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连谢壑三年前的文章水平都达不到,难怪人人对拜陆家师趋之若鹜,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他自己旁听了陆恪的课后,亦有了不少新的体会,越体会越觉得自己与谢壑和蔺冕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蔺冕能迅速领悟到的东西,他得沉下心来仔细琢磨几天才行。
然而,纵然天资不如人,裴逸安也没有甘心平庸,止步于举人,做着县城小官的差事终此一生的打算,所以他决定下场试试。
三人都决心参加明年的春试后,蔺冕和裴逸安辞掉手头的差事,专心在熙州书院上起学来。
颜斐和陆恪特意为天班的举子们讲课,谢壑还有恩师的课后小灶吃,制艺水平又扎实了不少。
渐渐地秋去东来,熙州的寒冬很冷,雪花像铺盖子似的那么下,最冷时是会封路的,这路一封就到了明年开春才会化开,少不得要误了春试。
是以在封路之前,谢壑等人就预备着动身。
此时天已经很冷了,颜斐年纪大了,腿脚不是那么利索,打算明年春天再回两京。
陆恪还年轻着,谢壑又是他唯一的弟子,他生怕谢壑在汴京被人欺负了去,心中很是放不下,干脆给朝廷上了个折子,说自己病养好了,想出来做官,报效朝廷,欲讨御史一职。
景元帝大笔一挥,允了。
陆恪随着谢壑他们一道去汴京,走马上任当官去,最起码得等谢壑在汴京站稳脚跟后他再回江南教书。
一行人抢在大雪封山之前赶出西六州的地界,赶路赶得很急,惠娘担心谢宣年纪小吃不消,众人一合计决定要谢宣跟着颜斐,明年春天再进京。
谢宣是头一次离开父母身边,自然很是不舍,但他是大孩子了,大孩子才不会哭鼻子呢,明年春天就明年春天。
惠娘并没有把闻月榭和丰乐楼卖掉,而是请了靠谱的掌柜代为经营,一来呢她也不确定去汴京之后会怎样,这两处地方好歹是个进项,二来呢谢宣暂时还在熙州呢,留他有个吃饭的地方,虽然颜老不会缺他一口吃的,但丰乐楼的饭菜不更熟悉些吗?
惠娘坐在马车里,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来没有跟宣儿分开过这么久,很是难过。一会儿又怕熙州遭鞑子,一会儿又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的。
薛氏在一旁宽慰她道:“熙州有大营,鞑子不会不长眼往枪口上撞,颜老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又那么疼他,想必他过得十分周全。况且还有丰乐楼在呢,宣哥儿若是想你了,去丰乐楼吃也是可以的,丰乐楼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认得他呢。”
“伯母,这些我都知道的,可就是想他,放心不下他。”惠娘用帕子拭了拭眼泪说道,她想留下来陪宣儿的,可郎君却说要锻炼锻炼他,她知道她若留下来,她们母子不好往颜老那边去,郎君反而更担心了,为了不让郎君挂碍,她只得跟了来。
惠娘此时不知,一辆蓝绸子马车与她们擦肩而过。
今日休沐,谢宣没去书院,正坐在丰乐楼里等吃的,他掏出小帕子擦了一下鼻子,风寒还没好,真是恼人,若不是因为这风寒,阿爹阿娘也不至于觉得自己身子骨弱,吃不消赶路的苦。
楚怀秀在一旁歪着头问道:“谢宣,你还没好?”
谢宣潦草的点了点头,他将楚怀秀推开一点儿道:“秀秀你离我远些,省的传给你。”
“我才没你那么弱呢!”楚怀秀亮了亮自己的小拳头说道。
“我不是弱,是夜里睡觉不小心蹬了被子。”谢宣强自辩解道。
楚怀秀点了点头道:“可惜齐璟回了汴京,不然身体最差这个称号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那才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呢,恨不得ῳ*Ɩ 风一吹就倒。”
“也还好吧,我听说他每日看书到极晚,可能是累的。”谢宣回道。
俩小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菜品一一端了上来,谢宣这几日正好风寒,鼻子不通气,味觉也不大灵敏,吃东西不怎么能尝出味来。
楚怀秀却是好好的,她夹了一箸菜尝了尝又嫌弃的放下筷子道:“我也风寒了?怎么感觉不是那么个味了呢?”
