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伯父伯母长命百岁……”
邓诺靠在阳台护栏上朝下看。阮文在他旁边吸酸奶。
“会的。”
阮文吸完了酸奶,又往嘴里塞了两块哈密瓜。
阮文一直在吃。
拼命吃。
哪怕是平时最不喜欢吃的蓝莓也塞嘴里。
直至吃完盘子里所有的水果。
“……小文?”
邓诺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拿湿纸巾擦手的阮文,不由得微微皱眉。
阮文笑笑,朝着邓诺招招手。
邓诺从阳台走了回来,顺手还带上了落地窗。
落地窗隔绝了窗外的喧嚣,也使得屋内的气氛更为沉宁静谧。
“我很幸福。”
唐突的宣言在邓诺被阮文拉着坐到她床上时从阮文口中冒出。
阮文笑嘻嘻地按住了邓诺要从她床上弹起来的身体。
“真的。”
“我的这一生、这一辈子,真的非常幸福。”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
邓诺的脸色在此刻煞白,他僵立原地,甚至不敢去看阮文的眼睛。
阮文站起身来,轻轻地掰正邓诺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该叫你什么呢?”
“‘邓诺’?‘仙君’?还是……”
阮文在回家的路上,在邓诺不注意的时候,拿手机查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她在梦境里听到的|名字。
“梦境的守护者,诺登斯?”
邓诺的肩膀动了动。
在他对上阮文目光的这个刹那,容貌清秀的邓诺已然消失。
坐在阮文面前的是须发灰白、一身黑袍的老者,诺登斯。
“……你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
诺登斯的语气很平静,很和缓。
祂的眼眸深邃至极,其中装满了对弱小人类的悲悯。
“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抹去你的记忆。你可以继续以‘阮文’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里,被你爱着、也爱着的人们环绕,直至寿终正寝。”
阮文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这很幸福吗?”
“那为什么不让幸福更长久地延续下去呢?”
淡笑浮现在阮文的面庞上。
“因为有东西比幸福更重要。”
“……什么东西?”
女孩儿张口,露出细小的虎牙。
“真|相。”
没有人不想要幸福,哪怕那幸福是触之即碎的镜花水月。
但对于阮文而言,真|相比幸福更有价值。
“我真的很爱我的父母,也很感激我的父母给了我那么多的爱。”
“如果可以,我想永远留在父母的身边。”
生来就是南诏神女的小文从未得到过如此多无需回报的爱。
这些爱就像温暖的泉水,泡得她浑身舒畅,让她不想再回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所以我回来见过了父母。”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这是阮文最后的道别。
对父母,也是对过去的自己。
“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老者叹息一声,终是以手中的权杖敲了敲房间的地板。
四周的一切瞬间化为破碎的镜片,噼里啪啦地落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诺登斯再一抬拿着权杖的手,阮文和祂便以上帝视角堕入了另一场梦境。
那是神的梦。
是诺登斯的梦。
诺登斯非常讨厌奈亚拉托提普。
因为“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是个热衷于蛊惑人类、欺骗人类、唆使人类去犯罪,以使人类陷入恐怖与绝望为乐的欺诈师。
祂无比热爱并享受人类的崩溃。
祂将人类的发疯崩溃视为美餐,不厌其烦地孕育着、制造着、品尝着。
最让诺登斯讨厌的,是奈亚拉托提普永不满足的贪欲。
——即便以恐惧和绝望逼疯了上亿的人,吞噬了上亿的人,贪婪的奈亚拉托提普依旧无法满足。
奈亚拉托提普还在渴望更加盛大的崩溃,更加疯狂的绝望。
诺登斯作为“大深渊之主”,一直领导着古神们与旧日支配者作战。
奈亚拉托提普虽然不属于旧日支配者的一员,可祂这个外神对诺登斯来说同样该死。
作为海洋之神、梦境守护者,诺登斯还有另一个身份:狩猎之神。
狩猎旧日支配者,狩猎外神可以说是责任,却也可以说是祂的爱好——相比起一击就能得手的愚蠢猎物,诺登斯无疑更爱狩猎奸诈的、狡猾的、令人恶心的智慧生物。
奈亚拉托提普已经被诺登斯追着狩猎许久了。
这个“许久”远超人类的历史。
而奸诈狡猾如奈亚拉托提普,祂又如何甘心始终只做一个猎物呢?
