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局面在知州一通恩威并施的操作下,渐渐平息下来。
被招安的乱民蜷缩在城墙根下等候着一碗被人施舍的,掺了沙子的薄粥。
滚烫的热粥需要溜着边喝,没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儿,腹中有粮,心里不慌,有的甚至交头接耳道:“你们说官府会重新分给咱们田地吗?”
“呵,想什么呢?”有人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实在不行再闹一闹呢,兴许再闹一闹就妥了。”
“你看旗杆子上挑着的那几颗人头,再继续闹下去就是我们的下场。”那人讽道。
“真他娘的什么世道?!”
楚怀秀看着面容麻木的乱民,她低声问闻人驰道:“师父,这些不都是大齐百姓吗?为何还要暴动?”
闻人驰沉默良久后回道:“大抵是肚子饿吧。”
谢宣看着不远处的粥棚,叹道:“这些粮食也只是顶一时之饥。”
颜斐身边的弟子以为他年纪小被乱民暴动吓住了,不由安慰他道:“不过是些庶民罢了,被官府安抚住就好了。”
谢宣闻言没有说话,官府的官员远远不如失地的百姓多,若不是熙州城外设有军营,这股乱民最后会演变出什么祸事来真不好说。
乱民对官府的质问震耳发聩,谢宣也想知道为何想种地的农民,地反而越种越少?
颜斐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青苗法的弊处。”
“即使没有青苗法还有富户的盘剥,师父,其实他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谢宣低声问道,“为什么普天之下不能耕者有其田?这样大家都有地,都能吃饱穿暖,也就没有人枉顾性命去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了。”
“这天下耕地是一定的,自然有的人有,便有的人没有了。”楚涵刚从外面回来,随口答道,他又扭过头来对闻人驰道,“你运过来的粮食我都安排出去了,不过……真的不跟上面说一些吗?”
闻人驰摇摇头道:“几袋粮食的事儿,太麻烦了。”
楚怀秀在谢宣身边低声道:“师父连夜从兴庆府弄来好几大车的粮食呢,若不是将人召到兴庆府去太扎眼,恐汴京那边起疑心,师父八成会将这些乱民招走,本也是失地的农民,看着怪可怜的。而如今师父连做个好事都偷偷摸摸的,哎。那些粮食我今早去看过了,师父恐怕又得节衣缩食了。”
能被安抚住的事便不是什么大事,从熙州知州到熙州大营的统领都是短暂的慌了一下,等局面控制下来,他们又镇静了,依旧例处理各项事宜。
颜斐一本参青苗法的折子递到御前,引起了轩然大波。
朝中就青苗法的废立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景元帝生了废除青苗法的心,直言想不到青苗法竟扰民至此,颜斐身为三朝元老,虽远在熙州依然牵挂庙堂,着实不易,他亲自下旨命颜斐回京觐见。
天边的荒野染上嫩青的草色,熙州的冰雪融化殆尽,乍然升起一抹生机,然后凑近看去,并不见什么绿色。好在熙州的路通了,天气也逐渐暖和下来。
颜斐预备带着谢宣往东走,朝两京的地方走去。
谢宣心中很是舍不得。
楚怀秀十分大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汴京人哎,只要你一直在汴京,咱们早晚有再相见的那一天。”
谢宣点了点头,他又朝闻人驰看去,但见闻人驰沉默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师父,我还能再见到你吗?”谢宣问道。
“嗯,有缘自会相见。”闻人驰道。
谢宣挥了挥手,朝众人作别,一行人都走出去好远了,他突然嘚嘚嘚的又跑了回来,将闻人驰拉到一边悄然问道:“师父,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假如你是熙州牧你会怎么处理这次乱民暴动事件?”
