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想见你,不过我让她在外殿等候,想先问过你的意思,谢家三郎已死,她今日进宫,是想做主让你跟他和离,你是什么意思?”
“和离?”
只是和离,不该给她儿子的死讨个公道吗,难道玉微真人并未将谢宥死去的真相告知谢家?
荣太后见她怔愣的样子,问道:“你可是不愿意?”
崔妩稍一思索就想通了,正如她与崔珌说的,就算谢宥死因泄露出去,她和皇帝太后才是亲人,更不是有心杀人,罚过之后也就没事了。
而且谢家虽有功,但折了两个主心骨,可算是日薄西山,和她这个得宠长公主对立,讨不到什么公道,反而还会吃亏,玉微真人怕谢家被她记恨上,才暂且将真相瞒下。
不过谢溥应该知道了,但云氏肯定是瞒着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不会忍这么久。
“我……为何舅姑会提此事?”
荣太后道:“也是大相公的意思,他说你如今是公主,身份尊贵,没必要给谢宥守寡,而且你在谢家旧日的遭逢,我当初也打听过一些,谢家鄙薄你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和离,不是好事吗?”
崔妩知道这是好听的说法,这阵子她“狼心狗肺”的做派,谢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定是早想将她打发了,好给他儿子留一点清名。
“可我想给他守寡,是我对不住他。”
崔妩就是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谁也别想拿这事威胁她。
“娘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漆云寨如今已经算没有了,可我夫君的死,是与我有关的。”
说到谢宥,她眼眶立刻就红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漆云寨在说造反的事,阿宥潜入其中,知道了漆云寨要造反,他要带我走,又要逃出去上告朝廷,可偏偏他是单枪匹马地来,被阿爹拦住了,当时满堂的人都要杀他,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有人听,阿宥又不愿跟那些人虚与委蛇……”
当日群情激昂,崔妩就算开口阻止,也没有一点用处,“我只能争过亲手杀他的机会,想让他假死,暂且骗过其他人,我就捅了他一刀,点了他腧穴闭气,暂时遮掩了过去,只要及时救治,阿宥是能活下来的……”
崔妩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查证。
“这样虽然冒险,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我只是想救他,谁料人才抬出去那玉微真人就来抢走了,阿宥这才没了活命的机会……呜呜呜呜呜。”
她依偎到荣太后怀里,哭得格外伤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荣太后只觉得可惜,那是位出色的女婿,谢家更值得拉拢,如今一弄,没亲反倒有仇了。
不过说起来,上清宫掌教更有责任。
崔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蒙着面,所有人只知道我是寨主的女儿,却不知道我也是他娘子……”
她点出了关键的一件事。
现在在外头,方镇山的女儿是方镇山的女儿,她是崔家二娘子,曾经的谢家息妇,如今的卫阳公主,和土匪寨子没有任何关系。
赵琰不会让自己和那个土匪扯上半点关系,就是谢家知道,也不能将此事乱传。
荣太后心疼得一塌糊涂,从她头发到脸摸了个遍:“反正是上清宫那个掌教老头老糊涂害死了他徒弟,本宫会派人跟他说明白,
好孩子,这事与你不相干,既然是那土匪女儿杀的,你是靖朝公主,让谢家和他们掰扯去吧!”
现在谢家顶梁柱在养病,后继乏力,荣太后并不怕他们。
“照阿娘说,这是一桩孽缘,你与他和离了吧,往后心里念着他就是了。”
“可我的侍女枫红还在谢家,我担心她在谢家被欺负,若是能还她回来,我愿意和离。”
至于那些金银不宜放在台面上说,她自己就能拿回来。
荣太后对外头女官道:“都听到了吗,就这么去传话。”
“是。”
陪荣太后说了几句话, 崔妩擦干眼泪,又说要去见云氏一面。
“婆媳一场,我总避着不见她也不好。”
荣太后道:“她才丧子, 我瞧着气势汹汹的,你莫与她起争执。”
“女儿知道了。”
宫道上,云氏穿着一品诰命的霞帔和大袖衫,在女官引路下往宫门走去,帕子不时在眼下擦着, 小女儿谢念陪在她身边。
“她生来就是克我儿子命的!孩子生不出来,天天搅弄得家宅不宁, 现在还克死了我儿子, 早晚她得遭报应!”
远远就听到这么一句,崔妩微挑起了眉,云氏到底知不知道“审时度势”四个字?
“阿娘,这是宫里,你别说了。”谢念劝她。
“我又不当着她的面骂!”
云氏头上白发多了不多,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怨气冲天, 不骂出来要憋死。
谢家为国尽忠从无私心,结果呢,老子伤儿子死,眼下日子多惨淡?
倒是那个身世肮脏的野种, 先蹿到他们谢家, 害死了她儿子,又成了公主, 整日寻欢作乐, 再不把自己当谢家息妇,甚至当不认识他们, 以为谢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穷亲戚吗?
