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荣太后将她搂在了怀里,“怪当年阿娘疏忽,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妩静静地靠着她,不再说话。
因弟弟登基的缘故,崔妩这公主一跃成了卫阳长公主。
便是前头还有别的已经出嫁的年长公主,也夺了这名号予她,只因她与皇帝同一个母亲,受皇帝偏爱,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国权势最盛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血亲,京中谁人看不出她得宠。
更在崔妩处在口舌漩涡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还有她另一个尽人皆知的身份,谢家三房息妇。
只是这卫阳长公主回京这么久,竟未曾回过谢家一趟,好似不认识一般,兀自在庆寿殿住了两个月,然后风光无限地住进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观谢家,当家的宰辅谢溥在家养伤,长子困居寺庙,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贵的门庭一下萧条下来。
崔妩置若罔闻,未曾去看过一眼,领着一众豪奴打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将京中各处好吃好玩地带回去讨宫里那两个欢心,每日还得陪荣太后和赵琰吃饭。
因为崔妩的参与,母子二人的饭桌之间出现了别样的热闹。
她胆子还是赵琰当六大王时那个胆子,从不让话落在地方,赵琰的小孩心性总是被她挑起来,又总不占上风,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过崔妩的话从不过分,她自己握着分寸。
姐弟吵嘴时,荣太后适时出来平息“争端”,崔妩表面听话,背着荣太后会故意顶撞他几句。
赵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妩心里门清得很。
赵琰挨了一顿“怼”,心满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妩吵架,竟算得上他国事繁忙之余的一丝喘息。
荣太后本就偏爱崔妩,留她住了两个月还不舍得,恨不得将人留在宫里一直住着。
崔妩可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锦,花坊柳巷娇客如云,处处好吃好玩,崔妩一到公主府,连在庆寿殿的拘束都没有了。
从前在谢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整个公主府由着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进宫请过安,再找个玩乐的好去处,真正的逍遥快活。
崔妩瞧着在玩乐,整天到处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少。
除了压出府官,将公主府的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培植亲信,安排蕈子和祝寅进府,顺道打听枫红的情况,还有谢家那边的动向。
这日崔妩敲着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楼。
“你说出了新戏,千催万请我来,可莫让我失望。”
再无做人息妇的娴静,现在的卫阳公主骄横美丽,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弯到台阶上:“今日这出戏热闹,京里的贵人们看过都说好,不过也得您赏光,赞上一声,那更要红火地大演三个月啊!”
一坐下,崔妩就摆手让管事走了,楼下大戏开台。
戏是好戏,乐伎唱得好听,行当打得也热闹,管事的没有骗她。
莫名地,崔妩却看得百无聊赖,指尖戳着酒杯转圈。
蕈子看她兴致寥寥,说道:“先前定姐儿写的那几出侠盗李三丰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这一出。”
“上一回我来的时候……”
崔妩没有没脑地开口,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上一次她坐在这儿时,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时她和谢宥刚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谢宥答应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重新坐在这个地方,崔妩就无心听戏了。
一切如旧,斜阳正好穿堂入户,被阻在屏风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还坐在这儿,谢宥也该一样,此刻正在隔着两条街的度支司衙门里当值。
是不是她看完这出戏,再绕一个圈到度支司衙门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门时总还在想着公事,若见到她,眉头会松开些许,抿紧的唇会将高兴藏下,不意间问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饱了,但还是会点头,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会儿……
崔妩呆呆想着,用力呼出郁结在心口的浊气。
蕈子心明眼亮,只凭半句就猜到了她为何事憋闷。
三郎君的死讯传回京城时,他也很惊讶。
“定姐儿,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现在贵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除了龙椅上坐着的,谁敢不从?”
“说的也是,我听说前朝寡居的公主都会养些面首解闷。”
不过崔妩却没什么意趣,她眼下玩乐的心都是假的,更无暇往府里收拢不知心思底细的男人。
蕈子却跃跃欲试,很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季梁城也没有蕈子找不出的人,只要您说,想要什么样的!蕈子一定找来!”
“我想找个一等一俊俏的。”
“那简单!”
“家世出身更要好,仪态气度定得鹤立鸡群,性子最好中正平和,但人不能木讷,须得才思敏捷。”
“这……我努力打听打听。”
崔妩撑着脸,继续幻想:“那我都是公主了,要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过分,文的话最低也得是进士三甲,而且二十岁就得考上,武呢,我不喜欢太粗蛮的兵器,习剑就很好,舞起来潇洒飘逸,可绝不能是花架子,
他最好得
年少有为,弱冠之年就能站在一群紫衣官袍的胡子老头堆里,再有就是一心一意,敢有花花肠子,我就全给他掏出来。
要还是个道士就更好了,仙风道骨不落俗窠,和尚,我不喜欢光头……”
听得蕈子沉默了。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谢宥嘛!
人都死了,他上哪儿找去?
