舍更结实耐用些。
这在平时不起眼,关键时候却当了大用。
乡试在金秋八月举行,正是熙州多风多雨之际,考了九天试,下了八天的雨,甚至严重的时候风雨骤至,犹如瓢泼盆倒。
这可慌了主考官们,熙州府虽是新边不假,可朝中不少眼睛盯着此处呢,万一乡试有什么闪失,他们难免要吃挂落,忙命人准备油纸,由监考官检查了才一张张的发下去。
惠娘开着丰乐楼,消息灵通,知道熙州这个时候会多雨,她给谢壑备考篮的时候,多添了两张上等的油纸进去,还有一些小木夹子,等到时候真的下雨了,可以把油纸夹在考舍顶上,以免漏下来的雨水打湿考卷。
所以,雨有加大趋势的时候,谢壑以防万一,先把油纸夹在考舍顶上,而后的时间里都在认真思索考题。
等到大雨倾盆而下时,旁的考生都在忙着护卷子,只有谢壑面色岿然不动的在素纸上写写画画,不受影响。
监考官看了啧啧称奇,心道:此子倒是胸有谋算。他不动声色的走近略瞧了瞧,但见谢壑的卷子上写着祖籍汴京,其父为谢徽,原是汴京军户,且父已早逝。
监考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谢徽?这个名字竟然有些耳熟哎,不过他听说过的谢徽是活的,也有可能是同名同姓,毕竟汴京那么大的地方,有一两个同名同姓的倒也正常,他又仔细瞧了瞧原籍的详细地址和考生的名字,这才转过身去旁处转转。
大齐乡试的主监考官都是在汴京禁军里随机抽选的,为的就是防止有考生买通监考官,瓜田李下,主监考官也不可能在同一个考生面前逗留太久。
谢壑正悉心答题,并未留意主监考官脸上的疑惑和去留。
差役们把油纸一一送到考生手里,骚动的贡院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贡院里,内外帘官们都松了一口气,还好有惊无险,不然熙州乡试砸了,不说官家会不会龙颜大怒,蔺单是相公他们就惹不起。
是以学子们考了九日,他们就提心吊胆了九日,最后交卷的时候,他们才彻底放了心。
今日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谢壑将文章都誊录完毕,他搁了笔,小心吹了吹卷子,将墨迹轻轻吹干,收拾了考篮与铺盖卷,起身前去交卷。
明月清辉铺满台阶,地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水坑,里面积着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映着白光。
收卷官敛了卷子,放了牌子,谢壑赶在最早的那波出来,谢家的马车已经在路旁等着了,贡院大门一开,马车窗帘处立马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晃着冲天鬏,左顾右盼张望个不停,见谢壑出来了,他忙喊道:“爹爹,这里!”
谢壑提步向前,讶异的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谢宣抬眸笑道:“师祖说你不会明天出来的,所以我们就今天来等着你啦,爹爹快上来,阿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月饼呢。”
谢壑这才发现是谢老汉赶车,马车里只坐了谢宣和陆恪。
陆恪性子沉稳,见谢壑上车后,二人聊起了此次乡试的题目,谢壑略背了一下自己的答案,陆恪道:“问题不大。”
谢壑略放心了些,不过是第一次参加乡试,便是不中再沉淀三年也差不多了,他心中松弛的很。
一行人来到丰乐楼的后院,此时前门已经打烊了,只后门还开着,谢宣一到地方便闹着吃月饼。
惠娘和薛氏置办了满满一桌的中秋酒席,中间摆了一只白玉盘,玉盘中间是一块六寸大小的月饼。
惠娘不懂考场上的事,也不问他,只说房间里烧了热水让他洗洗去去乏。
谢壑身量颀长,窝在狭小的考舍里这么些时日,又赶上几场大雨,考舍里潮湿憋闷异常,睡也睡不好,腰酸背痛的,正好洗个热水澡,舒坦舒坦。
一家人坐在饭桌上等着谢壑来开席,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影儿,众人纳闷,都催着惠娘去看。
惠娘:“……”好吧,她顶多是敲敲门。
她走至谢壑门前,没听见什么水声,她想了想,抬手敲了敲门,然而门内并无应答。
良久,她想他大概是睡着了,她推门望了望,见他还泡在水里呢,怕他着凉,少不得走上前去唤醒他。
“郎君,郎君……”惠娘叫道。
谢壑缓缓的睁开双眼,眸中还有尚未褪去的血丝,他凝神瞧了片刻,见是惠娘,不由的又闭了一下眼睛。
“郎君可是倦了?”惠娘问道。
“还好……”他说,“惠娘,帮我搓搓背。”
惠娘顿时傻了眼,呆住了,她跟在他身边八年了,宣哥儿都七岁了,可他从来没有吩咐过让她帮忙做什么贴身之事,他连衣物都是自己洗的。
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要她帮忙搓背,她犹豫了一瞬,拾起浴桶沿子上搭的干净帕子,将帕子紧紧裹住手,一点儿也不让手蹭到他的皮肤,这才小心翼翼的搓拭起来,他素来不喜人近身的,这些她都记得。
水声哗啦啦的响起,惠娘撮到手发酸也没搓下什么来,只磕磕巴巴的说道:“搓……搓好了,郎君快出来吧,小心水冷着凉。”
“嗯。”谢壑大概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声音微微有些发哑,“辛苦你了。”
惠娘脸一红,没注意脚下,刚走了一步,身子便不受控制的一滑,差点磕在桶壁上,谢壑急忙起身将她扶稳,水声哗啦啦的,惠娘慌乱中急忙扶住了什么,滑溜溜的,是他的身子,她的眼睛滴溜乱转,不知道朝哪里ῳ*Ɩ 摆?