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官人按着不让她讨说法,儿媳又眼里没她,云氏真是要疯了。
直到官人提起让三房和离的事,云氏才赶紧收拾进宫一趟。
可是提和离这
么大的事,崔妩都敢不见她,从头到尾让个宫女传话,几句话之间,她和谢家就再无关系了,这是多大的脸,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她和荣太后真是欺人太甚!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崔妩的不是,云氏一边给宫道上经过的轿子让路。
那轿子却不走,而是停在了她们身边。
崔妩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明媚鲜妍的脸:“谢大夫人,别来无恙啊。”
“崔——公主,你现在又舍得出来了?”看云氏用力说话那样子,真恨不得吃了她。
崔妩也不下轿,说道:“还想留您说话,没想到您走得这么快。”
“那你刚刚怎么不敢来见我?”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从前见得多了,往后就不想再见了。”
崔妩将宫人挥退,好给云氏一个自在说话的地方。
“刚才的话本宫正巧都听见,没想到谢大夫人心里有这么多怨怼。”
听到又怎么样,还要她这个做舅姑的赔礼吗?
云氏撑起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态度:“你记住,是我们谢家不要你!”
“这阵子你哪里有一点为人息妇的样子,真是狼心狗肺!”
“论才论德,你都配不上我儿子!”
“不要觉得他没了你就万事无忧,我儿子泉下有灵,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崔妩静静听着,好记起云氏那一年多的刁难,把谢宥的死带出的愧疚一点点驱散。
“阿娘,你莫再胡言乱语了!”
谢念略带歉意地看向崔妩,“公主,我阿娘她这阵子受打击太大,您莫见怪。”
出门之前父亲就交代她,让她看紧阿娘,别说无关紧要的话,可还是拦不住。
“无碍,祸从口出的道理谢大夫人自己也明白,她能一力承担的,对吧?”
谢念吓坏了:“嫂嫂,你看在三哥的面上,千万别和阿娘一般见识啊!”
云氏色厉内荏,拉着女儿走得远远地,恨恨道:“别求她,活该她这辈子都没子嗣,没了我儿子,谁能容得下她!”
听着这句话,崔妩的记忆不期然回到水月庵上,忆起云氏一字一句暗责她不能生,当她的面逼谢宥纳妾时的屈辱。
阿宥的好抵消不掉云氏对她的坏。
崔妩可没那么大度原谅她,非得好好出一口气不可。
眼珠子一转,她的主意就上来了。
她勾勾手指让妙青过来,耳语了几句,道:“趁着冬天还没过去,让她多吃点苦头。”
妙青点点头,领命去了。
妙青很快就摸清了云氏的动向。
因家中糟心事不断,近来云氏拜佛就愈发勤勉,望着谢溥的伤早点养好,季梁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让她走了一遍。
这就给了崔妩机会。
她暗地里让侍郎府大娘子跟她说,城外有间莲云寺十分灵验,转运最好,云氏哪听得这个,没几日就带着下人奔莲云寺来了。
路上早有人在等着她了。
城外去往莲云寺的路上,云氏正在马车里念佛,忽然听到一阵马匹的嘶鸣,随即是护卫的慌乱声。
云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就被剧烈晃动的马车震得一个趔趄。
原来是西郊马场的马赶出来吃草,和云氏的马车照面经过时,不知怎么惊了马,一群马开始发狂冲了过来。
云氏出门带的护卫不多,这一出意外人都被冲散了,只剩她这一驾孤零零的马车被吓得往岔路狂奔,马夫死死掌着缰绳,云氏和童大娘在马车里颠了个囫囵。
马夫好不容易勒停马车,已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赶紧往回走!”云氏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马夫擦着汗:“大夫人,马蹄子折了,走不了了。”
这可怎么是好,只能原地等护卫找来吗?
“大夫人,前面有座尼姑庵。”童大娘指着前面,积雪的树下,一座清幽的小庵映入眼帘。
“走吧,先去问一问这儿的情况。”
云氏在童大娘的搀扶下进了这座庵庙,让随行的马夫出去通知护卫过来。
庵主是位四十上下的尼姑,听到云氏的身份,殷切地招待了她。
云氏拿出一贯的大夫人做派,那庵里的茶都不屑碰,只视线扫来扫去,问庵主这庵是什么来历。
“照贫尼师父说,这是观音菩萨经过,玉净瓶里滴下的一滴甘露,落在此山上,先人受感召,有了这座庵堂……”
云氏正听庵主说着,不意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突然从一旁屋子里出来。
雪还未消,他也不觉得冷,衣服搭在肩上,有些热气腾腾的,紧接着一个尼姑乱着头发走了出来。
那汉子经过庵主时,抛了她一锭银子,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方才和煦说话的气氛一散,所有人都有点尴尬。
云氏眼睁睁看着,不敢说一个字。
不得了了!这尼姑庵原来是个娼窝子!
童大娘也发觉了,拉着云氏到自己身后:“大胆,你们这是什么脏地方!”
庵主见事暴露,立时变了脸,“来人!捆住她们!”
童大娘挡在云氏面前:“我们是京城宰辅谢家,你们谁敢动!”
“那更不能让你们走!”