于是这位“千面之神”在某个世界降下了分|身。
这分|身挑挑拣拣,从人类的灵魂里捡出与古神相性最好的灵魂。又把那灵魂丢进了混沌的大釜里。
美妙的灵魂,纯洁的希望,还有各种各样能让古神产生好感物质……这些就是被奈亚拉托提普选来制造完美小巫觋的必要成分。
这些必要成分在大釜里熬煮,在即将成型时又被奈亚拉托提普混入了一点点点睛之笔。
这点睛之笔不是别的,正是奈亚拉托提普自己的气息。
阮文的灵魂就此诞生。
而狩猎奈亚拉托提普的诺登斯夜追寻这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而来。
制造阮文的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分|身,前来消灭这个分|身的诺登斯自然也是分|身。
——在其他的时空中,在其他的世界里,在无数个位面、无数个时间线里,无数个奈亚拉托提普和无数个诺登斯都在进行着如此的对峙。
诺登斯的分|身狩猎掉了这个奈亚拉托提普的分|身。
可是阮文的灵魂已经在人类的世界里得到了肉|体,从妇人的腹中呱呱坠地。
诺登斯循着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追了过去。
祂找到的却是无辜无害的婴儿。
要直接杀了吗?
可这婴儿有着最纯净的灵魂,灵魂还怀抱着最纯洁的希望。古神见到她就会感到亲切,自然而然地就会为其吸引。
诺登斯不会说自己不杀这婴儿是因为受到了这种吸引。祂非常理性地知道:这婴儿灵魂里的纯净、乃至对古神的吸引都是出自奈亚拉托提普的手笔。
她是奈亚拉托提普留下的陷阱。
然而即便知道这婴儿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小把戏,小把戏背后必定隐藏着奈亚拉托提普为自己设置的陷阱,诺登斯也不能远离这婴儿。
——如果放着这婴儿不管,她身上那缕属于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终会侵蚀她的灵魂,将她转化为奈亚拉托提普的另一个化身。
没有古神比诺登斯更清楚奈亚拉托提普是个多难缠的对手。诺登斯可不想奈亚拉托提普再多一个强悍的化身。
人类太过脆弱。别说是直视古神,便只是瞧见了分|身的影子,也会失去理智甚至是爆体而亡。
不得已,诺登斯借用了猫族的身体,叼走了阮文。
祂没有把阮文隔离在对祂而言绝对安全的地方,而是把阮文送回到了人类身边——祂倒要看看奈亚拉托提普为祂设置的陷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陷阱。给奈亚拉托提普引爆陷阱的机会,也是引奈亚拉托提普出洞的机会。
南诏是一块特别的土地。
这里的人类不为信仰而厮杀,反倒相互包容、相互尊重。
隐于人类身后的神明在这里也处于暂时的停战关系,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猫族的寿命相当短暂,在野外生存的猫族更是如此。
不断地更换着猫族的身体,诺登斯静静地守在阮文的左右。
起初祂没打算靠近那柔软的一团。祂只是在稍有距离的地方监视着她。
可是,那是纯净灵魂的拥有者,是天生能让古神对其产生好感的存在。
哪怕诺登斯再是疏远她,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为她吸引。
至少,诺登斯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不是小文可爱。不是小文值得喜爱。
不是看小文孤孤单单一个人可怜。
祂之所以降临到小文的身边,只是因为这是奈亚拉托提普专门为祂设置的邪恶陷阱。
祂教育小文,只是为了让小文不受奈亚拉托提普气息的侵染,成为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
真的,只是这样。
“仙君,理理我嘛。”
“仙君——”
白猫压根儿不理会黏过来的小姑娘,自顾自地卧在席子上乘凉。
被无视的小姑娘睁大泪汪汪的眼睛,蹭过来想摸摸猫儿的尾巴,被猫儿一尾巴抽到了脸上,抽红了鼻子。
她又要哭了。
白猫心烦的想着,却只听见小姑娘吸鼻子的声音。
她没哭。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抱祂,脸上还留着祂尾巴刚留下的红印子。
“仙君——”
怎么就被这小豆芽抱在了怀里呢?