“为师手中的刀剑绝不会朝自家百姓砍去,我若为熙州牧,更北更西或者更东的地方,此刻已然成为熙州的靠背,熙州北面的州县在西秦人手中,那里原是汉人故土,被誉为塞上江南,因为有黄河流经,那里比大齐西六州更适合耕种,如今是西秦人著名的粮仓,熙州更西的方向盛产骏马,每匹都神骏非常,耐寒少病耐力十足,若为大齐所有,恐如今的攻守形势易变,熙州更东的地方是古长城,能为大齐挡下胡人的数万铁骑,如今却在西秦人和兀目人手中。”闻人驰拍了拍谢宣的肩膀继续说道,“宣儿,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孩子,为师希望你能透过熙州连绵的群山看向更远的地方,不争一时之名,不争一时之利,不争一时之功,你有比任何人都有更为广阔的未来。”
谢宣顺着他的目光亦注视着远方,片刻后他点了点头道:“是,师父。”
他转身离开了闻人驰,离开了熙州城,离开了大齐西境,一路向东。
颜斐领了官家的御令,需尽快回京,他没有骑驴来熙州时的悠闲自在,而是命人套了一辆高头大马车,一路疾驰东去。
路过洛阳的时候,颜斐带着谢宣回了一次颜家。
谪居洛阳的耆英们,听说景元帝要召颜斐回汴京,心里高兴的什么似的,有人做东开了一场宴会,好说歹说让颜斐吃过席面再走。
主持宴会的人是先帝朝的重臣霍时方,亦是因反对新政被迫在洛阳荣养的老臣之一。
颜斐担心谢宣紧张,他嘱咐道:“西京洛阳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跟在熙州府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届时你九师兄如何你就如何,不必紧张。”
谢宣点头称是。
柳如天这几日着重给谢宣介绍洛阳城的各个人物以及他们与颜家的关系,他们在朝中的立场等等。
谢宣听的认真,柳如天见谢宣的小脸过于紧绷和严肃,他不禁开口调侃道:“洛阳很好玩的,保证你去一次就不想离开了。”
未过多时,谢宣被九师兄柳如天牵着手,跟在颜斐身后走着,目之所及皆是楼宇巍耸,绝非熙州城可比,就连一条寻常的街道都比熙州的主道宽敞数倍,比丰乐楼还气派的酒楼数不胜数,此处繁华热闹不似人间,谢宣边走边瞧,目光露出微微讶异。
柳如天见状问道:“此处是不是很热闹,我没有骗你吧。”
谢宣点点头,仿佛来到了天上白玉京,这里穿绫罗绸缎的人数不胜数,那些料子比熙州城繁复多了,他都叫不上名字来,绸缎被阳光一照,有些甚至发着光,晃的他眼睛疼。
柳如天在街市上买了一只糖人给谢宣,谢宣轻轻咬下一块,酥脆沁甜,一点儿也不粘牙,比熙州城的糖人好吃多了。
黄豆紧紧跟在谢宣身侧,神气的摇着大尾巴。
几人进了颜府后,自有仆人上前接应,每个人都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嬷嬷拿着新裁的袍子往谢宣身上比了比,一连比了两三件才找到一件合适的,她当即笑道:“也不知道小公子的身量,只仿照着其他这么大年纪的小童身码多做了两件,幸好有合适的。”
谢宣低头一看,是他没穿过的料子,虽然颜色低调内敛许多,但与街上那些名贵料子没什么两样,甚至看上去要更好一些。
颜府不算大,没有豪华的门庭,院内都是些低矮的竹房草庐,颇为质朴,与他所见过的农家小院相似但却有着明显的不同。
柳如天凑到他耳边道:“咱们师父好田园之居,所以把洛阳的府邸修成了这般模样,说是要返璞归真,待在竹屋里才能更好的修史著书立说,虽然宅子质朴,但这处宅邸在洛阳城中的地段十分难得,可谓寸土寸金。”
谢宣望着屋前半亩见方的春韭畦有些奇怪,既然这处宅邸这么贵,为何还要在里面腾出大片地方栽韭菜?他不是很懂。
柳如天见他疑惑,便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这便是文人雅趣,日后你便懂了。”
谢宣没有说话,自从他离开熙州后,话越来越少了,及至洛阳更是看的,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
柳如天以为他是离了故土之后,有些认生。