主仆二人没端过比茶盏重的东西,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尼姑们捆住丢在地上了,坐了一屁股的残雪。
崔妩坐在窗前,将云氏慌得两股战战,一个劲往童大娘怀里扎的样子,高兴地端起了手边的瓜子磕。
那乱发的尼姑候在她旁边,小声说:“公主,妾身演得好不好?”
“好,你和你官人都有赏!”
“谢谢公主!”
妙青早在候着:“娘子,人既逮来了,要怎么教训她们?”
崔妩指尖在脸颊轻敲了敲:“去岁冬日,舅姑说她的里衣脏了,又嫌丫鬟的手太粗糙,就让我下雪的时候给她洗了里衣,这样吧——”
她在妙青耳边说了几句,妙青听了不住点头。
说话间,云氏和童大娘两个人被分开关了起来,庵主和尼姑们在关云氏的柴房里,商量要怎么处置她们。
“她是谢家大夫人,放她回去,官府的人肯定要来查,咱们的营生怎么办?”几人在那装模作样地讨论。
云氏赶紧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谢家会给你们银子!”
“谁信你啊!”
“就是!出去肯定得记恨上咱们。”
“那得杀了吧,不然这儿的秘密泄露出去,咱们统统得下大狱的。”
“不要!千万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我发誓!”云氏只求她们饶自己一命。
嫌她求饶烦人,庵主把她嘴堵了。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要我说,绑了送给南面的土匪,让他们跟谢家勒索钱财,到时候银子咱们对半分!”
“好主意!”
那黑衣女子道:“我先把这老太婆折磨一顿,让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别把人折腾死了,不然赚不到银子。”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就被黑衣女子扒了衣服。
“啊——”
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山中积雪未消,云氏和童大娘穿着单衣被赶到了山道上,背后骑马的人鞭子挥得咻咻响。
“赶紧跑!不跑完杀了你们!”
云氏一生养尊处优,走两步就喘,绕着山路跑一圈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起初她还梗着脖子,鞭子抽一下就尖叫着往前跑了,她再也不敢忤逆这个凶神恶煞的人。
才跑了短短一程,她就跌了好几个跤,摔得鼻青脸肿,踉踉跄跄地跟爬差不多,童大娘比她好些,不时还能扶她一把。
鞭子抽在两个人挽着的手上,妙青蒙着脸,喝道:“再慢下来,不自己跑,打断你的狗腿!”
她在云氏面前从来只是卑贱息妇身边的卑贱小丫
头,只低头不说话,云氏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利响,吓得云氏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呼哧呼哧跑的喉咙腥甜,额角突突地跳。
甩一鞭子,妙青就在心里念叨一句:“让你天天说我们娘子小门小户。”
“让你逼娘子早起请安,自己还睡大觉!”
“让你找娘子侍疾不算,还要她守着整夜地打扇子!”
“让你总提纳妾,羞辱我们娘子!”
“让你嘴脸刁钻,成日挑剔我们娘子!”
“让你说我们娘子生不出!”
“……”
妙青天天跟着崔妩,把她这一年在云氏那受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也算娘子本事大,换个软弱些的,怕是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感恩戴德。
这老妇实在该杀!
云氏跑跑停停,一停下,鞭子就扫过头皮,吓得她尖叫,跑得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到了傍晚,才算跑完了一圈回来。
护卫早已经来问过谢府大夫人可在此处,庵主只说没见过,他们又往别的地方找去了。
云氏本以为这算结束了,结果还有更多折腾
“这是尼姑庵的衣服,都洗干净!”庵主指着水井边的一桶脏衣。
云氏本想求助童大娘,但她被带走不知到何处折磨去了。
这么冷的天,手浸在水里,像千万根针扎在手上,衣服又冷又硬,搓一下简直要带走她一层皮,云氏洗着洗着偷偷哭了出来。
她当然想不到一年多之前,自己也让息妇这么伺候过,当时她只是随意吩咐一句,又没见着人在面前洗,怎可能记得。
这儿没人心疼她的眼泪,衣裳没洗完,那头又说庵主要热水,让她去提水烧,结果云氏根本不会生火,被烟熏得又咳又呛,尼姑看她活干得一塌糊涂,拿起擀面杖追着她满屋子撵。
云氏又哭又喊,一个劲儿地叫饶命。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人生。
崔妩在隔壁拥着炉子吃烤鸡,听得冷笑。
“让她干这些还强身健体了呢,真是便宜她了。”
妙青自恃已经手下留情:“一年换一日,真是便宜啊!”
“得了,折磨够就散了吧。”崔妩用热水把手洗干净。
“娘子,这就完了?”
“杀人诛心嘛,我待会儿还得去诛她心呢。”
另一边,童大娘再一次被带过来时,云氏正被蒙着眼睛在那里拉磨,满头满脸的炭灰,脸面尽失。
她跟头蒙眼拉磨的骡子一样,只知道拖着沉重的石辇往前走。
但云氏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只想睡在扎死人的柴火上休息一下,爬都爬不动了。
佛祖无情,怎么会让她受这样的罪呢。
听到开门声,她喊道:“姑奶奶,我能睡下了吧,求求你,让我歇一歇吧。”
云氏真的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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