崔妩也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在说谁,她逐渐沉默下来。
世上再也没处找这样一个人了,留给她一个人的只有某刻猝不及防的惆怅。
楼下戏台歇了中场,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萧声。
崔妩循着萧声看去,是从隔壁垂帘里边传出来的。
二楼被分成了一个一个雅间,用屏风和垂帘相隔,崔妩端坐中间,旁边还是别的客人。
隔帘吹箫那人影子落在帘子上,身影恍然带着熟悉感,看得崔妩瞳孔微缩。
即使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以为,是不是阿宥回来了?
这个影子,真的很像很像他……
阿宥也会吹箫,这一定是他!
带着这个念头,崔妩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帘子刷地拉开。
“阿——”
萧声一止,吹箫的人看过来,她也看清了隔壁坐着的人。
“阿妩刚刚那眼神,以为我是谁,谢宥吗?”
见到妹妹, 崔珌原是很高兴的,可惜崔妩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被他看穿, 毁了崔珌的好心情。
不怪崔妩将他错认。
一样挺拔修长的身形, 坐着时更是一般无二,崔珌也曾是天子近臣,这一年在内宫出入,气度愈发从容稳重,被打发到闲差上也不见着急落魄之色,一身气质出落得和谢宥更有些相似。
她本就心心念念那人, 更会生出暗示来催眠自己。
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一看到脸,那股失望和恼怒藏也藏不住。
那种失望让崔珌明白,他并不是她期盼中的人。
崔珌悄然生了戾气, 笑得格外挑衅:“既然这么在乎谢宥, 那他怎么会死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崔妩盯着他不说话。
他继续激怒她:“你还回京城做什么呢, 回来乖乖当公主, 还是想篡权?”
“你胡说什么——”
崔妩挡住蕈子,吩咐道:“让人都出去。”
蕈子领命下楼, 原本热闹的瓦舍瞬间变得空荡安静。
“打你是比打蟑螂费劲些,”崔妩走到崔珌对面坐下,面不改色,“不过,你要再喜欢这样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干净,就算赵琰罚我,也好过疑我。”
崔珌不紧不慢,给她倒上刚滚开的新茶,“江南一趟,阿妩日渐有主意了,不过尾巴收拾不干净,谢宥的手下本可以禀报得更多,你以为是谁帮你拦住了人?”
肃云肃雨当然抓了几个官吏问清了弥天深殿里发生的事,可彼时朝廷动荡,国君更替,内外乱成了一团,没有谢宥,肃雨肃云的消息很难直达天听,加之芳阶又是他的人,没有崔珌允许,他们更无处将真相告知赵琰。
崔珌看得出,靖朝这个庞然大物一时根本不会倒,江南是天下钱粮所在,朝廷不可能放弃,漆云寨的谋算不会成功。
到那时,崔妩只能回来求饶。
他有意留下这个把柄,是为了早晚能拿捏她。
可等来等去没想到漆云寨会放弃造反,还主动投诚,原来她还是看得清楚的。
崔珌此言一出,崔妩眼神立刻变了。
她并不多担心她对谢宥动手的事被人发现,她震惊的是崔珌竟能让赵琰到闭目塞听的地步。
那封信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崔妩也不慌:“不管他们禀报多少,我已洗心革面,就算受罚,能有多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更改本该呈给皇帝的消息,不怕我检举你吗?”
“怕啊,但我不亮出筹码,阿妩不就要对阿兄动手了?”
因不知崔妩何时会对他下手,崔珌从未放松过,早早就为自己的安危谋划起来。
经谢宥身死,她领漆云寨招安一事,崔珌更看明白了崔妩的本性。
当初那么喜欢的人,说杀就能杀了,曾经不想认的亲娘,如今也能承欢膝下,在他妹妹心里,权势重于一切。
这权势,刚好他可以为她争。
“你不配唤我阿妩!”崔妩无心和他伪装兄妹友爱。
“是,殿下,公主殿下。”崔珌细细看过她的脸,突然笑起来,“如今这样可真好看,从前你穿得太素了,这样就很好,离开谢家也算解脱了,对吧。”
“崔珌!”崔珌加重了语气,“你今日是求饶的吗?”
“公主恕罪,微臣说这些,只是向殿下投诚而已。”
“投诚?”
“不错,”他倾尽了身子,“往后我就做殿下的幕僚,任殿下驱策,凡我的,以后皆是殿下的。”
崔妩可不会轻信。
“殿下怎么还不明白,我们从来不是政敌,而且你要摊出手来对付我,不怕费神吗?”
“你不怕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怕,但我更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信任,现在谢宥死了,我无心再与你争斗,只求咱们如旧日相处,相互扶持不好吗?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请看在阿爹阿娘的面上,这阵子他们很想你,又怕让你觉得他们刻意与你攀关系,从不敢过问你的事……”
崔珌搬出了崔家父母,这也是崔妩对他心软的缘故,就连登州送回的那封信,崔珌都察觉到了放他一马的意思。
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崔家父母的近十年的关心养育,是崔妩永远无法否认的事。
崔妩只道:“来日我会回去看他们的。”
看向崔珌时,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冷厉:“你真就甘愿辅佐,什么都不图?”