怎么就任由这小豆芽埋在了祂的肚子上呢?
啊,都怪奈亚拉托提普。
都是奈亚拉托提普的错。
该死的奈亚拉托提普,这是明目张胆地在算计祂。
但是……
“仙君。”
“仙君!”
“嘿嘿仙君——”
但是每一次被这小豆芽抱住,祂心中都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犹如温暖的东西。
……是因为祂只是一个分|身,只是伟大存在的一小片碎片吗?所以祂无法抵抗这纯洁灵魂上所附着的魅力。
“仙君啊,收我为徒吧!我会很乖很乖的!”
小豆芽无论被拒绝几次都坚持不懈地跟在白猫的后边儿。
她总是蹦蹦跳跳地走路,像是没有任何的烦恼与伤心。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徒弟。』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仙君,你总有什么事是需要别人去帮你做的吧?”
“我可以帮你呀!只要你收我为徒。”
白猫白了身后的小豆芽一眼。
你能有什么能帮我的?
你能帮我狩猎奈亚拉托提普吗?
想到这里,诺登斯心中冷笑。
你确实能帮我狩猎奈亚拉托提普。只要你活着,奈亚拉托提普总归是要来利用你这个陷阱的。
“仙君——”
小豆芽的声音听在白猫耳朵里,只让祂感到吵闹。
那一天终于来了。
来得突然,却也没那么突然。
幽牢山上,雨幕之下,诺登斯突然感应到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而小文也朝那气息产生的方向跑了过去。
小文看到了一行人,一行误入幽牢山的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村寨在那边。”
小文向着淋成落汤鸡的几人指路,诺登斯则是追了出去——在察觉到诺登斯存在的瞬间,有着奈亚拉托提普的气息的人类就从这行人的后边闪身而出,蹿入了幽深的暗林之中。
狩猎是诺登斯爱好,也是本能。
追寻着猎物,诺登斯就这么丢下了小文。
错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从奈亚拉托提普的分|身钻入人类的梦境,诺登斯也随之追入梦境开始。
“等到我回来,你已经替换了人类公主。”
“原来如此……”
阮文了然地点点头:“我是在濒死的瞬间被奈亚拉托提普拖入梦境中的,对吧?”
即便有长长的灰白色须发遮掩,诺登斯苍老的脸上,仍然显现出一些复杂的神情来。
“……你,想起来了?”
“嗯。”
阮文轻松地坐到了诺登斯的身侧,她甚至躺了下来。
随着她躺下的动作,她的身下也出现了阮妈给女儿买的小鸭子被罩。
阮文伸手从黑暗中抓出一个玩|偶抱在怀里,那是阮文拉着邓诺在回家路上从抓娃娃机里夹出来的金眼黑猫。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小文给自己下了毒。
她以为自己能在毒发之前见到庆国皇帝,并以老皇帝妃嫔的身份死在庆国皇宫里。
这样南诏既不会因为不听话而惹恼庆国的老皇帝,也不会有把柄在庆国手上。
小文尚未入宫,又是异族,还一直在路途上颠簸。老皇帝归西后整个庆国都为了皇权更迭闹得一团乱。太子和已经封王并被赶回封地的诸王混战,前朝后宫上上下下没一人想起来给小文这还在路上的待嫁新娘传个消息。
南诏地处偏远,也没放什么探子在庆国境内。加之庆国太子与诸王打成一团时,庆国许多城池陆续封锁避战,连商人都不许通过。因此南诏这边也不知道庆国老皇帝没了的事,只隐约听说庆国好像起了兵乱。
等小文来到庆国的城池,庆国的官员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小文这个要来嫁给他们已经死了的先皇的异国公主。只能让小文一行等等、再等等……
就这样,小文连庆国国都都尚未踏足,就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在生命的灯火即将被吹灭的那一刻,也是在小文最绝望的那一刻,奈亚拉托提普来了。
