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什么睡,这里哪有觉睡,走!再跑一圈!”妙青恶声恶气。
云氏面色苍白疲惫,话都说不出来:“我真的跑不动了,会死人的……”
“不跑你现在就死!”
云氏和童大娘又被赶着往山道上跑。
漆黑的夜,眼前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只有马背上一盏防风灯笼在打着光。
正在云氏想一头栽哪处地里咽过气去的时候——
“哎哟——”
原来是马蹄在积雪上打滑。
妙青假装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踝“哎哟”个不停,再大声威胁她们:“你们站在那儿,不准动!”
云氏还傻傻在看。
“夫人,快走!”童大娘拉着自家主子在山道上狂奔。
两个人慌不择路,跑出去很远,才敢慢下来,而后趁着夜色摸黑下了山,北风呼呼地吹,让人疑心是狼嚎。
她们死死拉着手,一直走到官道上才敢喘上一口气,可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靠她们两条腿走,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城门去。
她们还穿着单衣,这不得冻死在路上。
云氏走不动了。
“大夫人,来我背上。”
童大娘歇了一会儿又有劲儿了,咬牙背起云氏往前走。
可巧今日金明池有宴,走到半程,一驾又一驾的马车在眼前经过,都是饮宴归府的各家官吏和娘子们。
“大夫人,咱们有救了!”
可云氏踟蹰着,不敢上前开口求搭她们一程。
她们眼下这般形容,怎么解释都丢人至极,到时候流言传遍京城,云氏经营了几十年清贵夫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冻死在这儿,还是被人取笑非议,云氏陷入了犹豫。
还没犹豫完就被人喝问:“那边是什么人!”
“是刺客?”
接着是大刀出鞘的声音。
最大的一驾马车琉璃灯光映四野,照见了脏兮兮的两个人,侍卫拔刀以待。
童大娘慌了:“饶命!我们不是刺客!我们是宰辅谢家的。”
马车上的人听了,掀开了帘子看了出来,稍认了一会儿,惊道:“谢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人正是卫阳公主崔妩。
怪道谁的马车如此轩丽,原来是公主的步辇。
云氏心口堵得厉害,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了!
可紧接着,云氏从她掀开的帘子往里看,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和她挨得极近。
这崔妩!
她儿子尸骨未寒,她就急着跟男人幽会!
前婆媳二人各自撞见, 气氛自不会好。
单衣抵不住寒风,也抵不住前儿息妇的视线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刮过。
崔妩假作关心:“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风凉话。
云氏死死捏着拳头,维持着婆母的处变不惊:“没什么事, 不用你管!”
“那好吧,二位玩得开心。”崔妩将帘子放下。
车帘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可云氏硬气,背人的童大娘没法硬气。
她扒住步辇外栏:“不是,求求公主捎我们一程,再走下去, 我们只怕要冻死,到时就得闹出笑话来了, 您好歹也曾是谢家息妇, 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出事啊!”
眼下别的马车都走了,再错过这一驾,她们有没有命回到谢府都说不准。
命当然比面子重要。
车帘内传出无情的语调:“我已与谢宥和离,跟谢家更没什么关系了,怎么能算自家人呢。”
童大娘的脸面不值钱,说道:“求求看在旧年情分上……”
崔妩又掀开了帘子, 好奇道:“旧年有什么情分?”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提点什么,云氏待她确实只是表面和善,实则从不肯予一丝关怀好处。
“既然你提起旧年情分, 马车没有, 板车倒是有,只是没有马, 谢大夫人要不要?”崔妩问的是童大娘, 看向的却是云氏。
这话跟直接打云氏耳光有什么差别。
“求公主救救我们吧。”
童大娘还在求,云氏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大夫人, 您就服个软吧。”
世上没有婆母给息妇服软的道理,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
童大娘真想扯着她跪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最后,云氏找到了说法:“你一个享受国朝供养的公主,要是见死不救,让我一个官妇死在
路边,莫说我们谢家也不会放过你,就是告到官家面前,你也不占理!”
崔妩撑脸看着她,恨不明白,为什么原先在庵堂对着“尼姑”能百般讨饶,到自己面前就硬气起来了?
她从前到底是有多好欺负。
“放心,大夫人要是冻死在路边,什么口信都递不出去,公主府会帮您收拾干净,送回府上去,咱们往后绝不会再扯上关系的,走吧。”
车帘落下,无人再理会她们,步辇重新往前走,琉璃灯的光慢慢从二人身上撤去,将她们重新抛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要!”
云氏终于撑不住了,跌撞着往前面追去。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绝不要死在路边,她要享够了老太君的尊荣,百年之后带着光耀死在儿孙环绕之间!
“求公主救我们一程。”
侍卫拦着不让云氏靠近,她就扶着侍卫的大刀喊。
反正都让崔妩看见了,若不上去,白白死在这荒野里,这脸不就白丢了。
何况马车里有个男人,她倒要看看,当着她的面,崔妩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若她敢对自己不敬,云氏只要还活着,有的是机会去官家面前好好状告此人!