“我当然有所图,”崔珌站起来,走到崔妩身后,俯身与她轻声细语:“卫阳公主府上可缺面首?”
崔妩愣了一下。
崔珌继续引诱她:“若你愿意亲近我,我们两个人联手,控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以你的身份,先是拉拢官员、将领,再到垂帘听政,皇位上再换几个宗室,时机也就成熟了……”
他说的,正是崔妩的计划。
握马鞭的手死死压住,崔妩忍住把背后的人抽死的冲动。
阿妩在犹豫,崔珌在极近的地方等她答复,沉重的心跳像是对她的催促。
妹妹很美,说话时,她净白的脖颈和可爱的耳垂就在唇下,崔珌已经嗅到她身上熏的南极庆寿香,鼻子微偏就能蹭上她的肌肤。
那本就扭曲的占有欲更加膨胀起来。
为了权势,她不是什么都可以吗,为何不舍了自己?
反正谢宥都死了,一个公主另寻新欢,没人会指责她。
“便不是面首,只要你对我稍加好颜色,阿兄什么事不会为你办?”崔珌拉住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
崔妩眼睫轻颤,挣开被牵住的手,却又顺势轻抚上崔珌的面颊。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崔珌确实生得格外俊秀,一张玉面曾得无数青睐,有文采不凡,无怪会引得公主下嫁,可是——
此人心思诡谲,不在正道,毒蛇一样冷不丁就会刺人一下,不可不防,崔妩也不愿意亲近一位旧日视之为兄长的人。
她移开了手,道:“这季梁城那么多大好男儿,我想要哪个不能到手,何必碰你这个烫手山芋,莫说你从前是我兄长,既不讨喜,我更嫌这关系恶心,让我和你这安琉公主的未婚夫婿有牵扯,你是故意害我?”
那手离去,崔珌目光霎时锐利,还有些不甘。
他漠然道:“我不会娶玉琉公主。”
“这是你的事。”
崔妩起身要离开,更似逃离。
崔珌抓住她的手,“我会早点把玉琉公主的事解决,到时候你看到我的诚意,咱们再谈,如何?”
崔妩站住了,她在考虑。
如今被崔珌窥到自己的野心,不管他有没有证据,只要在赵琰面前提一句,往后崔妩想插手政事,赵琰都得对她忌惮三分。
不过崔珌自己也不干净,她也能去告状。
可争下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要是崔珌主动将把柄交给她,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失为一种平衡之法。
而且有他帮手,自己想夺权定然轻松许多,没有永远的对手,她何必跟崔珌过不去呢。
可真接纳他,自己就被迫和崔珌牵扯不清了,崔妩膈应不说,跟一个动机不纯的聪明人同行,能省不少力气,可要担的风险更大。
“那就等安琉公主的事出结果,咱们再谈吧。”
眼下一个“拖”字,就很好用。
“好。”
蹬蹬踩下楼梯,才出了瓦舍,崔妩还来不及松口气,抬眼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徐度香,他怎么在这儿?
此人容貌依旧如珠玉生光,比女子更胜,可神情却总带着怯懦软弱。
崔妩还以为那日的事之后,他纵然留下性命,也该早早离开季梁,这一看,此人不但留下了,过得竟还不错,玉冠锦袍好颜色,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妩……殿下。”徐度香也看到了她,想上前又不敢,隔着老远在那作揖。
崔妩走了上去:“我官人留你一命,为什么还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惶恐道:“那日的事,是我错了,连累了你,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处境,如今听说谢……”
她打断他:“你为何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立刻闭紧了眼睛,将话一口气说出来:“从前是我执念太深,妩儿,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往后我再不敢扰你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在画院,成为大家!”
“谁让你进画院的?”
徐度香目光闪烁:“崔兄……”
“他下套差点害死你,所以这算赔礼吗?”
他还点头。
此人真是软弱可欺,崔妩懒得再理会他,“你要还想活着,以后一个字都莫与我沾边。”
“公主殿下!”徐度香目光追着他,“伏望您万事安好。”
“你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万事安好。”
崔妩头也不回地走了。
瓦舍靠窗的二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蒙着纱巾的女子五指抠进了木窗之中。
远远看去,二人真宛如一对璧人,卫阳公主都走了,徐画师那眼睛还在痴痴追着人家,深情如许。
死死盯住那卫阳长公主的背影,她眼里慢慢酝酿起恨意来。
崔妩浑然不知她已遭人记恨。
接连遇见崔珌和徐度香,她以为今日的烦心事算完了,结果骑马回了公主府,侍女就来传话:“谢家一品国夫人进了宫,没多久娘娘就派人来请您进宫。”
云氏进宫了?
难道玉微真人终于坐不住,把事情告诉了谢家?
崔妩并不慌张,换了一身衣裳进宫去。
“娘娘。”崔妩行过礼,抬头却不见云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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