对谢宣来讲,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间,他从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种繁华热闹的地方,这与熙州城外窝棚里吃不饱穿不暖的老农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九师兄一路上津津乐道的西京繁华,原来是这般模样,超乎他的想象,若大齐人人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该有多好啊。
几人在家休整了半日,嬷嬷笑着将他的黄豆牵走了,说是他身上的衣料华贵,乃是御赐之物,被狗爪子划一下就不能穿了,怪可惜的。
可是,他的黄豆很乖,轻易不扑人的,但他穿了这身好衣裳,不是他买的,便由不得他做主,他只想着赶紧参加完这劳什子耆英宴,脱下来,换回他原来的小袍子。
阿爹阿娘从未说过穿了新衣裳就不能跟黄豆玩。
春光正好,快到晌午的时候,颜斐领着谢宣去参加宴席,有心带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在诸位老友面前亮亮相,有馋人的意思在里面。
霍时方府上,楼台亭榭,犬牙交错,一派富丽堂皇之象。
席上丝竹管弦俱作,彩屏翠幕,莺歌燕舞。
听说颜斐来了,霍时方提前在宴厅前等候着,身旁簇拥着一群老老少少衣衫华贵者,见了颜斐纷纷行礼问安,颜斐略点了点头对谢宣说道:“这些都是你霍家的叔伯兄弟们。”
谢宣拱手道:“诸位叔伯万安,兄弟们好。”他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但该有的礼节并不差什么。
众人将目光放在谢宣身上,犹疑了一会儿方说道:“这就是颜老收的关门弟子?失敬失敬。”
众人说着,将颜斐师徒引向上座,突然有个胖乎乎的孩童跑过来问谢宣道:“我可以跟你玩吗?”
颜斐见此人跟谢宣年纪相仿,同龄人更好凑做一堆儿玩乐,便摆摆手道:“去玩吧。”
谢宣点头称是。
那小童一开始对谢宣还客客气气,及至转了个弯,看不见颜斐的身影后,他便冷下脸色道:“小乡巴佬,你的座位在这边。”
这时数十个年纪差不多的小童围了上来,个个锦衣貂裘,盛气凌人。
其中位于正中心的那个孩童,身穿一袭绛红色锦袍,被日头一照像霞光一样绚烂,众人都围着他,众星捧月一般,他仰头颐指气使的指了指谢宣,又指了指旁边的黑狗道:“你们俩应该在一桌,上席待上客,中席待一般的客人,而你跟狗在一桌都算抬举了。”
谢宣捏了捏袖口,心道:这是来者不善啊。
他仰面一笑,如玉般的面庞陡然升起一抹寒意,随意拿手一指道:“我跟狗一桌的话,你就应该趴在地上吃,毕竟你还上赶着搭理我,狗却没这闲情逸致,狗可比你高冷多了。”
那绛红锦衣的小童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左右,骄矜的问道:“他说什么?”
“谢小公子,他说你连狗都不如。”有人脆生生的回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小童还清脆的笑了一声。
“裴翎你说什么?”谢英怒道。
那个叫裴翎的孩子并不再言语,只在一旁抱臂看热闹。
谢英不敢把怒气撒在裴翎身上,重新将目光放在谢宣身上,他挥了挥手对左右簇拥说道:“他一介田舍郎也敢登豪家大户之门,简直不知羞耻,你们教教他规矩。”
数个小童摩拳擦掌的围过来,跃跃欲试。
谢宣冷笑道:“听说你姓谢?这是霍家的宴席由得你嚣张?”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有人道:“谢小公子,有人不知霍府是你外家呢!”
谢英随口说道:“那你们就让他知道知道。”他厌恶的扫了谢宣一眼,一个农夫之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吗?竟然让颜老放弃收他爹为徒,岂有此理!他临安侯府的脸面何时被人这样踩过?今日便给他些教训,出出这口恶气!
谢宣将拳头捏的咯吱咯吱作响,并不惧怕这些恶童,哪怕是以一对多。
争斗一触即发,那个叫裴翎的孩子敛袍躲远了些,生怕被波及到,他站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继续观察着这里,毕竟他也很好奇,为何颜老会选此子做关门弟子?