步辇当真停了,崔妩露出一张俏脸:“谢大夫人非要坐我这步辇?”
“求公主救我等一命。”
“那就请吧。”
到底是坐上了步辇,只是童大娘身份不够又衣衫脏破,只能裹了件宫女的褂子坐在外边。
步辇中,崔妩坐在正面足以供一人横卧的主座上,苏绸面的迎枕堆满了宽座供她倚靠。
云氏则坐在她对面角落,像是伺候的宫女待的地方。
此情此景,真和在谢家时的情况颠倒了过来,好像云氏才是那个刚入门,在婆母面前唯唯诺诺的息妇。
崔妩所乘的马车叫七步宝辇,如一幢金屋,大得正中能摆下一口错金暖炉,四角全丝为流苏,装饰奇花异叶,精巧华丽。
她刚从宴上归来,装扮得神女一般,花树冠坠珠轻摇,火蚕棉裁就的云衣斓衫光软绝伦,绣着山河万象的裙摆自膝上垂落,宛如星河聚成的瀑布流泻,整个人望之不可攀折,和破烂单衣的云氏是云泥之别。
云氏想把僵硬的手伸去暖炉那舒展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主座,她生下来就从未如此局促。
崔妩正和身边男子轻声细语,并未注意她。
可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云氏难受,五脏像在铁板上煎,既想指责又怕被赶下去,处处不自在,乘这步辇竟不比北风好受几分。
“还未问,大夫人在山里出来什么事,护卫呢?”
崔妩终于看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去莲云寺路上碰到西郊马场的马惊了,和护卫失散,跌落山沟,都是意外而已。”云氏含糊过去。
她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把衣裳都跌没了,这可不是小事。可惜我这儿没有多余的衣裳,大夫人坐近些,可别冷着了。”
“不必,我坐这儿就好。”
她担心脸上没擦干净的黑灰,和火燎气让崔妩察觉。
“官吏娘子出事,这是如何都是得查的,既然是西郊马场出大事,本宫立刻派人去问罪,一定给大夫人要个公道!”
查清楚,再闹得尽人皆知?
云氏才不上她的当。
“不劳公主费心,谢家不是没人了,我们自己会处置。”
崔妩笑笑不说话,晋丑问道:“这位是——”
崔妩与他引荐:“谢家大夫人。”
“原来如此,久仰。”
“久仰?”
晋丑疑惑,他说错了吗?
“何时听说我的,是不是早就与她有来往了?”云氏憋着的气到这儿再忍不住,她揪着字眼,得把局面抢回来。
晋丑看向崔妩,这要他怎么答?
自己确实早和她有往来了?
崔妩晃悠着袖子上的宝石,很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
那就随他说了,晋丑拱手有礼道:“在下确与公主相识,不过是寻常往来。”
寻常往来为何会共乘步辇,要是她崔妩还是当初那个身份,没和她儿子和离,她敢这样招摇过市吗?
人死了才出现,还好意思说是寻常往来。
二人一定不清白!
云氏自认占理,加之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想占个上风,便脱口指责道:“我儿子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找男人,还是说先前就有!崔妩,你到底长没长心肝!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败坏我儿子的清誉!”
晋丑道:“在下还未娶妻,大夫人可不要污蔑在下的清白。”
方定妩的清白留给她自己担心。
可那人也满不在乎,摆摆手道:“本公主现在是自由身,嫁娶由人,往后就是招一府面首也与您不相干,大夫人要是在乎,嘴巴就严一点,谢宥的清誉不就好好的,不过在此之前……”
崔妩眼神“还是先管管您自己吧,这模样谁看了不会以为您是在山里寻了野汉呢?”
“你——!”
她怎么敢这么编排婆母的清白!云氏憋得满脸通红:“你疯了敢这么说我!”
“我竟不知你是陛下还是娘娘,对本公主横加污蔑还不准还嘴?”
“我……”
云氏挨上她冰冷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崔氏的身份已经彻底变了。
她是公主,再也不是低眉顺眼,对自己事事听从的息妇,云氏该把她当成其他皇家公主一样敬畏,甚至因为她的生母和弟弟,要拿出更大的敬畏来。
可在崔妩面前长久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云氏扭身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嘟囔着:“拜高踩低,该你一世福薄。”
“说到拜高踩低,谁能比此刻的谢大夫人更有体悟呢,要不本公主将你今日的事说出去,让大夫人也体会一下后半辈子福薄的滋味?”
“你、你不要以权势压人……”
崔妩很是纳罕:“不以权势压人那我当这个公主做什么?”
云氏张了张口,想不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地承认。
崔妩下一句更诛心:“谢氏,本公主称你一句‘夫人’,是不是给你脸了?”