“我没能马上找到你……祂把你藏入了梦境的深处。”
阮文颔首。
她知道。
那是奈亚拉托提普花了不少时间来编织的,一层一层犹如茧子般的梦。
她被关入梦茧里,被沉到到梦境世界很深很深的地方。
梦茧中,即便她从内部撕破了一层茧子,外部也马上又有新的茧子形成。
因此,阮文始终做着不会结束的梦。即便在梦中醒来,她也只是醒在了另一个梦里。
阮文差点儿就要在梦境世界里放弃醒来。
幸好诺登斯还在找她。
诺登斯呼唤她的声音偶尔会传进阮文的耳朵里。
“奈亚拉托提普让你看到的所有的梦……都是为了让你绝望。”
时机已经成熟。
作为巫的小文就像刚出炉的小蛋糕,蓬蓬松松、软软绵绵。散发着令神明难以抗拒的香气——对,就连奈亚拉托提普都要赞叹自己的手艺是真的好,竟然烤出了如此完美诱人的小蛋糕。
对着小蛋糕,奈亚拉托提普没有一口咬下。
祂如同每一个成熟的甜品师那样,耐心地为小蛋糕注入奶油,在满是奶油的小蛋糕上洒下糖霜。
祂甚至拿出精美的糖珠和鲜甜的水果,一粒粒糖珠、一块块水果地在小蛋糕上装饰起来。
于是……
“皇后”被她祈求来的“爱情”绑在高高的琼楼玉宇上。只能无力地、无望地看着脚下无数人因她而血流成河。
极度的自责、极致地悲痛把阮文的精神摧残得一塌糊涂。
只要发现她还存有一点意志,奈亚拉托提普都会把她那部分意志挑出来,折断、碾碎,打成细微的粉末,再在她面前扬了那些细碎又可怜的决心。
“我只想问一件事。”
抱着黑猫、半张脸都埋在黑猫绒毛里的阮文看向诺登斯。
“真正的瑶华姐姐和景云,她们怎么样了呢?”
诺登斯哑然一瞬,随后才说:“你不是看到了么?”
阮文亢奋地坐起身来:“你是说我临死前看到的那些不是幻象?!”
诺登斯颔首。阮文见状浑身一松,十分没有形象地瘫回了床上。
“太好了~~……”
在知道瑶华和景云都没事的这个瞬间,始终压在阮文心头的那片阴云豁然散去。
她深深地感叹,整个人呈大字型在床上蛄蛹。
是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皇帝皇后幸福,还是闲云野鹤男耕女织的平民夫妇幸福,阮文觉得这种评判不该由自己来做。
毕竟幸福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东西。她一个外人,不该跑去别人的面前为别人的生活打分,也不该擅自为他人判断你这个幸福真不真,你这个幸福好不好。
瑶华和景云只要去过他们的人生就足够了。
就像阮文也会去继续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蝴蝶从阮文的指尖飞出,绕着阮文飞过一圈,又停在了诺登斯的肩膀上。
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如同呼吸。点点荧光从它脆弱易碎的翅膀上流逝,逐渐溶入梦境的世界之中。
“别这么看着我……”
阮文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随后带着邓诺看惯了的笑容,像当年的小文那样把手背在身后,停在诺登斯面前。
她朝着祂伸出手:“我会帮你把奈亚拉托提普引出来的。”
诺登斯看着眼前的那只手,没有握住。
“——为什么?”
就像奈亚拉托提普说的那样,为什么她不去憎恨呢?为什么她不去诅咒呢?
为什么在知晓祂对她的利用之后,为什么在知晓她所承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什么之后,她还能对着祂笑出来,还能朝着祂义无反顾地伸出手?
又是为什么,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同样的选择,选择将自己……
“你没有必要成为诱饵。”
“你不需要为了我的目的去牺牲。”
阮文瞪圆了眼睛,放下了手的她甚至一脸下头,还后退了两步。