恰在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她们旁边那桌,明明是一个人,一叠声的把丰乐楼里的招牌菜式都叫了遍。
菜品被跑堂伙计络绎不绝的端上。
那男子吃一口点评一句:“金银炙焦牡丹饼,口感发硬发艮,酥脆不够,焦香不足。”
“江鱼包儿把鱼肉剁的太碎了,跑了鲜味,差些意思。”
“麸笋丝里有微微的涩味,不够爽脆。”
“杂辣羹还算可以入口,只是里面的青菜有夺味之嫌。”
“葱焙油炸,葱的火候有些过了,带苦头了。”
最后他一搁筷子总结道:“这就是你们熙州城最火的酒楼?我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就吃这个?把你们掌厨叫来。”端得一副要找事儿的架势。
楚怀秀在一旁怔了一下,她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戳了戳谢宣道:“那边好像有个人来踢馆。”
谢宣扭头,丰乐楼的掌厨已经从后厨跑了过来,旁的不说,丰乐楼的服务绝对周到。
那白胖男子将菜品的缺点一一点出,掌厨是不认的,他觉得菜品已经很好吃了,虽然跟东家比还差一点点,但绝对没有眼前这人说的那么不堪,他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不是不想给钱?”
金长庆怒了,他觉得不仅自己的舌头受到了侮辱,精神也受到了摧残!
他伸手掏了掏锦囊道:“我是吃霸王餐的人吗?”话音未落,他脸色一变,身上的锦囊不见了。
沉默瞬息蔓延。
这时掌柜的走过来打圆场道:“听这位客官的口音是外乡人吧,没事儿,看你这模样也不像吃白食的,既然钱袋子掉了,这顿算我们丰乐楼请了,希望你能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吃顿饭。”
意思是说,想吃白食直说,不用来回挑刺儿引起大家的注意。
金长庆出离愤怒了,因为菜是真的难吃,名不副实,还不让人说,岂不可恶!无论如何,他是不肯妥协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是纳闷了,就这个水平,你们丰乐楼是怎么出的名?”
掌柜也不干了,他明明也是好心,见他一副外乡人的模样,也不想往恶里揣摩他,都让他白吃了,他还想怎样?难不成真想被扣在丰乐楼里洗盘子。
吃白食还吃的这么吹毛求疵,他以为他是谁?!
楚怀秀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她不由插言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因为这家酒楼原来的掌厨不是那个人啊。”
金长庆听说掌厨换了人,也觉得没趣儿,不禁说道:“这菜我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饭钱不会少了你们的,听说熙州辣菜是从你们酒楼里传出去的,我想见一见那个叫辣椒的食材。”
掌柜见他轴的像块硬木头,亦没了耐心,预备开口撵人。
“我家囡囡最好辣口的菜,但全大齐也只有熙州产辣椒,听说丰乐楼收的辣椒品质最好……”金长庆话还没说完,就被掌柜的打断道,“此乃本店机密,概不容忍外人窥探。”
楚怀秀戳了戳谢宣的胳膊道:“这事儿怎么成了秘密了?”
谢宣扭头对那人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诸位不妨听一听。”
金长庆见店里的伙计面露恭敬之色,便知这孩子的身份怕是不简单,是以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反而率先接了话茬儿道:“你说。”
谢宣跳下凳子,来到他面前道:“我娘说了,菜品成色就在那几个关键的瞬间,火候掌握不好,或者出锅快了,慢了都影响一道菜的最终品质,我最近闹风寒,也尝不出菜品的好坏来,我朋友味觉是正常的,这样吧,您来做菜,我朋友品尝,我朋友吃满意了,那这顿饭钱你不用给了,我允你去看辣椒如何?”
金长庆看了看丰乐楼里的掌柜的,但见掌柜的点了点头道:“这是我们少东家。”
金长庆笑道:“你娘是这里原来的掌厨?倒是有几分见识,也罢,我答应了。”往常旁人吃他做的饭得进宫!