“慌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谢壑笑了一声,见她站稳之后,他瞬间松了手,背过身去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待会儿就过去。”
惠娘胡乱点头,匆忙之中暼到一处昂扬,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急匆匆的就跑了,仿佛身后有狗撵着她似的。
谢壑冷静了一会儿,这才施施然穿好衣衫,下楼去了。
谢宣见他娘先回来了,还换了一身衣裳,他诧异问道:“阿娘,为何阿爹洗澡是你换了衣裳?”
薛氏假咳一声说道:“乖孙,奶奶给你摸块点心吃。”她不转移谢宣的注意力还好,这一转移仿佛坐实了什么,众人目光意味深长起来。
惠娘有些羞赧,她拍了谢宣肩膀一下笑道:“阿娘衣裳多,就喜欢轮着穿,怎么样?这件也好看吧。”
谢宣点点头道:“好看,阿娘穿什么都好看。”一副小狗腿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谢壑才来到后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开席。
谢宣人小鬼大道:“我们文人墨客集会,不做诗岂不可惜?”
陆恪捏了他的冲天鬏一下道:“你才多大?就文人墨客了。”
谢壑亦弹了他的脑壳一下,玩笑道:“你爹刚从考场出来,饶了你爹罢。”
谢宣叉腰道:“你们这些人都老了,你看我的!”
他起身离席道:“飞渡蓬莱境,月从熙州圆。随烟腾陌起,连川照雪巅。”
陆恪笑道:“凭这几句,你倒也可以称得上是文人墨客,小小年纪,意气方遒。”
谢壑摇头道:“师父,你就可劲儿宠着他吧,到时候他出去浑说自己是陆恪的徒孙,先丢你的脸。”
陆恪笑道:“不会的,他一定会报他师父的名字的。”他垂头对谢宣说道,“小子,以后记住了,若碰到好事,你就说你师祖是陆恪,若碰到孬事,你就说你师父是颜斐。”
“好你个陆慎行,又在背后教坏我徒弟。”颜斐气势汹汹的踏进门来。
蔺冕在后面笑道:“我听说这里有个小子,到处找人吟诗作对呢,我来了,你算碰到对手了。”
裴逸安在他身侧扶额道:“蔺成冠你几岁?怎么还跟七岁的稚童比诗?”
一堆人热热闹闹的挤进门来,中秋佳宴高朋满座,倒别有一番意趣。
第51章
八月十六, 乡试正式结束,及至天黑之时给未答完卷的考生三根蜡烛,燃烬若还未答完, 考生将被扶出贡院。
诸位考生离场之后,贡院大门依旧要锁着,外帘官们将考卷弥封、誊录、对读完毕之后,送至内堂给内帘官们评阅。
此次熙州府乡试主考官是翰林学士朱承贤,人人都道翰林官专掌内命, 侍奉君前, 清贵自持,他们其实是最会揣摩帝心的一波人。
西六州作为大齐新边, 又是新政的主推之地, 各方势力盘亘斑驳, 能来此处主持乡试的, 本就是帝王的心腹之臣。
照如今的情势来看,无论支持或者反对新政都会得罪朝中的重臣, 朱承贤很聪明的未在乡试中言及新政利弊, 题目出的十分中规中矩,他自己秉承中正之道,亦以此来遴选考生。
其中一道题是这样出的: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此句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与公都子的谈话,通篇都在讲弘扬圣人之道的必要性。
此题出的十分正常, 一点儿都不吊诡,不用考生抓耳挠腮的去思考考题的出处与典故。
然而, 对学子来讲, 越容易答的题目反而越不容易出彩,古往今来多少有才能的人已经从各个角度把这道题答烂了, 再答下去难免会落入窠臼俗套,找新点子吧,多少有些牵强附会之嫌,剑走偏锋有可能会一举成名,更多的是被考官厌弃,认为过于乖张生僻。
不少考生为了求稳,将此题答的平平,陷入某一个怪圈里挣脱不出来,要么把重点放在周公身上,要么把重点放在百姓安宁上,破题孤僻而散乱,不成体统。
朱承贤看着试卷有些失望,听说颜老在此地开设书院教授学问,怎么西六州学子们的见识还如此差强人意呢?但凡能领悟到颜老一二分的本领,也不会对此题如此束手无策,西六州的教化任重而道远。
这次朝廷为了鼓励西六州的学子们读书上进,给西六州的举子名额足足有一百个呢,但凡有出彩的文章,朱承贤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他搁下手中笔,去各阅卷房转了转。