“既然讲理你们听不懂,那我也恰巧会些拳脚功夫。”谢宣弯唇一笑,态度嚣张。
七八个孩童一拥而上,裴翎躲在暗处用手指捂住了眼睛,片刻后他的目光透过手指缝隙看过来,只见一阵胳膊腿儿乱飞,三下五除二,那群孩童跌倒的跌倒,嚎哭的嚎哭,中间只剩谢宣一人还站着。
谢宣怒意凛然的揪起谢英的衣襟问道:“姓谢?临安谢氏?”
“临安侯是我祖父,惹到我你算踢到铁蒺藜了!”谢英畏惧的看了谢宣的拳头一眼,目光瑟缩了一下,饶是如此他依旧强撑道,“我祖父不会饶了你的!”
他不提临安侯还好,一提临安侯谢宣也不往下问了,临安侯的子嗣他见过,陕甘道学政谢京就是,卡了他爹两次的县试报名,临安侯家能出什么好鸟?!
谢宣低眸望见黑狗附近有一坨黄糊糊的东西,他反手一掼,将谢英的脸按在狗屎上,冷声道:“吃屎吧你!我先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熙州民风彪悍!”
谢英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时便懵了!
裴翎听到些动静,他轻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谢宣闻言立马松手,拿脚往谢英头上碾了碾,这才照着自己鼻梁擂了一拳,瞬间倒在那群孩童堆里。
裴翎看得目瞪口呆!他瞬间也反应过来了,忙颠颠的跑过去,躺在谢宣身侧,比木板子还平直。
谢宣一边眼泪哗啦,一边问道:“不躲着了?”
裴翎也是反应极快,他迅速说道:“你们都躺着,只有我站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打的你们呢?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又不懂什么拳脚功夫。”
“你躺在我身边干嘛?”谢宣睨了他一眼问道。
“因为我不想与蠢货为伍。”裴翎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眼泪汪汪的。
等大人们来时,见这群衣袍光鲜的孩子都撂倒了,一时摸不着头脑道:“这是为何啊?”
有小童颤颤巍巍指证道:“那个凶孩子打我们。”他手指着谢宣控诉。
未料谢宣哭的比他还惨,鼻子里还冒着血,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惨状!
大人们一阵头痛,这是颜老的宝贝疙瘩,谁敢得罪?!更何况霍府今日设宴款待颜老,是因为颜老马上就要得君王召见,保守派起复指日可待,谁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
这时裴翎在旁边补了一刀道:“他们说要给颜老的弟子一点儿教训,不仅让他跟狗吃饭,还把他打的可惨了,七八个人打他一个,我上前拉架也被按着一起打了。”
众孩童:“……”裴翎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对,但不完全对,明明最后挨打的是他们啊,再者说,他刚跑的远远的,什么时候拉架了?他裴翎是这样热心的人吗?
霍家的人分别将这些孩童领了下去,然后对谢宣道:“他们还小呢,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走吧,我带着你去洗洗。”他们听说过此子聪慧,只是才八岁的孩子,再聪慧能聪慧到哪里去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是个小门小户之子,哪里真的敢要什么公道。和和稀泥,再好生哄哄也就得了。
谢宣悄悄捞了一把狗食揣在袖口里,由着霍家的人拉着自己去清洗,霍家人口口声声说那群孩子还小,自己也不大啊,活该就被他们欺负吗?自己的公道自己讨。
霍家人将谢宣的鼻血止住,又拿了几色精致的点心果子与他吃,带他看了会儿杂戏,将人哄乐了,这才放下心来。
谢宣乖巧的说道:“刚刚是弟弟们和我玩呢,我不懂,有些失礼了。”
陪ῳ*Ɩ 他玩的霍家子道:“无妨,等以后你们熟了便好了,他们虽然调皮些,人还是不错的。”
“嗯。”谢宣真诚的点头应道。
裴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直觉谢宣这厮在说谎,就刚刚谢宣打人的那股狠劲儿,是个会轻易妥协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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