谢宣命人将两张桌子上的菜肴都撤了下去,两张桌子被拼到了一起,他和楚怀秀排排坐,等着吃那人做的饭。
菜品还是之前那些菜品,金长庆去后厨重做一遍。
如果他做的好,那他抱怨丰乐楼里的饭不好吃不是挺正常吗?如果他做的不好,谢宣定会将他扣在丰乐楼里洗盘子。
谢宣偏脸对楚怀秀笑了笑。
金长庆乍然瞥见这一幕,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他没有多想,便随掌厨进厨房了。
未过多时,菜品被一道道端上桌,楚怀秀伸出筷子夹了一口放嘴里尝了尝,她连忙点头道:“嗯嗯!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可惜了谢宣,你现在是个瞎鼻子,什么都尝不出来。”
开头的时候她还有空说两句,到后来一吃一个不吱声,使劲埋头干饭。
谢宣在一旁问道:“真的有那么好吃?”
良久之后,楚怀秀抬起头来,嘴角沾着一粒白米,打了个饱嗝道:“可以说是跟伯母做的饭十分接近了,只是二者各有千秋,伯母做的饭口味会偏甜一些,那人做饭口味偏咸一点,但都好吃的,我是汴京人,爱吃咸的!”
谢宣懂了,楚怀秀说了这么一大堆,就一个主旨:那人做饭比他阿娘做的还好吃!
真是遗憾啊,他风寒还没好,尝不到了。
最后一道菜是金长庆自己端上来的,他也不跟谢宣客气,直接坐在谢宣对面问楚怀秀道:“小娘子,怎么样?”
楚怀秀果断的伸出大拇指道:“好吃,我认可了。”
这是丰乐楼的掌厨也不做菜了,他紧随着跑了出来,跪倒在金长庆跟前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敢问这位高厨还收徒吗?”
金长庆实话实说道:“收是收,不过你达不到让我收厨的标准。”他又指了指谢宣道,“估计他娘可以。”
掌厨摇了摇头道:“那八成没戏了,我们东家的郎君中了解元,如今东家已陪着进京赶考去了,将来人家是要做进士娘子的,怎么可能会在这烟火缭绕的灶房里摸滚一辈子?”
谢宣拧了拧眉道:“此言差矣,我娘更喜欢做菜一些,没道理我爹考上进士,我娘就要放弃自己的喜好吧?!”
金长庆见谢宣说话有意思,不禁心生几分喜欢,他问道:“小东家,我可以看看辣椒是什么模样了吧?”
谢宣点点头道:“可以,我娘临去汴京前,腌了不少辣菜,您要尝尝吗?”
金长庆正好饿了,于是说道:“有劳了。”
伙计们将惠娘腌的辣菜端了上来,又端了米饭过来。
金长庆就着大米饭吃了口泡椒,他一口就尝出这泡椒跟太后宫里的泡椒味道一模一样,难道宫里那坛泡椒也是出自此处,他边吃边叹了一口气。
“您为什么吃饭叹气?”谢宣疑惑的问道。
金长庆放下饭碗道:“我先前有个女儿,大约这么高。”他伸出手来比了比又道,“最是喜欢吃辛辣口的东西,家里的生姜、茱萸、胡椒等物都是给她备着的,那时候家里穷,我时常去城里的各大酒楼给人做工,得了工钱便花一部分兑换成茱萸、胡椒等。”
“后来呢?”谢宣抬眸问道。
“后来家乡发大水,房子被冲塌了,姑娘也被大水冲着走了,再也寻不见了。”金长庆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她吗?”谢宣问道。
“一直在找的,找不到心里如何放得下?”兴许是辣菜太辣了,金长庆的眼圈也逐渐红了。
楚怀秀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这么想看一看辣椒,是想琢磨出好吃的辣菜等她回来一起吃吗?”
“嗯,大抵是吧。”金长庆说道。
谢宣支颐道:“可惜你来的季节不对,鲜辣椒已经见不到了,只能看看干的。”说着,他跳下凳子带人来到了后院储物仓,那里有好几麻袋的干辣椒,各个色泽深红,皆是两寸来长,散发着一股十分好闻的香气。
金长庆拾起一个擦了擦放在嘴里嚼了嚼,辛辣的气息直冲口鼻,回味带着微微的甜味儿,并不苦涩,味道十分干净,他的眸子逐渐亮了,而后欣喜的问道:“买下这些东西需要多少钱?”