但见房官们都凑到一堆似在传阅着什么,朱承贤走近一瞧,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房官赞道:“此文立意高远,骨力雄峻,气象宏大,涵盖一时,如五岳四渎,尽天下之大观,确实当列为翘楚。”
“考生起讲时用‘周公以元圣之德为武王之相’及‘成周之王业方兴,有殷之遗患未息’二语来提起全局,开局宏敞,有虚虚笼罩一切之气象,完全合乎起讲的作法。”
“提比反抉,出题承上,气脉古厚,波澜潆回,前虚后实,有纲有目,条理清晰,文字言简意赅。”
“实乃佳作,莫说在熙州府乡试中,便是在汴京会试里头,这样的好文也不多见,难得是不过分修饰词藻,言之有物。”
“此生破题在兼与驱上,也算新奇,当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众房官纷纷在朱卷上落了青批,皆是褒赞之言。
这时又有人说道:“这才看到四书义,等看到经义的时候,再仔细留心。”
留心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乡试分三场,原则上讲三场并重,可考卷众多,人手有限,不能遍览,约定俗成的重首场,只是首场确定个差不多了,再翻翻后面的,以确定名次。
蔺相公行新政,在科举方面多有改革,比起书经义,蔺相公更重策论,乡试之中少不得挑几个策论写的好的充门面,因为到时候还得写《乡试录》供朝廷阅览,所以最后的名次还有待商榷。
但此考生的文,他们是一致推举的。
众人见主考官朱承贤来了,纷纷起身拱手行礼,于是那篇卷子到了朱承贤手中,只见通篇以中正尔雅之言论圣贤之道,敦肃庄重,让人一看便觉耳目一新,确实十分不错,难怪征服了众位同考官的心了呢。
诸位同考官留意着,朱承贤也留意着的。
五日之后,熙州的乡试卷子总算评阅完毕,在评选第一名的时候毫无争议,因为那考生不仅四书文写的好,五经文写的好,就连后两场的论、判语、诏、诰、表、经史策一并都答的相当出色,各个方面全无短板,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众人皆好奇,此考生到底是谁?师从何处?竟如此文采倜傥过人。
人们期待着拆弥封,今日诸事毕,终于到了开始填榜的时候。
室内众考官皆在昏黄的烛火下屏息静待,取得名次的试卷是从录取的最后一名依次往前填的,比对无误后开始落笔。
渐渐地近了,近了,朱承贤严肃道:“拆解元卷。”
“是!”手下的人应答。
弥封被人小心翼翼的割开,考位、籍贯、姓名及祖上三代一一袒露在众人面前。
众人凝神一看,考生名为谢壑,乃熙州永宁县的学子,祖籍居然是东京汴梁,而且还是军户出身,后生可畏啊。
朱承贤将这个名字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等鹿鸣宴的时候好好观察一番。
八月丹桂飘香,亦是到了放榜的时候,熙州没有桂花树,但有一群群身材挺拔的学子在翘首以盼。
蔺冕一巴掌拍在谢壑肩膀上,暗中问道:“紧张吧,我当年亦十分紧张。一连派出好几波人去等榜,生怕哪个眼神不好的错过我蔺冕的大名。”
谢壑心中本来还有一些紧张的,被他一打岔也就放松多了。
谢壑没去看榜,倒是谢老汉带着谢宣去了,爷孙俩一大清早就站在贡院门口等榜,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最淡定的反而要数陆恪,自己的徒弟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有数,榜上有名是一定的,只是名次不知在哪儿,靠前或者靠中都有可能的,毕竟评卷官各有各的取向,也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放榜前,贡院大门处又是放爆竹又是敲锣打鼓的,十分热闹,越临近放榜的时刻,人员越来越密集,像蚁团一样糊了一层又一层,黑鸦鸦的一大片。
差役们郑重其事的请出桂榜,咔咔在墙上刷了数下浆糊,啪的一声,榜单被牢牢的贴在墙上,谢宣坐在谢老汉的肩膀上往榜上定睛一看:第一名谢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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