彻底不客气的态度让云氏脖子一缩。
暖炉刚把僵硬的四肢烤暖,回想这一日经历,她不能再被赶下去了。
这境况逼得云氏不得不服软:“是……臣妇冒犯……”
“你冒犯了谁?”
说出一句话,之后也容易多了:“臣妇冒犯了公主,求卫阳公主恕罪,不要将今夜的事说出去,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我以后不会……从前种种是臣妇不对,往后臣妇会认清身份,再不以公主的婆母自居。”
听到这句,崔妩眉毛一扬,也没应她。
云氏能跟她低头,看来今晚的苦头吃够了。
崔妩不打算学佛家“放下执念,万般自在”,说什么大度原谅的话,她们往后互不相干就是最好的结果。
晋丑刚从边地回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看出崔妩从前在谢家的日子不顺心。
“过去两年就是你要的好日子?婆媳生怨,夫妻离散,我看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崔妩叹了一口气:“要是早知道阿爹阿娘弟弟这么有本事,我干等着就好,还嫁什么人啊……”
不过要是不做谢家妇,她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在深宫里的荣太后,当不了这个公主,现在该跟方镇山在江南造反了。
后面的路,云氏已经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藏着脸在那擦眼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让她家去。
才进了城门,云氏和童大娘就被赶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云氏嘱咐心腹童大娘,谁都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连谢溥都不让知道!
童大娘一边将模样打理体面,一边应是。
云氏道:“待会儿你去角门让张大开门,然后支走他,偷偷带我进去。”
童大娘悄悄办了。
二人回到青霭堂,收拾梳洗过,云氏将身上的伤上了药才敢去存寿堂那边看谢溥。
因为找不到云氏,府上已经闹了一遭,云氏解释自己被马群冲散之后,马车跑出去好远翻沟里去了,从沟里爬出来才搭了过路农户的牛车回来,只是没来的知会还在那边搜寻的护卫。
谢溥还在卧病,也无法操心太多。
被折腾这一遭,云氏什么
心气都没有了,躲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至于尼姑庵那边,云氏也不敢报官,暗中遣护卫去看过,尼姑庵已经空了,估计是怕谢家寻仇,全都跑了
另一边。
将旧日的仇报了,崔妩心情大好,要不是谢宥死了,她才不放过那个老太婆。
心底大度地将与谢家的仇怨一笔勾销之后,崔妩继续在季梁城招摇过市。
可很快,一个更让崔妩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现了。
这日崔妩在金明池上看水戏,高高的水秋千上穿着彩衣的人纷飞如蝶又没入水中,园子里的花匠捧来几盆鹅黄牡丹给她赏玩。
冬日盛放的牡丹花,栽培起来要费多少心血,就为了让贵人瞧一眼,可惜崔妩对花草没什么兴趣,略看过,就让花匠搬回温室去了。
“公主,有一位旧家大姐求见你。”
原来这花匠是传话的。
旧家大姐?崔妩有些奇怪。
“她生得什么模样?”
侍女不知如何形容,只说:“肚子瞧着有些大。”
肚子大……不会吧?
“让她过来吧。”
待人被领上来,揭开面纱时,崔妩先是一惊,而后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为叶景虞殉情呢。”
来人正是王娴清。
原来那夜杀了叶景虞之后,王娴清并未自杀,而是拿着他的令牌出了军营,一路跋山涉水,回到了季梁城。
如今想见崔妩可真难啊,王娴清还是有门路,找到了金明池的花匠,才找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王娴清在枫红搬来的锦凳上坐下,微凸的小腹吸引了崔妩的视线。
“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那从西北一路过来也是辛苦。”
二人气氛和老友叙旧无异。
“我照你们期盼的杀了叶景虞,为什么漆云寨的人还要来抗击北疆?”王娴清抬起的眼眸沉静。
“你杀了叶景虞,漆云寨正好有机会立功,不耽误,不过这样你还敢来京城,不怕我杀人灭口?”
“你难道还怕我一个叛贼家眷、杀了将军的人去揭发你,自取灭亡吗?”
王娴清把热茶喝下,长吐出一口气,“我既然敢来,就是把一切赌在公主身上了,如今以我的身份,只有卫阳长公主敢接纳我,若公主要杀我,我别无二话。”
王娴清胆色本就不同常人。
从知道王靖北造反被诛的消息后,王娴清伤心之余,更问自己,她以后要做一个通缉犯,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吗?
她不甘心过那种日子。
王娴清想为自己找到出路,所以她才要杀了叶景虞,向漆云寨投诚,得到一个重新爬上去的机会。
“我哥哥死了,但他留在北地的基业还在,只要你愿意收容我,我会为你办事。”
“那你求什么?”
“帮我跟谢家报仇,再为我腹中的孩儿谋一个好出身,公主,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不如我给你送一个孩子?”
王娴清还真是敢说,崔妩大拊掌,“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过赚你两间铺子、一箱金子,现在反倒你觊觎起我的权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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