谢宣摇了摇头道:“这个是不卖的。”
金长庆顿时失落了。
谢宣又道:“阿娘跟着阿爹进京赶考了,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熙州城,我师父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所以……嗯……你懂吧。如果你能在熙州待一段时间,带带我们家这些不争气的厨子,别让他们把我娘好不容易打点起来的生意祸祸黄了,顺便……顺便给我做做好吃的,我就考虑赠你一麻袋辣椒。不过,你放心,时间不长的,等明年春天我也去汴京了,到时候你就扛着辣椒自由了。”
金长庆掐指一算,成交了。
他好奇的问道:“丰乐楼的饭菜品质下滑的这么厉害,怎么每日还得排队才能尝到?”
“哦,他们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沾我爹的文气的。”谢宣眨眨眼说道,他的鼻子塞塞的,很不舒服,头也有些一跳一跳的疼。
“……”金长庆沉默片刻后,指了指麻袋里的辣椒问道:“我在丰乐楼的这段日子,可以用它研制新菜吗?”
谢宣病色恹恹的点点头道:“可以。”
金长庆道:“你去前堂略坐一会儿,刚刚没看你吃什么东西,想来是胃口不佳,我做些开胃好克化的汤面给你吃。”他最见不得小孩子弱弱的模样。
谢宣领着楚怀秀回前堂等着了。
一炷香后,一碗酸辣可口的汤面被端了上来,面条细如龙须却又不失爽弹,青色的葱花点缀在红色的辣油上,旁边还卧着一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整碗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醋香味儿。
谢宣鼻子失灵了,什么都闻不到,但醋香霸道,直往他鼻孔里钻,他断断续续能闻到一些,当下不再犹豫,挑了一箸面条便吃了起来,有淡淡的酸辣味。
醋香打开嗅觉,那辣椒的鲜香味也随之而来,一酸一辣,呛的谢宣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眼瞬间通了。
他继续吃面条,这时面条的鲜、香、酸、辣味儿尽情的被他捕捉到,他好久没吃的这么香了,嗦面的动作急了些,吸溜吸溜的!
金长庆看他吃的欢快,自己也十分满足,这可是连皇帝老子都没吃过的病号饭,自然是香的!
一碗面连汤带水的都被谢宣吃光,他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意犹未尽,好吃!真好吃!好吃到让他连阿爹阿娘都忘了想了。
一想到这人要在丰乐楼待到他去汴京,他就止不住的高兴,他决定要每顿饭都在丰乐楼吃了!
景元四年春, 熙州民暴乱。
带头闹事的人是因青苗法失地的农民,初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秋季的青苗钱刚刚还上, 今年春天又打不过锣鼓来了。
地越种越少,债越欠越多,人越来越穷。
熙州冬天的寒意一直蔓延到初春,料峭的春风将人吹的瘦骨嶙峋。
衣衫褴褛的老农脚踩着草鞋,行了几十里的山路到达了熙州府, 问熙州知州讨要个说法:当初迁民时朝廷允的承诺三年免租免役为何不兑现?官府抑配青苗钱导致百姓失地, 百姓没了田地以后要如何过活?为何去年已失地的农民今年还要被强借青苗钱?
本来一路也闹不到府城里去,只是县衙不作为, 百姓心中的郁结无处发泄, 这才憋着一口气往府城赶!
一开始只是零星三五个人, 短短几日府城外已经纠集了上百人。
熙州的常平、广惠两仓因过度换取青苗钱的本钱而空虚了, 乱民一起,官府连开仓济民都做不到。
最后是知州去城里各大富户家中游说, 这才借来了粮, 开始于城门外面施粥,已经失了地的农户被一一编入军户,地暂且分不到了,只得给上司家里种地,勉强供给吃喝。
谢宣与楚怀秀跟在闻人驰身边, 怔怔的看着这一切,老农那古铜色的面庞上沟壑纵横, 像一陇陇失去的土地, 透着沉重的悲戚。
旁边有将士们在拖拽着乱中被踩踏而死的尸身,埋在黄土地下, 来年又是新的养分。
有的被枭首挂于旌旗前,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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